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绥额头几乎要沁出细密的冷汗,他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在短时间内思索出恰当的回答。
谢砚寒的神情看不出一丝端倪,却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正处于僵局之际,不远处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木质楼梯嘎吱嘎吱的声音。
“小江师父!”
江月绥下意识转过头,谢砚寒顿了顿,也随之望向楼梯的方向。
过了两秒,一个身影才两步一跨上到了三楼。
谢砚寒面色未改,语气也听不出情绪:“方遒,勿在别人的居所这般吵闹。”
方遒歪了歪头,随机浮夸地捂住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凑近了江月绥,用很小声的气音和他说话:“我们什么时候去妙相石窟?”
“你第一天答应过我的……”
他不惧谢砚寒的死亡凝视,扯了扯江月绥的袖子,看上去委屈得不行。
“我今天等你起床等了好久,没想到被老大抢了先。”
江月绥立刻看向谢砚寒,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的神情也带了些委屈。
谢砚寒闭了闭眼,很轻地点了点头。
江月绥这才松了口气,这显然是缓兵之计,他的心仍一团乱麻。
不过他现在总算有了些时间思考对策。
方遒话多,一路叽叽喳喳的,吵得他头疼,江月绥竟觉得还不如在谢砚寒身边放松。
“济音寺现任主持往常都两耳不闻寺外事,没想到他这次对预言也上了些关心。”
“……哦对了,我记得老大每逢元旦都会去一趟济音寺,每次问他去干什么,他也不说……”
江月绥默默听着他的絮絮叨叨,尽力提取着有用的信息。
当他听到有关“谢砚寒”“预言”的内容时,他眸光微闪抬头,故作不经意地偏头打探:“预言中提到的天命之子是你们首席吗?”
“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若不是知道方遒没什么心眼,江月绥差点就觉得他这般直接反问回来是因为他问到了不该问的了。
方遒这个问题也确实点醒了他。
现在想来也确实是他先入为主,梦见了谢砚寒血染京城的场景才觉得谢砚寒是天命之子的。究竟如何,却是不知道的。
他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只是我听说你们首席很厉害,下意识就觉得能斩灭狐妖的一定就会是他了。”
方遒听到他这么说,似乎有种与有荣焉的得意,本就轻快的语调又上扬了不少。
“那倒不是,不过老大确实很厉害,他是除妖世家谢家的唯一继承人,预言刚出的时候确实有不少人像你这样想。”
“但是三年后……”他的表情突然凝滞了一瞬,语气含糊其辞地继续说,“嗯……反正当时有一件大事,之后就确定了不是他了。”
他飞快说完了后半句话,江月绥看出他不愿多说,轻巧地转换了话题:“那你们这次是专程为狐妖而来的吗?”
“也不是,只是预言指向了这里,到底会出现天命之子还是千年狐妖,又或许时机未到,一个都不会出现,具体会怎么样,我们都不清楚。”
江月绥暗自在内心思量,也就是说这里可能还会出现要杀他的那个天命之子?
一个谢砚寒就够他受的了……可千万别再出现什么天命之子。
不过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谢砚寒,危险预知?之后倒是可以试验一下……
这个话题很快就揭过了,之后都是一些琐碎的聊天,江月绥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夜晚如何应对谢砚寒的问题上。
到了妙相石窟后,方遒倒安静了不少。安静地欣赏着窟内的塑像和壁画。
江月绥心事重重,看得食不知味,直到方遒低声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他的视线转向方遒注视的方向,顺势抬起头。
须臾间,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脑海中只余下一片空白。
窟顶以宝蓝色为底色,视线的正中心是一朵庄严明丽、纯净无垢的莲花,花瓣纹样细笔勾勒,重重叠叠,呈赤红色,又以描金点缀。
而莲花的四周环绕着一群雍容华贵的天女,她们曼妙、轻灵地飞舞着,神情娴静安适,手挽着花篮,指尖捻着花瓣,无数花瓣从她们指间坠落,飘向天际,化为永恒。
花瓣的清香亘古飘逸着,直至今日穿过了一切来到江月绥的鼻间。
相传天女曾奉旨用花试验人们的向道之心,若俗尘尚除未尽,花会久久附着在人的身上,用尽全身解数都无法让其落去。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花落了满身。
方遒忍不住喟叹:“难怪妙音寺前住持云游到此地时突然悟道,久留数十年。”
江月绥闭上眼,轻吐一口气,不置可否,跟随着方遒进入了另一方石窟。
他还在心神不宁,分不出多余精力做出表情,只得独自站立一旁,淡淡地瞥向了胁侍童子手中的一方宝镜。
镜中的他眉目低垂,纤长柔软的眼睫下是一双无喜无悲的平静眼眸,肌肤莹洁如玉,宛若淡墨描画而成。
他稍一抬眼,眼中的平静便倏地碎裂开来,神魂俱震:
他的发顶出现了一对只在梦中出现过的白色的狐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顶,没有摸到毛茸茸的触感,又见方遒没什么特殊的反应,才放下心来。
奇怪的是,他的内心反常地波澜不惊,甚至神色如常地和方遒说笑,一直到太阳落山回到驿馆。
一回到房间,他便坐到案前,打开了储物的小盒子,取出了当时抓阄时从沙封耳手中抽出的那枚纸条。
他面无表情地放在手心,打开。
那是一张空白的纸条。
他莫名轻笑一声,也许是笑自己,也许是笑命运造化弄人。
其实,在拿到字条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驿长的用意。
她想一个人担起夜间巡沙的责任,根本就没有在纸条上点墨。她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其他巡沙人有心理负担,才提出了抓阄。
可他当时站起了身,说他自己抽到了点墨的纸条。
如果当初没有站起来,没有在夜间遇到业鹰,他就不会和谢砚寒近距离接触,也不会面临如此困境。
江月绥从未、也从来都不想责怪过去的自己。
他不会否定那个有着纯粹之心的自己。
可是、可是……
他平静地合住手心,就着这个姿势撑着头坐了一会。
打开掌心时,那张原本平整顺滑的纸条在他手里已经被揉得褶皱不堪。
他哭不出来,只是眼尾有些发红。
他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过泪水。但他在未知的记忆深处,总觉得自己曾尝过不止一次泪水的味道。
如果不是他的,又会是谁的呢?
他也想过借病不去,但他又不想让谢砚寒看出他的慌乱后更加起疑,思量再三,他只能一切照常,以不变应万变。
尽管他今晚再不想面对谢砚寒,时间也不会为了他停留,还没独坐多久,鸣州便入了夜。
谢砚寒会继续晌午的问题吗?
他们无言走了半程,谢砚寒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专注地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江月绥觉得他想要继续早上的问题,本想着想找话题绕过去,可他发现自己有些疲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手。”
江月绥疑惑地抬眼,这是……要把我捆起来了吗?
他抿了抿唇,有些踌躇不安地伸出了右手,像一只在渡过冰河之前游移不定的小狐狸,小心翼翼探出了爪子试探。
谢砚寒动了,他吓得闭上了眼,想缩回手,但谢砚寒伸出一只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扣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另一只手轻轻在他的掌心放了什么东西,没什么重量,却让他的手心痒痒的,手指都忍不住蜷了一下。
他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非常、极其、无敌丑陋的小纸人。
这让他一下子被丑得愣住了,更让他沉默的是,他竟一下就认出了纸人画的是谢砚寒。
他看了一眼纸人眼角的一颗小小泪痣,又抬头看了一眼谢砚寒。
这番动作重复了两遍,他还是想不出什么奉承的话来夸赞他的画技,只得干巴巴地问:“这是首席您亲手画的吗?”
谢砚寒“嗯?”了一声,似是不理解他为什么问这个,然后才回答:“不是。”
江月绥刚想说话,就听到谢砚寒接着说:“是你画的。”
江月绥无语了一下,思来想去,应该是谢砚寒夜里巡沙时,借着月光看见过他用鞋子在沙地里画的画。
好过分!就算他画得不好看,也不能这样诬陷他吧?
他几乎想要变出狐狸尾巴来蹂躏一下谢砚寒了……嗯,不对,他目前应该是打不过谢砚寒的。
如果他真变出了狐狸尾巴,被蹂躏的大概只会是他。
他叹了一口气,勉强接受了这个罪名的指认。
看他收好了纸人,谢砚寒的眉梢才染了一分诡异的餍足。
“我今天,只是担心你会出事。”你……不要怕我。
“无论遇到什么危险,这个纸人都可以救你。”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可以找到你……
“所以……一定要随身携带,不要让它离你太远,好吗?”不要再离我太远,好吗?
说最后一句话时,谢砚寒方才还带着些温度的眼睛又变得漆黑如墨,眼底涌动着他看不明白的情绪。
江月绥宛如被那双眼眸摄魂了一般,失神地点了点头。
谢砚寒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收回了视线。
江月绥也因这出乎他意料的展开长舒一口气。只要不是怀疑他就好。
片刻后,他缓了缓心神,对谢砚寒说出了他酝酿好的说辞:“我也不知道今天我睡觉时屋里发生了什么,不过……”
“我相信不论发生什么,谢首席都会保护好我的,对吧?”
他轻轻歪头,一副无辜的样子,又很轻很慢地眨了下眼,然后低下头开始摆弄纸人。
纸人虽小,五脏俱全,头和四肢都可以被拨动,像是皮影戏的刻影人,还挺有趣。
月光下,谢砚寒趁他专注地摆弄着纸人,不可自控地抬起手,让自己在沙地上的影子,轻轻摸了一下江月绥的影子垂落的长发。
他在多年等待中,早已死寂腐烂、只剩一副空壳的心里,此刻,才终于泛起了一星半点…杯水车薪般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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