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刘长庸抄了林府,带着案宗启程帝都,此前派人去乱坟岗寻过李修臣的尸首,是连一块残渣也未寻见。
然知县僭权案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势要揪出幕后靠山,清算同流合污之吏。
燕宁亲手了解李修臣,他拦不住,只待回了帝都如实上禀。
结果如何,不难想见,谁会为了区区死囚去问责神洲北国。
***
槐花落处,浮香一路。
溽暑难挡,便是日暮时分也未见清凉,阮舒窈身疲意懒慵倚案几,艳丽小脸好似揉入了红苏胭脂,余晖相映,款款温柔。
沈毅之身边多是皇族暗卫,个个铮铮铁汉,只她一个女子,又是头一次长途跋涉,身子骨像是要散架。
马车徒然一沉,一股自带凉爽的清香气息飘入,男子身着素服弯腰坐进去。
“再有两日,就能到菩提城。”他拍了拍侧壁,示意马夫继续前行。
相传赤乌年间,西域僧人嵇无念从金乌城游走天厥等国传经,途径诸国交壤之地,因地势险峻,无人管控,自然形成了一座滋养邪恶的孤城。
嵇无念踏遍孤城的每一个角落,看到孩童流离失所,恶人奸淫掳掠,沿角白骨嶙峋,他定居此处宣扬佛法,普度苍生,圆寂后他住过的石屋旁长出一颗菩提树,菩提城因此得名。
“若阿娘在天有灵,亦晓得你的一片孝心。”阮舒窈声音轻柔,泛着波光的眼眸里落入天边彩霞,瞳色昳丽动人。
沈毅之与她说过,菩提城中有一座栖灵古刹,名为浮屠寺,前身乃是无念和尚的坐化之地,如今已住了上千个和尚,镇寺之宝有七颗舍利,一空,支童两位圣僧,二人深究妙义,博通三藏[1]天下闻名。
此行浮屠寺,一为阿娘超度亡灵,二为阮舒窈消弭瘴魇,她苦果缠身,鲜少睡得安稳,佛门清净之地,于她总归有益。送她到浮屠寺后,沈毅之打算亲自去一趟缅因,天厥无人说得出正经法子,要解侍春蛊,缅因必有答案。
“其实,你不必刻意去做这些。”她不想给他添麻烦。
沈毅之做这些,半分未祈望过她阿娘的在天之灵,感念他无足轻重的孝心,更不是希望阮舒窈因此愧报,顿缓片霎,略重地看了她一眼:“到了浮屠寺,留董鹤年陪你,遇到任何事都不必怕,他护得住。”
阮舒窈盈盈目光掠过男子遒丽轮廓,还未褪红的小脸又泛起一抹潮晕,她纤腰陷下去,身子匍上案几,袖口挡去小半桃腮。
男子喉结动了动,伸手撩开车帘,醉人暖风掀起一阵芳香,他颔首看去,沉寂眸低暗起涟漪。
车窗外,几个骑马的壮汉回头,正撞见这一幕,柔弱女郎像是躺在他们主上怀里,纷纷别过脸。
一路上尴尬场景比比皆是,哪怕沈毅之不曾动过邪乱心思,落在暗卫们眼里,却成了条件限制,为了给主上制造条件,他们集体打水、捡柴、出恭,总之会给主上留出足够时间。
“你说,世上真有瀛洲吗?”她掩下视线,屈膝伸展开,柔纱罗裙与男子衣摆相衔。
离开天厥时,沈毅之就与她说过,等他从缅因归来,先送她回北国沈府,之后会去瀛洲。
十洲记记载瀛洲在东海,方圆四千里,他计划三年内,登上瀛洲岛,而他的计划里,除了送阮舒窈回北国沈府,再没提到过她。
“有的,我会让世人,看见瀛洲。”那是他人生征途里的必夺之地。
“也包括我吗?”这样问显得有些蠢笨。
几息炙热,终恢复平常,他淡淡道:“也包括你。”
暮色匆匆,车行渐缓,车夫勒马停下。
他先下车,递出一只手臂扶她。暗卫扎营的空隙,他二人在附近活络筋骨。
她好奇北国之事,皇宫是什么样子,皇宫里的人又是什么样子。
沈毅之似有隐瞒并未细谈,倒是与她说了些沈府周边,老太君慈祥和蔼,诰命夫人赵氏贤良大度,她的兄长沈慕时,是史上最年轻的大司马,沈府嫡长女闺名初冉,知书达理,是个好相处的。
在北国,女子成婚年纪普遍比天厥要晚,双十年华还待字闺中的大有人在,通常名门望族家的千金总能多留几年,沈初冉亦未出阁。
“……”
见她未答言,沈毅之默然片刻,温和语气问她:“舒窈,你可是不愿回沈府?”
她眸低闪过一缕稀微无措:“不是,是想着你以前,从不唤我舒窈。”
柔腻声音煽起微澜,他以为唤她舒窈,会显得亲近些,微微侧目避开她的视线。
“你唤我阮阮吧,我听着习惯。”她道。
“嗯。”这两个字,他目前喊不出口。
月色下阮舒窈回去车上,慵枕手臂匐在车窗望他:“到了北国,我能与你在一处吗?”
沈毅之巍峨身躯靠在马车旁,一对丰俊星眸仿是月影晕墨,声音冷冽道:“到了北国,再无沈毅之,只有燕宁。”
良久,夜色幽寂,两人相视却看不见彼此神情。
沈毅之自认语气不重,却能感觉到她情绪不对,搓动扳指,薄唇微启:“你想……”
“我困了。”阮舒窈轻轻打断他的话,纤手佛去,车幔随着珠帘垂下。
不知怎的莫名酸楚,没忍住轻泣了声。怕被沈毅之察觉,她及时敛住,后头连翻身也少。
*
阮舒窈在颠簸中醒来,车马已启程。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她眯了眯眼,逐渐适应照进马车里的光亮,一条蜿蜒大道盘旋山腰,青绿相间好似一副水墨长卷。
群山环抱间笃然响起歌声,仿是与山鸟合鸣。
曲调算不得好听,咬字却很劲道:“春芳吐蕊,郎心难量,伊人帨兮,歌袅袅。田畴青青,潺潺水绕,月落林间,影成双……”
骑马在最前方的男人快速探了一圈回来,对沈毅之抱拳道:“禀主上,过前方弯道数十米,有一对年轻夫妇,说是去菩提城。”
这算是近七天来,第一次遇到过路人。
弯道极为险峻,阮舒窈刚坐直的身子被颠到一侧,峰回路转,眼前果然出现一男一女,身着粗糙布衣的男人拉着驴车,女人头戴帷帽,衣衫轻薄,薄到有些不太得体,显然是未料到这荒郊野岭,还能碰见外人,她加了件夜里御寒的褙子,二人十分警惕望向骑马压来的众人。
马车尚未靠近,阮舒窈提前放下车帘。
沈毅之余光瞥了眼晃晃荡荡的帘幔,勒紧缰绳与马车并行。
那男人本想对马背上的壮汉打招呼,望见沈毅之时不由杵在原地,仿是惊为天人,扯起衣袖揉了揉眼。
‘这些都是什么人吶?’年轻夫妇自然牵手,相视的眼神正传达这一层意思。
*
大约行了半炷香的时间,明显感觉露面平坦许多。
“于于~”驾车的马夫一阵吆喝,烈马缓了下来。
等了半响,未听见外头作声,阮舒窈纤手覆上车窗,想着要不要撩开帘幔看看。
马车往下一沉,沈毅之折身进来。
水壶帕子递到她手上,简单洗漱过后,二人在车内吃了些干粮。
隐约听见车外卯足劲的闷哼声,她有些好奇,眸光落在沈毅之身上。
“山间偶有落石,你下车后注意些。”沈毅之贴心束上车幔。
豁然撩开的视线里出现一座巍峨巨石,壮汉们正尝试移开它,本不宽敞的道路被黑风石挡得水泄不通,看上去足有万斤之重,人力难以撼动。
小半个时辰过去,拉驴车的年轻夫妇将行至此处。
此时阮舒窈已坐回车里,注意到那夫妇二人时,他们正眼睛发直的看着自己。
年轻妇人掀开帷帽,眸中露出惊艳之色,额间细汗顺着脸廓淌下,她也没有去擦。
日头渐盛,热浪腾腾。
年轻男人眼里喷出的火光充满炙渴,阮舒窈刚触上他的视线,仿是被烫了一下,悄然别过脸。
正假寐的沈毅之垂眸打量一眼,正瞧见车外男人的手掌摸上那妇人臀部,用力揉捏得变形,妇人扁着嘴似是在为什么置气,一巴掌拍在男人胸口,扭动腰肢躲避。
某种熟透了的特殊气息泛滥。
“董鹤年。”沈毅之不耐的唤了声。
正在给一颗小树苗绑上十几根缰绳的老董目色一亮,颠颠的跑来,颔首作揖道:“主上有何吩咐。”
“看紧马车。”
沈毅之起身,话外之意,是嘱咐董鹤年保护好阮舒窈,奈何他表达的实在太过隐晦,董鹤年也只能理解出比字面意思,再多一点点的关照。
望着沈毅之朝巨石行去的背影,阮舒窈和都董鹤年都觉得他是过去帮忙的,不料他飞身一跃,竟站到了巨石上头,这下巨石的重量变成一万斤零一个沈毅之。
董鹤年正要啧嘴:“咿呀~”左前方两三步,坐在驴车上的年轻妇人,长大嘴巴叹了句:“这公子好身手呀!”
眼看巨石开始松动,阮舒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担忧沈毅之会随巨石坠入山崖。
在众人瞩目之下,只见沈毅之倾身向后仰去,脚下发力,巨石往前移了移,暗卫们喊着口号:“飒~”一齐用力,把巨石推向岸口。
“飒~”男人们暴起青筋,准备再次发力:“轰轰隆隆~”的巨石猛然朝山崖滚落。
“啊~”
“于于~”
“咈哧~嘶~”
几乎同时间,女人的尖叫声,董鹤年扯住缰绳的安抚声,受到惊吓时烈马发出的咈哧声,车轮失去平衡与地面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
阮舒窈在车里翻了过来,她很清醒的意识到,即将与马车一起跌进嶙峋山崖是自己。
零散长发飘出车窗,马车却定住似的,一大半悬在崖边不动。
暗卫纷纷飞身跃来,从沈毅之臂上接过繁重马车。
董鹤年也不曾想到自己有一日会把腿伸进车轮子里,还好车轮及时刹住,他伤得不重,至少跟主上手臂见骨的血口子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沈毅之鲜血淋漓的左手藏去身后。
马车稳稳落在地面,阮舒窈略显狼狈的探出身来,她并未看清沈毅之是怎么过来的。
双腿颤抖着连下车也不会,直直扑入男子怀中。
沈毅之鲜有耐心任她抱着。
年轻夫妇见少年公子左臂伤口露骨,却连闷哼一声也没有,皆是瞠目结舌,也不敢多言,自觉跟着暗卫们清理起路面顽石。
稍作休整,沈毅之亲自为她驾车,董鹤年也坐在车外,隔着车帘,不动声色替他包扎。
马车行得极慢,几乎与拉驴车的年轻夫妇同行,驴拉的板车很窄,上面拖着行囊,年轻妇人把帷帽抱在怀里,好似有些局促不安,年轻男人眼里噙着畏惧之色,显得极为普通本分,更令男人震惊的是,十数个青年壮汉组成的队伍,不说是讲些荤段子玩笑,就是正常交谈也极少,一个个像是没有感情的杀手,直教人在日头下也能生出寒意。
就这样行了两炷香的时间,途入一方古木参天的道路,沈毅之吩咐众人在此歇脚。
午膳阮舒窈吃不下,只喝了些甘甜泉水。
年轻妇人去树林里方便回来,见阮舒窈不好意思的看了她几眼,主动搭腔领阮舒窈往树荫钻去,回来时二人熟络了几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我家那口子,也不是天厥人,我们在天厥待过几年,天厥重文士,上至青天大老爷,下至黄口小儿,那可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你想啊,那平头老百姓,种完地跟你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谁受得了,我们呢随性惯了,与天厥的民风合不来。”年轻妇人说着自己的私事。
阮舒窈并未问起过这些。
女郎没回来时,主上想看又不想看的往树林里瞥过几眼,这会子女郎回来,他自己却先上了马车,董鹤年眼珠子一转,替女郎接过那妇人的话:“所以你们是打算去菩提城?怎么没想着去其他国家看看?”
年轻夫妇相视一眼,心里都清楚,这人肯跟她搭腔,是因着那贵小姐的原由,面上先露出笑意,热情又不失体面的回道:“我们是要去菩提城,菩提城不用上缴赋税,不但能自给自足,还能得到浮屠寺的高僧庇护,怕是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好。”
董鹤年暗暗捏了把汗,扯开话题道:“天厥读书人确实多。”
年轻男人以为他是对天厥感兴趣,打开话匣子道:“这天厥的男人都想当官,当不上官的,就沦为孝敬当官的,没有钱财孝敬,便拿妻女孝敬,地多累死耕牛,这都是真事,我在天厥做轿夫,府上的老爷有一百八十房妾室,每天都是府里府外轮番忙活,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命呜呼,府上的美妾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跑不掉的又要被发卖,卖给正经人家倒还好,要是卖到窑子里,这一辈子就算折在里头咯,那窑子里的花脂税可是顶天的……”
“哎哎。”董鹤年没等男人说完,哎了几声制止住他。
再次出发后马车行快了些,年轻夫妇渐渐跟不上。
落日西沉,越过山谷,脚下已是菩提城境内。
探路的回禀,前方往西十里有一处客栈名为‘缘来’,多数是去往菩提城朝圣的僧人歇脚,虽设施简朴,却已是人满为患。据客栈掌柜的说,近来菩提城圣僧讲经,四海取经人络绎不绝。莫说是客栈里面,就是外院柴棚都住满借宿人。
知晓客栈人多,他们今夜在十里外扎营。
片刻功夫几个暗卫猎了不少野味回来,河边燃起篝火,烤肉的香气同风飘散。
伙食有所改善,她比昨日吃得稍多些。
点点繁星落入河中,顺着河流,她随沈毅之往上游行去,溯洄数百米,果然瞧见一处洼池,山泉清澈,波光粼粼。
沈毅之仔细巡视一番,四下无人,这才背过身正襟坐于不远处的石坡。
曝晒一日,水面上蕴着浮温,三尺往下仍是清凉。
阮舒窈玲珑有致的身形没入池中,轻柔薄纱绕过凝脂在水中荡漾。她贪图深处凉意,鼓起小嘴憋气,手臂如蝶翼撑开,轻盈的迈动修长玉.腿往池底游去。
月光涵沙,将她的身影映照得如梦如幻,摄人妖娆。她缓缓眨眼,双眸剪水,池底好似是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世界,时间在水中静谧流转,她感受肌肤被清爽包裹,予她奇妙的滋润,仿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良久。
一滴水花也听不见,这让沈毅之有些不安,碍于种种原由,他没有回头,低音唤了声:“阮,舒窈?”
“……”
男子深沉眸光晦涩,长身立起,微聚一抹化不开的墨,他回眸望去,时间仿是定格刹那。
白玉般娇嫩的身躯匐在粗矿岸石上,零散发丝湿漉漉披贴在额鬓,晶莹水珠顺着发梢掠过脖颈,淌入丰腴曲线,说不尽的妖媚娇娆,让人忍不住想要重重摸,慢慢吮。
他慌张别过脸,脑海里丰腴春色挥之不去,嗓音灼哑:“身体可有不适?”
她微微垂下水汽流转的眸子,神色迷离,四肢娇软乏力,某种不可控的情愫在体内躁动,强压尘杂,蕴着一丝失落,柔声道:“无碍。”
男子紧紧闭了闭眼,指尖陷进掌心,他听说过,愈是深夜,侍春蛊愈是闹腾。
静默片刻,纷乱蔓延,只要他现在过去,就能让她好受些,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最残忍的方式,一次次让她难堪。
泛红的眸光掠起一抹亢奋,像是身处戈壁沙滩,觎见了渴求已久的恩泽雨露,四散流萤里骤然转身向她行去。
“别过来。”阮舒窈面颊潮热,声音嘶哑,纤纤玉臂扯了件薄衫挡在身上。
她无力的支起身子:“你就站在那儿,不要过来。”
[1]经藏、律藏、论藏三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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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浮香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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