在这个破庙中，有曲欢幼时最接近死亡的时刻。

无论有怎样惊才绝艳的天赋，那时的他，终究只是个弱小无助的孩子。

他拖着满是伤痕的残破身体，躲在角落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莫农安。

曲欢不曾移开视线，神情专注，想用刚出现不久的魔气控制莫农安。他逃了一路，这办法用了一路，可这回不管用了。

他的魔气杀不了莫农安，却叫莫农安更强大。

他心中慌张，恐惧，无力，但更多的是不甘，怨恨，还有哀伤。

【我好不容易逃到这里，我一定要回家，即使回家父亲要剥我的灵根，我也要问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是不是别人骗我的呢？】

男孩们一个个被家人推出，小曲欢握紧了拳头，【就算他骗了我，可我是他养大的，他花了这么多心思在我上，若要炼化我，也该他来。】

可是，父亲，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你是不是，抛弃我了？

小曲欢鼻尖一酸，憋着眼泪不肯哭。熬过漫长的恐惧与脆弱，他的心开始决绝，【我要是被别人抓到，就来嘲笑你多年心思白费；我要是侥幸活着，就来挖出你的灵根，像你准备对我那样对你。】

待到曲欢逃过莫农安的搜捕，心中一松却和一妇人对上视线时，那才是恐惧顶峰。

妇人一副农妇打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死死盯着曲欢，那双像秃鹫般漆黑精亮的眼睛叫曲欢整个人像石化了一下，大脑空白一片，什么动作也无。

直到和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对上，曲欢的眼泪才成串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那是苏清曲的眼睛。

【求您救救我……求您让她不要告发我……】曲欢的眼睛这样祈求。

苏清曲救了他。

可为什么要救毫不相干的自己呢？她叫曲欢觉得困惑，觉得愚蠢，但曲欢并不讨厌她。

她送他回京都，什么也不求。这样的善良像一束光，或多或少感染了曾自以为被全世界抛弃的7岁的小曲欢。

可惜这束光亮太短暂。苏清曲飞蛾扑火般朝另一个人靠近，死在最美丽年华时，曲欢不过9岁，依然弱小，依然渴求着温暖。

曲欢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入魔的事实，苏清曲死后，他身上的魔气愈浓。他偷偷养了一株魔花，每天都让会咬人的魔花啃食自己的血肉，吸走新生的魔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伤口总会以一种异于常人的速度复原，所以曲欢才能无所忌惮。

但……

曲欢破了洞的心脏突然又涌出黑气，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咽下口中被妇人打出来的五脏六腑的污血，他紧紧握着手，指尖的魔刃刺得掌心鲜血淋漓。

神魂伤不会愈合。

这是曾给予他光亮的姐姐，赠予的神魂伤。

妇人抓着曲欢殴打，许多愤怒的人们都冲上来一拳一脚地加入。

曲欢埋头，无论怎么打骂都一声不吭，他的思绪浸在幽深苦痛的回忆里，魔气又开始抢夺身体的控制权，想叫他失去理智。

数不尽的冤魂在曲欢脑海里叫嚣着——哈，一个炼气期三层的小喽啰就把这时的你逼入绝境了？你居然怕这样一个不入门的小修士？

一个怯懦愚蠢的凡人女子便可以随意定夺你的生死？你居然由着她一刀刺死你？

可笑啊可笑，曾经云淡风轻杀了自己全部族人的你，居然在个山村破庙由着一群愚昧不堪的村民打骂不出声？

曲欢万分艰难地压制着一拨一拨袭来的魔气，理智岌岌可危。他虚弱地抬起眼皮，额间的汗珠滴下，其中一滴落在他弯曲缱绻的眼睫上。

他清冷的黑色眼球透过睫间汗珠，看到了他的姐姐再一次扑上来，试图拿自己的身子护住他。

姐姐瘦弱，被打得很惨，她只哭喊着：“松手！你们松手啊……”

万般恳求，毫无还手之力。

一直以来被打曲欢都面无表情，勉力压制着想要抢占他身体的冤魂，维持着神思清明，但见到秦肖肖被打的这一刻，他原本黝黑的眼珠变得猩红。

旁人看不到，自他心脏流出的魔气和死气几乎瞬间攒满了整个房间。只要他想，这些乖顺的雾气就会立刻变得凶恶起来，杀死一屋子施暴的人。

可他迟迟没有动手。

他现在还是个孩童躯壳，神魂受重创，不能全然控制这些魔气，若是魔气肆无忌惮倾泻而出，敌我不分，他的姐姐也不能幸免。

曲欢的思绪复杂至极，他既深切地恨着自己的姐姐，睚眦必报如他，不用怀疑一定会杀了姐姐报仇，可他又惦念着姐姐曾愿意保护自己，贪恋她给过的唯一的善意，不想她死得轻易。

我不能动手，我得留着她慢慢宰杀。曲欢这样想，硬生生又压下所有魔气，看着秦肖肖挨打，自己也挨打。

*

秦肖肖被打得失去意识了一会儿。

她突然想起来，上辈子也有人踹开案几，把她提出去掼在冰冷的地上。

她怀中已经冰冷的尸体摔出来，众人沉默了。

大家站着看这具唯一带有血迹、有伤口的孩童尸体，静默无声，像雕塑一样站在面前，压迫着秦肖肖的心脏。

这具尸体和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混杂在一起，显得这样突兀——别人是被修士摸了额头便一声不吭地倒去，他却是被人拿刀刺死的。

真相如何，不言而喻。这是逃犯，只是逃犯死在别人的手上了。

悲痛的众人只把秦肖肖赶出了破庙……

秦肖肖的头砸地上，叫她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人群里一个旁观的壮汉突然上前来，他粗暴地推开发癫的妇人，凭借着比常人高大健壮的体型轻而易举从众人手中解救出秦肖肖。

秦肖肖被壮汉护住，仍在无意识地喊：“曲欢……”

壮汉又捡起地上一把刀，高高抬起吓唬众人，大吼一声：“够了！”

声音大得如同黑熊，震得房间微微颤抖，众人的悲痛停了一瞬。没了碾压性压迫的修士，大家现在招惹不起的是这个体格强大的凡人。

壮汉沉默着一把将曲欢抢过来，又拎起地上的秦肖肖，一边一个夹在胳肢窝，一步一步，迈出破庙。

众人愣愣地看，没有人敢阻止。

这时太阳才从山间升起不久，照在了慈眉善目的佛陀上。

山林间带着昨夜暴雨过后的白色雾气，阳光透过雾气打在树林，一滴清晨的水珠缀在绿叶上，将落未落。一只小虫轻轻巧巧地爬在绿叶上，垂下细緌去饮清露。

秦肖肖半阖眼眸，心中如同山林间宁静，她看着饮水的小虫，只觉得生命之欣欣向荣，万物之向往自由。而她不过世界微尘中的一粒，侥幸活着。

-

“谢谢……”

大汉特地找到了水源，把他们两个放到河边才要转身离去，他们三人一路上无言，一落地秦肖肖就红着眼眶向大汉道谢。

“不必谢我。”大汉听了秦肖肖的感激之语，转身的动作没迟疑，只步子将前进时停顿了一下，续而他接着往前走，没回头，粗厚的声音自前处传来，“……昨日的事，抱歉。”

秦肖肖眼眶湿润，一时无言。

她又站立了一会儿，直到大汉消失在丛林中，没了身影。

这个她昨日恨之入骨，拎起她后领把她扔到了修士面前、险些要了她命的人，刚刚却出手救了她。

世间善恶，并无界限。

大汉一走，现只余下秦肖肖和曲欢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在这河边，秦肖肖凑去水边，想看看自己今世的模样。

水中的人生一张鹅蛋脸，瘦弱，脏污，脏污遮不住女孩子白皙赛雪的肌肤，她眉间忧愁，眼中半含水雾，将泣未泣，鼻头小巧可爱，唇若含丹，给愁相添上几分艳丽——是一张标准的美人脸。

苏清曲很漂亮，漂亮得带着世家小姐的贵气高傲，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年幼就到处流浪的孤女。

秦肖肖恍惚，这样的脸，孤女，还真敢流浪啊。

苏清曲很瘦，也高，看起来就格外纤细苗条，感觉她身上肉最多的地方就是脸上的一点婴儿肥，毕竟这时她应该才过完14岁生辰，几年后不再流浪了，她也长开了，她会变得更漂亮，那时她明眸善睐，丹唇皓齿，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追求者无数。

秦肖肖回忆着上辈子的事，拥有了这么一副美丽的躯壳，她却开心不起来，她对着水中的女孩子在心里默默地说：

【苏清曲，怎么办呢，我都要忘记自己长什么模样了。如果我回现代遇到了用“秦肖肖”壳子的人，我会不会认不出来那是曾经的自己？】

水面上的女孩子耷拉着眉头，并不回答她。

秦肖肖越瞧越觉得陌生，水面上的女孩子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同她素未谋面的苏清曲，她们隔空对视，秦肖肖是秦肖肖，苏清曲是苏清曲，她们没有共用过一具躯壳。

我是一个现代人，我没有在有修真者的古代世界活过一生，没有再次一切重回起点。我只是突然与你相识，突然与你会面。

秦肖肖有一瞬陷入茫然，并且好久都没从再次重生的恍惚中醒过神来。她只一直看着水面上的自己，直到一只冰凉的小手虚虚地牵住了她。

秦肖肖转回头，见小孩红着眼睛，看救世主般看着她。

曲欢：开始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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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破庙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