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谷

镂空缠枝熏炉中,沉木香清浅缭绕,屋外嘈杂激烈的争吵声传来。

“此女是预言里灭世的罪人,你护着她做什么?”

“萍水相逢,她数次舍命救我,可见心存善念,我们怎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无从证实的预言而杀她?”

“无相珠已降指示,这是苍生之大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让开!现在不是你报恩的时候。”

“我并非为她救我而徇私,只因一人也是众生之一人,众生平等,不能因其渺小势单而舍弃,我们没有资格剥夺她活下去的权利。”

“你……不要逼我对同门出手。”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心口异样感传来,却找不到伤处。

薛元知闭目在识海探究,终在深处看见了那九瓣莲花的印记。

她摩挲那印记,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哑着嗓子喃喃:“坤心莲。”

相延予灵脉被毁,并不能承受此前的灵力。

妫羽就算暂时治好了他的重伤,他体内激荡的灵力也会将他撕碎成渣。

坤心莲则是通过寄生关系,坤莲者持续向心莲者的灵脉索气,造出假象载体,以运化无处可去的灵力。

相当于把心莲者的灵脉变相移接到坤莲者体内,心莲者在修行上再难有大的突破。

而坤心莲一旦种下,除非坤莲者死去,否则这种不平等法则便会一直存在于两人之间。

很显然,她身上的是心莲。

既救了相延予,又防备着她,妫羽这招可谓一石二鸟。

薛元知敛了眼底的冷意,撑起身子下了地。

推开门,一群湖蓝衣衫的人正站在不远处,其中有男有女,纷纷将目光投向她。

她就站在门口台阶上,不笑时墨瞳微遮,漠然疏离,但嘴角一上扬,娇俏梨靥便将这份锐利冲淡,又显得格外亲切。

相延予亦回过头来,薛元知笑看着他。

他的脸色仍旧苍白,但与之前相比,状态好了许多。

离了囫囵兽的附身,整个人气质大变。

那双眸子不再晦暗,日光下的琥珀色亮得剔透。

惟见松风修玉颜,意气上青天,形神误人眼。

“你醒了!”他惊喜道,正要上前,却被身后人拉住。

下一刻,一阵犀利掌风向薛元知劈去。

“花至钧!”

相延予飞身上前拦下他的杀招,两人缠斗起来。

“你们别打了。”一个娃娃脸师妹在旁焦急跺脚,“被尊者知道就不好了。”

薛元知觉得她很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

相延予扭头道:“双华,你快管管他,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

花至钧听后气得招招往他伤口上戳:“我不讲道理?明明是你一根筋。是,她是帮你挡过妖兽的偷袭,那不是因为我们帮了她和那些少女吗?而且你是为了救她才掉进漩涡的,还把自己搞成那副鬼样子,灵根也毁了,佩剑也丢了,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恨恨地瞥了薛元知一眼:“无相珠从未有过如此异动,你怎么敢拿天下人的安危与一个人相提并论?”

相延予本来伤就没好,这么一折腾嘴角又渗出血来,动作迟滞不少。

混乱的气息让薛元知一怔,她隐约感受到了浑身不知名处的疼痛。

“尚善!”花至钧喝道。

空中灵力流转,利剑出鞘,直冲薛元知。

薛元知紧急朝旁避闪,颈间被险险擦过。

几乎就在下一瞬,剑尖再次对准她。

然而这次染血的剑尖堪堪停在她的耳旁。

一只手握住了剑身,血滴在她的肩上。

那只手曾在山洞里被她掰折过,后来囫囵兽附上他的身后,也没去管它。

想是回来后才复的位,手指还肿着,片片淤青。

这回,薛元知摸着自己模糊的,有着被剑刃割伤的痛觉的手掌,想明白了。

坤心莲法则还有一条。

自种下之日起,坤莲者所受的伤痛,会原封不动复刻到心莲者身上。

灵力越高时,越感同身受,最后还可能变成真伤。

也就是说,她不仅要把自己的灵脉白白给相延予,她还不能杀了他。

饶是薛元知是个再有修养的反派,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开骂了。

什么狗试卷,简直欺人太甚!

而就在大家实在劝不住两人时,一股力抢过尚善剑,相延予和花至钧被震开。

“胡闹!”

出手的是个颇有风范的男子,身形端方,面上愠怒。

“大师兄……”花至钧见到男子,满腹委屈,刚要开口,见到他身后人马上又闭了嘴。

男子身后一白袍尊者徐步而来,众人见了皆行礼。

相延予和花至钧的气焰消了大半,不服地瞪了对方一眼后,垂下脑袋。

尊者停在他们面前,沉默着。

远处传来浑厚深长的钟声,回荡在山中的每一个角落。

两人不约而同道:“师尊对不起,我们错了。”

原来是相延予的师父,桐花谷的无涯尊者。

薛元知偷偷看了一眼。

见其两鬓苍苍,双目却炯炯有神,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儒雅和欲乘风归去的飘然。

无涯尊者的叹息微不可闻,问:“何错?”

花至钧道:“不应该随意剑指同门。”

相延予道:“同门犯错制止不到位。”

“你……”花至钧脸色铁青。

“好啦。”无涯尊者摆手,“来龙去脉我已经听你们大师兄说了,此事各有道理,我不追究你们。”

他顿了顿,仿佛才注意到薛元知,目光移至她身上:“你可愿拜入桐花谷?”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薛元知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她不解地看着尊者。

无涯尊者道:“无相珠的指示,苍怀遍知。出了桐花谷,你便是天下人之敌。”

“你舍弃自己修行得道的机会,为延予种下坤心莲,此举大义,可见预言并非定论,给你一次机会也无碍。”他翻转手心,一根菱形尖锐的水晶状物体浮现。

“现我有一法器,名縻灭九凌钉,是为约束用。你若决心入谷,待通过试炼,我会宣告天下,你须在众人见证下受下此钉,好好考虑吧。”

在接受任务来苍怀世界前,薛元知把系统灌输给她的信息梳理过。

苍怀以桐花谷、续里峰和清浮台三大修仙门派为尊,时人称之“三派“。

三派千百年来守护着镇压贪嗔痴的三件神器,也就是她本次需要解除封印的目标。

他们常常联系紧密,决策共商。

系统为了提高难度,无端弄出一个预言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就算是桐花谷的人放过了她,其余两派怎会善罢甘休。

这样看来,先蛰伏在桐花谷确是最优选择了。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我愿意。”

收到她的答复,无涯尊者点点头,看向相延予:“延予,从今日起,便由你教导她,助她通过试炼,”

相延予拱手道:“弟子遵命。”

直到无涯尊者和大师兄走远,花至钧才凑到薛元知跟前:“师尊留你自有他老人家的思量,我不会忤逆他,但别以为你就可以胡作非为。”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她:“我可盯着你。”

话音刚落,那个劝架的叫双华的女孩尖叫:“延予师兄!”

相延予似是站不稳了,朝前猛地栽去,眼瞧着就要撞上门口的石墩子。

花至钧也没功夫再管薛元知了,长臂一展,用蛮力将他往后推了数步。

相延予眼冒金星,一屁股摔在地上,对方的臭脸在他面前放大数倍:“让你逞强,还得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相延予干脆赖在那,有气无力地笑道:“我本来没事,这是被你打的。”

两人正又要吵起来,突然跑来一个弟子道:“花师兄,淇城裴家的公子上门来讨人了。大师兄正处理着呢,后山那女人又开始发狂了,我们要去看紧她,麻烦得很。”

花至钧一把捞起相延予:“知道了,你带他们先去,我把你相师兄送回去就来。”

那弟子应下,带着众人往后山方向去。

双华径自留了下来,帮花至钧一人架着相延予的一边胳膊走,她悄悄问道:“裴家公子和囫囵兽一事有什么关系?”

薛元知百无聊赖跟在他们后面,也竖起耳朵听着。

花至钧冷哼:“关系大着呢。”

相延予有模有样地学着外面的说书人: “这就要从我们初次见这位……”说到一半,他回过头道,“哦,姑娘,我叫相延予,这是花至钧和谢双华,请问你的名字是?”

“薛元知。”

他点头,接着道: “这就要从我们初次见薛姑娘的烟锦楼说起了。”

烟锦楼……

薛元知脑中一些画面涌上来。

倩影薄纱,软语轻歌,圆台上舞姬细腰摇晃银铃,眼波流转如秋水,风情万种。

空中香气入鼻甘甜,经久不散。

而在某高处雅间里,青鸾飞花屏风遮挡的后方有一幅画。

画中高挂一轮银盘月,月下一池墨绿的水占据了画的半壁江山,池中央开着巨大的并蒂花,一边盛放一边枯萎。

花下有许多面色惊恐的少女。她们戴着手铐脚镣,仰首奋力挣扎呐喊,可是没有人听见她们的求救。

当时她就在其中——刚刚选定考核五星难度试卷,被传送到了那个地方。

“烟锦楼的头牌名为阿翦,跳得一手绝世的莲步舞,她在的时候那些纨绔子弟踏破门槛也要争相一睹倩影,多的是一掷千金为换佳人一笑的。”

“淇城最大家族裴家的少爷裴适,风流倜傥,最喜欢漂亮的皮囊。他在家中闲养了百位容貌性情各异的美人,好吃好喝地供着,过着裴家千金一样的日子。风月场所的女子都叫他裴郎,她们使尽各种手段吸引裴郎的注意,希望能入了他的眼,带她们脱离苦海。”

“但是她们的裴郎在见了阿翦之后,便再也移不开眼睛了。他遣散家中美人,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坚持要迎娶阿翦为妻。”

“裴家这样的高门,是断断不能容忍阿翦的加入,即使她卖艺不卖身,那也是一种耻辱。”

“裴适被父亲打了五十大板,他不悔也不改,倔强地在裴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经过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却好像用这一天一夜想明白了,重重地在门口磕了一个头,然后便去烟锦楼为阿翦赎了身,两人一起去了偏僻的山里过起了日子。”

谢双华啧啧道:“这裴适是个多情种子,却对阿翦做出这副痴样,有意思。”

相延予表示赞同,接着道:“后来裴家祖母因思念孙儿而卧病在床,裴家只好让步,派人将裴适和阿翦带了回来。”

“没过多久,淇城越来越多的少女失踪,刚开始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孤女,也就没什么人在意,渐渐地轮到普通人家的女儿、高门府邸的丫鬟和小姐,大家才发觉事情并不简单,不断有人报官,但始终没有抓到凶手。”

“后来那些人求到桐花谷来,我们一路访查,在烟锦楼发现了薛姑娘和被困的其他少女,还有凶手阿翦。”

囫囵兽的第一次出现也是在烟锦楼,当时它附于人身偷袭相延予,拖着她和相延予一起掉进它弄出的漩涡。

电光火石间,薛元知想起她在哪里见过谢双华了。

囫囵兽当初附身之人,就是她。

囫囵兽喜吃人灵魂,但一般只能吃自甘献祭的灵魂,这种灵魂极少,所以囫囵兽也不常见。

更别说能附上人身,控制人心神的囫囵兽了,那是吞掉很多灵魂才能修炼到的程度。

除非,是有人在豢养囫囵兽,诱导他人出卖自己的灵魂。

烟锦楼,失踪的少女,献祭的灵魂,所有东西开始串起来,薛元知脱口道:“后山那人是阿翦,是她和囫囵兽有关?”

相延予递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没错。”

四人正捋着思路,“砰”的一声,后山方向传来巨响。

冉冉升起的黑烟渐渐弥漫,相延予和花至钧对视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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