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消磨

半弓弦月,满阁露白。

沈毅之余光瞥过窗台剪影,像是生怕别人看不清,屈指点燃油灯,暗室一明。

李修臣锵至门口,晦眸望向屋内二人,心肝发颤,闷声呵斥道:“阮舒窈,你竟敢私会外男?”

这神情比从前每一次都要发狠。

量她不敢的,必是受燕公子胁迫,可又不能直接呵斥燕公子,只得吓唬她。

阮舒窈勉力迫使自己不要垂下眸子,不要怯懦,总归是决心豁出去,再别怕他。

“混账东西。”沈毅之霜目量去,审以居高临下的气势,声音浑厚若远山钟鸣回荡,蕴着无法忽视的威严。

李修臣背脊悚然,神色半惶,一个个字音敲冰般蹦出:“燕公子世族出身,诫子书乃初学之文,必然读过,是为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1]。是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行逾墙窥隙之举。公子焉能不懂?”

想这燕公子世族出身,骨子里当是有些修养,士族最好脸面,量他行不出男女偷情之事。

当真是屁话。

沈毅之薄唇微挑:“这些书,你尽读过,亦知她,乃沈某遗孀,你这竖子做了什么?”

竟有脸提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李修臣徒然色变,一思他言‘沈某’是自称还是代称?

二思他以竖子问责,做了什么?

可是知晓紫铜春蛊之事?

是阮舒窈告诉他的?

这种房中秘事,她是如何同旁的男子描说?

颓然望去,混沌的天色里悬着丝缕青霞,投映在李修臣脸上,晕出一片抹不开的阴影,他错愕所思不实,哑声发问:“你是沈毅之?”

他怎么可能会是沈毅之呢,人死如何复生?孩提尚嗤觉可笑的问题,荒唐至极。

心思电转,恍然回旋。

他为何不能是沈毅之呢?

自己从未见过沈毅之,旁人言他所在的先锋营全军覆没,无人敛尸,他对战北国,遗尸北国。

可他本就是北国人,战场上多是沈载舟的旧部,瞧他生的与沈载舟相像,或是有信物之类,虏他回去佐证,自有法子相认。

所以,他们此行天厥,不止是为迁回他阿娘的遗骨,还为了阮舒窈。

先前早有疑云,只因他以燕姓示人,加之刘长庸处处照护误导,若非那一字沈某,当真思不及此。

李修臣指节哔响,原来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是自己啊!

先前教训赵二贵,带阮舒窈离而复还,竹林官道戏耍自己的,都是他。

敌意何起,皆因此由,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惶惊虚凝聚成霜,擒不住李修臣心中燥火。

偏目望向阮舒窈菡萏染露的模样,神色微恍。

若自己与她,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沈毅之是不是就没有理由过问她?

偏她这自己这里忍辱匮寥,占她行夫妻之实,视她如浮萍之身,欺她举目无亲,木讷柔软,揄她不解风情当真无趣?

何时起,竟以为她不过是自己倾泻情愫的私物。

休她为妾时,竟未斟酌半分。一心想着往上爬,想着待他日位高权重,再去弥补她,然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得偿所愿。

感将失去,方窥其珍。

最初惊鸿一瞥,少女披麻戴孝,她仰起盈玉小脸祈望浮云,纯美到让人不敢肖想。

晦避十里,散不去寸寸怦然动心。

怀璧君子行径,怜她年岁浅,小女子芳芳及笄,许是家中长辈逝世,正值丧孝在身,不忍轻易打搅。

怎料,自己食不知味,辗转几经。

后才知,她是死了丈夫。

李修臣素来心高气傲,当时只道是惋惜。

同岁秋闱在即,思绪潮涌。

趁人之危非他本意,可贪婪一点点压低底线,直至泯灭也是事实。

过往皆当释怀,尔后必会真心顾她,唯一,断不肯放手。

不管这人究竟是燕公子,还是沈公子,有何条件,随他开口。

想他堂堂柱国之子,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得不到,总不至于抵死流连一个,被他人染指过的女子吧!

即使他愿意,他们沈府的老太君可会愿意?

他定然也有遐思,否则,何至于等到今日才来天厥寻人。

久经三年,他干什么去了?

但他毕竟是来了,还与她站在一处。

当真碍眼。若说先前林御史主张刺杀时,李修臣还有所顾忌,此刻倒是希望这些阻碍统统消失才好,叹声问他:“你要如何?”

沈毅之眸色不善,眼尾瞥去,刺挑出一抹少见的痞气:“要你死。”

寂静雅室,戾气凌人。

李修臣周身发寒。

骤然,暮气沉沉的窗外,毫无征兆的燎开一片火光,急促有力的脚步声集雨般涌来,耳膜震震。

刘长庸等人簇拥着宫里的大太监吕闲,噤声侯在外头。

沈毅之侧过脸,眉梢微挑,冷冽道了句:“进来。”

不消片刻,李修臣便被衙役强行卸走。

***

昏暗地牢里,夜半微光映照着门锁铁链,堆积出阴森一坨。地面满是污垢血渍,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呕。

已经被提审过一番的李修臣面容憔悴,空洞眼眶无神地注视着前方,仿是时间凝固,每一刻皆是永恒的煎熬。

明明仕途敞亮,如紫薇星起,为何轻易便坠入泥潭,让人踏在脚下。

自他幼时起,永邑的官吏不是一向如此吗?

他们不顾官声,不惜民命,自己比他们好太多了,努力维系好官形象,做过不少实事,其他乌合暗藏,行的隐晦,谁会蓄谋去查这些?

谁会查的到这些?

在浩瀚仕途里,当前不过是岌岌起步的芝麻小官,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他像是生长在悬崖缝隙里的枝桠,还没怕过风吹雨淋。

可他亦无法想象,接下来自己将会经受怎样的摧残。

大太监吕闲那尖细嗓音直直灌进他脑海,像是蚂蚁啃噬脑髓般惹人癫狂,他紧紧闭了闭眼,实在不愿看到那张厚涂脂粉,白得渗人的脸,身心甚是厌烦。

“咱家奉命行事,有人举证,亲眼瞧见过李大人与缅因使臣饮酒,那紫铜春蛊仅此一枚,关系骊姬娘娘圣眷荣宠,睓着一丝一厘的希冀,务必要寻回去的,你老实告诉咱家,此物可还存在?”

“……”

“嘴硬倒是无妨,咱家多的是法子叫你开口。如今,你沦为阶下囚,身负十大罪状,刘长庸正依着刑法,一桩桩一件件备录案宗。你平民出身,恩科中榜,好些人传你是才学斐然,没承想,让你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不是金榜题名,而是上任不久,便犯下诸多贪赃枉法的恶行,你胆子不小呀?”吕闲润了润嗓,作精作调的声音从鼻腔吐出,兰花指矫揉一翘衔起锦绣手帕掩住小半张脸,声音愈柔:“但是,你若能献出紫铜春蛊,骊姬娘娘说了,可保你不死,识时务者为俊杰,李知县切要好生掂量。”

“……”

“咳。”吕闲瞧他陷入沉寂,神情越是起劲:“咱家幼时进宫,原先是跟着净事房的刀师傅,咱家手慢,刀子下去活命的少,后头,因咱家生的秀气,入了骊姬娘娘的眼,这才受些殊荣。试想,你留着那紫铜春蛊怕是无福消受。我朝刑罚多样,承受宫刑者极少。据咱家所知,李知县新婚燕尔,膝下并无子嗣,且不光是你,你那憨厚的同胞兄长,也指着你传宗接代。”

见李修臣仍是不答,吕闲自是有些动怒:“今儿起,你便不饮不食,待个两三日,咱家亲自为你行刑。若能保住性命,你倒该谢咱家。”

“当然,这三日内,你若有话说,尽快遣狱卒来报,否则,你们李家到你这儿,算是尽了。”

“……”李修臣阖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突起一抹无法抑制的恐惧。曾经的傲慢与决绝此刻仿佛荡然无存,原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这种感觉啊!他紧抿薄唇,手上似是还攥留希冀,不发一言。

吕闲自然晓得,对于男人而言,宫刑意味着什么,想来聪明如李修臣,心里定是明镜似的。只管比划着兰花指,嘴里哼了几句软侬小调,擎擎脚尖散步离去。

衙役低头锁着牢门,万不敢朝里头望,生怕会对上李修臣的目光。

*

牢房外,星夜泛蓝,云雾似白纱缭绕,远处峰峦起伏,若隐若现,不知何处柳絮飘来,平添纷扰。

吕闲淡淡回神,撞见已然恭候多时的林御史。定睛扫去,不难猜出他是有所惑求。甩开曲袖,沉步立在原地,只等林御史巴巴迎来。

为官者多数不喜阉人,林御史也不例外,但不喜归不喜,这些年没少孝敬打点,连忙拱手上前:“吕公公许久不见,越显年轻了。”

“呵呵呵。”吕闲掩口一笑:“林御史精明半生,这次实在是眼拙了。”

林御史心下咯咚一刹,脸面赔笑,细声试探道:“小婿行事素有章法,此番像是有人蓄谋,盯着他不放?”

吕闲量了他一眼:“你莫不是,还想为他求情?容咱家奉劝一句,他是豺狼野心,单你,养不熟的。”

林御史脚掌虚痹,揣摩半响,定了定主意:“吕公公说的是,可,事已至此,我家娇儿与他已然成婚,这其中干系,哪里是只言片语摘的清楚。”

[1]出自《诫子书》诸葛亮(选自《诸葛亮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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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鼓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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