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齐思铭一反常态,彻底沉寂下来。
他不再向皇帝进言,也不再接触任何与运河相关的官员,仿佛真的将此事置之度外,每日只是在自己的府中读书,恢复了那个与世无争的“贤王”模样。
然而,京城的另一端,一股暗流却开始悄然涌动。
起初,只是一些清流文人间的笔会和茶局上,开始出现一些“忧国忧民”的论调。
“听闻朝中有意引商贾之力,兴修水利,此举虽能解一时之急,然商贾逐利,如狼似虎,若使其坐大,恐非国之福啊!”
“然也!前朝便有先例,为充国库而行‘算缗’之策,虽一时财货丰盈,却致使天下商贾破产,民怨沸腾,动摇国本。与商争利,乃下下之策也!”
这些声音起初微弱,却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
很快,整个翰林院,甚至朝中一些以耿直闻名的老臣之间,都开始弥漫着一股警惕商贾的氛围。
而齐思安,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声。
他本就对齐思铭那份离经叛道的奏折心存疑虑。
现在,满朝的清流之声,更是印证了他内心深处的担忧。
这日,他特意微服,前往京城最有名的茶楼。
文渊阁。
他刚在雅间坐定,便听见隔壁传来几位大儒的争辩声,其中一位,正是素有“铁骨”之称的张承。
只听一人忧心忡忡道:“若真将运河这等国家命脉交予商人,他们为求暴利,必会压榨民夫,偷工减料。届时河堤朽坏,一旦决口,便是万千黎民流离失所!此等罪责,谁能承担?”
另一人立刻附和:“正是此理!我等读书人,当为生民立命!太子殿下乃仁德储君,想必定能看穿此中凶险,断不会行此杀鸡取卵之策!”
这时,张承的声音响起:“诸位所言甚是。自古君王行事,当以王道为本,霸道为末。以利诱之,乃霸道之术;以德化之,方为王者之道。若为一时之功,而弃圣人教诲,恐得不偿失啊!”
话音刚落,便有个年轻些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不确定:“可我听闻,贤王殿下是支持商贾之流的。他那份奏折,不就主张引商贾入局么?”
“贤王?”先前说话那人重重哼了一声,声音也小了下来,“他虽顶着个王爷的爵位,可我听说,他血液里流的可不是我大胤的血脉!一个东厂提督,满手血腥,能懂什么治国安邦的家国大事?他的话,听听便罢!”
齐思安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仁君”形象,在这一刻与齐思铭那个充满铜臭味的方案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他要证明给父皇看,也证明给天下人看,他不仅能办成这件事,而且能用最高尚的方式办成!
齐思安回到东宫,立刻将自己关进书房。
三日后,太子齐思安信心满满地带着自己的新奏折,走进了御书房。
他坚信,这份充满了“仁德”与“王道”的方案,必将得到父皇的雷霆赞许。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齐思铭正临窗而立,看着东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
这微妙的变化,很快便传到了高玥的耳中。
高玥正在殿内修剪一盆君子兰,听完翠儿带回来的消息,她“咔嚓”剪下了一片多余的叶子。
“娘娘,您真是神了,太子殿下的奏折又被陛驳回来了,听说在御书房里被骂得狗血淋头呢!”翠儿的语气中满是兴奋。
“还早着呢。”高玥将剪刀放下,语气平淡,“现在,才是最关键的时候。”
她需要再添一把火。
……
凤仪宫内,齐思安站在殿中,自己的母后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出声了,殿内气氛压抑的可怕。
“这就是你呈给陛下的奏折?”过了好一会,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陛下让你在齐思铭的方案上完善,你是怎么完善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母后,儿臣……”齐思安辩解着想说些什么。
他已经尽力了。
父皇将齐思铭那份满是市井气的奏折丢给他,可那份奏折通篇都是如何阐述利益,没有半点皇家的仁德。
他试着将自己的仁政融入进去,结果却弄出了一个四不像的东西,既失了仁德的根本,又没学到齐思铭那套方案的精髓。
“你还想辩解?”皇后重重将茶盏搁在桌上,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你知不知道,陛下现在召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你感觉不到吗?”
“还有那个玥贵妃,整日在陛下面前吹枕边风,夸赞那个齐思铭有经世之才,他们明显就是一伙的!”
“你再这么糊涂下去,这储君之位,我看你早晚送给那个外人算了!”
齐思安第一次看到母后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有些无措。
但他何尝不知父皇的失望,可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何父皇会看上那种旁门左道!
“行了,你下去吧。好好想想,你到底错在了哪里。”皇后摆了摆手,脸上满是疲惫。
齐思安浑浑噩噩地走出凤仪宫,宫人们的请安声在他耳边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父皇的期待,母后的苛责,朝臣的目光,还有齐思铭那个阴魂不散的影子,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的背上。
他从小熟读圣贤书,以仁德治国为己任,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未来的君主。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甚至不如齐思铭那个东厂出身的。
他不想回东宫,那个地方此刻也像一座牢笼。
鬼使神差地,他换上便服,独自一人出了宫。
……
京城的长街车水马龙。
齐思安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些他曾在书中读到过的民生,此刻却只让他感到疲惫。
他抬起头,一道素雅的背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女子一身简单的浅碧色罗裙,长发松松地绾着,正低着头,认真地从摊主手上接过一串糖葫芦。
他记得她,曾在宫中的赏花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好像是叫……
苏泠!
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苏泠刚咬下一颗山楂,忽然,一个熟悉又带有几分迟疑的声音在她身边想起,“苏姑娘?”
她闻声抬眸,看清来人的瞬间,手中的糖葫芦顿住了。
“太……”苏泠还未说完,便看到齐思安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她不再说话,转而改叫公子。
“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齐思安的目光从苏泠脸上移开,看向她身后琳琅满目的货摊上,耳边小贩的叫卖声让他紧绷的心弦微微有些松动。
方才凤仪宫的压抑和窒息,此刻仿佛被这街市的热闹冲淡了些许。
他看向苏泠手中的糖葫芦,没有直接回答苏泠,“今日天气正好,适合出门散心。苏姑娘若不介意,可否陪我随便走走?”
……
二人并肩走在长街上,苏泠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男子。
他换上了一身寻常衣服,与世家公子别无二致,可却依旧掩盖不住眉宇间的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一路都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在看所有的一切。
苏泠不知道他为何会邀请自己同行,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份沉默。
就在他们路过一家米行时,齐思安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头没尾地问了苏泠一句,“苏泠,我问你,如果你想开一家全京城最大的米铺,可是你身无分文,你会怎么做?”
苏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了,她一个小宫女,哪里懂什么开铺子的事。
可看着齐思安那双探寻的眼睛,她又不忍心说不知道。
她低下头,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记忆深处似乎有一些模糊的逻辑在引导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然后说道:“奴婢不懂这些大事。只是觉得,如果奴婢没有钱,那就去找个有钱的东家。奴婢当个伙计,把铺子经营好。东家出银子,坐着收钱。”
“就这么简单?”齐思安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是自己昏了头,才会问她这种问题。
“嗯。”苏泠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跟东家说好,赚了钱怎么分。但是,这铺子的名声,必须是奴婢的。”
“客人来了,只会夸奴婢这个伙计会经营,米好价钱公道。东家得了银子,奴婢得了名声。名声好了,以后想再开几家铺子,就不愁没人投钱了。这样东家有钱赚,伙计有名赚,客人们也买到了好米,不是皆大欢喜吗?”
她说完,有些不安地看着齐思安,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然而,齐思安却愣住了。
他定定地看着苏泠,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东家……伙计……分钱……名声……
这几个简单的词,此刻像是一道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那一瞬间,所有困扰他多日的迷雾,仿佛一瞬间被全部破开。
他明白了!
齐思铭的方案,根本就不是让朝廷去与商争利!
那些富可敌国的商贾,就是苏泠口中的“东家”!
他们有的是钱,朝廷需要的就是他们的钱!
而他,负责运营整个开凿运河的事宜。
至于“分钱”,便是那些商贾最看重的利!
最关键的,是名声!
他一直以来最纠结的,就是怕与商贾合作会污了他仁德”的名声,会惹得天下清流非议。
可他怎么就没想到,名和利,是可以分开的!
商贾们追逐的是利润,他们拿走的是白花花的银子,甚至可以让他们背上唯利是图的骂名。
而他,和朝廷,得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功绩和万世传颂的仁德之名!
利用商人的贪婪,办成了朝廷想办却没钱办成的大事。
国库不用掏一分钱,却能成就一桩千秋伟业。
这才是父皇真正想看到的!
……
高玥特意让翠儿取来一件天青色的软绸宫装,这颜色既不张扬,又能衬得她肤白如雪。
她没有选择那些繁复华丽的珠钗,只在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了一支白玉兰花簪,簪首的玉兰莹润剔透,正是前几日皇帝随手赏下的。
一切准备妥当,高玥亲端着托盘,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皇帝正在为太子的奏折头疼,见到高玥来了,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几分。
“爱妃来了。”
“看陛下为国事操劳,臣妾心中担忧,特意炖了燕窝给陛下补补身子。”高玥的声音娇媚动人,她将燕窝盅轻轻放在御案上,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那份她再熟悉不过的奏折。
“陛下可是还在为运河之事烦心?”高玥的声音像一缕柔风,吹散了皇帝心中的沉闷。
她轻轻按上皇帝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捏,“其实臣妾觉得,太子殿下也是一片赤诚。近日太子殿下为这运河之事日夜操劳,臣妾也有耳闻,太子殿下当真是勤勉用心。”
她故意加重了“勤勉用心”四个字,果然皇帝一听到这个词,脸色反而更加阴沉。
“勤勉?若是只知埋头苦干,不知变通,再勤勉又有何用!”
看到皇帝动怒,高玥立刻收回手,俯身轻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陛下喜怒,是臣妾多嘴了!”
高玥顿了顿,又换上了一副关切的语气,“不过陛下也无需太过忧心,毕竟龙体要紧。臣妾还听闻,王爷近日也时常请教工部的张大人关于水利的事情,想必也是想在为陛下分忧解难呢!”
“陛下有王爷这样的能人辅佐太子,实乃我大胤的福气,更是陛下之福气呀!”
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地敲在皇帝的心坎上。
皇帝端起燕窝喝了一口,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深邃了几分。
高玥从御书房出来,心中已是一片笃定。
就齐思安那套“仁政爱民”的说辞,根本过不了皇帝这一关。
南北水运这件事,看起来马上就要有结果了。
然而,就在她回到宫中,悠然品着新茶,静候最终结果之时,翠儿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娘娘,不好了!”
高玥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去,眉头微蹙:“何事如此惊慌?”
“太子……太子殿下他刚刚递交了一份新奏折,陛下……陛下看完龙颜大悦,当场就准了!”
“听说是太子对皇上说,
把朝廷当做是东家,商贾是伙计。伙计们出本钱开店,赚了钱,大头上交给东家。
而东家心善,再把赚来的钱拿去救济穷人。如此一来,伙计们有钱赚,自然愿意出力;穷人们得了实惠,自然会感念东家的好。而东家既办成了大事,又得了仁义的好名声。”
“这番话吧陛下说的圣心大悦!”
高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不可能。
齐思安那个被儒家思想禁锢了二十多年的脑子,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如此精妙的“偷换概念”的法子。
这个方法巧妙地借用现代商业模式中“委托代理”的思路,最早还是1776年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出来的,怎么可能是这个时代的人能想得出的。
高玥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
除非……他身边有了高人指点!
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要帮助太子齐思安,来对抗自己和齐思铭?
一瞬间,高玥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原以为自己是唯一的“玩家”,掌握着独一无二的降维打击优势。
可现在,棋盘上出现了另一个执棋人,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存在。
是谁?
接下来的两天,高玥都寝食难安。
整个棋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脱离了她的掌控。
直到第三天黄昏,翠儿才脚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脸色异样地复杂。
“娘娘,查到了。”翠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困惑,“太子近日常去柳妃娘娘的清芷宫,但我们的人并未发现他私下见过什么特别的谋士或官员。”
高玥的眼神一冷:“太子好端端地怎么会去柳妃那里?”
“只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翠儿犹豫着说,“我们的人回报,太子殿下那日从清芷宫出来时,神情苦闷,曾在路上遇见一个小宫女。他似乎向那宫女讨要了一块画眉的螺子黛。”
“螺子黛?”高玥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一个大男人,要女人的眉笔做什么?”
翠儿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不知道。只听说,太子殿下回宫后,在书房坐到天亮,然后……就有了那份让陛下龙颜大悦的新奏折。”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
高玥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某个隐世的大儒,某个被太子雪藏的谋士,甚至某个有野心的朝臣。
但她从未想过,答案会是……
一块螺子黛?和一个宫女?
这太荒谬了。
荒谬到近乎可笑。
“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她叫苏泠。”
高玥没有声张,而是选择了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方式。
她无意间在通往御花园的小径上,遗落了一支并不算太名贵的珠钗。
然后算准了苏泠的活动路线和时间。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苏泠捧着一叠刚浆洗干净的衣物,在翠儿的“引导”下,将珠钗恭恭敬敬地送回了高玥这里。
“抬起头来。”高玥坐在主位上,语气慵懒。
高玥承认,不管看几次这张脸,她都有那么恍惚间的一滞。
是她。
就是这张脸。
一模一样。
“奴婢苏泠,叩见贵妃娘娘。”苏泠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
“本宫听闻,太子那份惊才绝艳的奏折,与你有关?”高玥开门见山,却并非质问,而是带着一丝赞许。
苏泠的身子几不可查地一颤,立刻伏地:“娘娘明鉴!奴婢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怎敢妄图议论朝政!太子殿下仁厚,见奴婢手冷,只是随口问了几句,绝无其他!”
这番回答,滴水不漏。
高玥轻轻一笑,随意地撩了一缕发丝。
“不必紧张,本宫只是觉得你很聪明。”她顿了顿,目光随意地看向苏泠,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本宫小时候,有一玩伴,我们总说,遇到难缠的对手,与其硬碰硬,不如学学‘小狐狸偷鸡’,出其不意,反而能赢。”
小狐狸偷鸡。
这六个字,是当年她们在游戏里,给一种以小博大的战术起的专属代号,这是独属于她们二人的,胜利的密语。
高玥说完,死死盯住苏泠的反应。
她期待看到一丝惊愕,一丝了然,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眼神闪烁。
然而,什么都没有。
苏泠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一丝疑惑,仿佛在试图理解这个新奇的比喻。
随即,她用一种带着敬畏和顺从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回答:
“娘娘圣明,奴婢愚钝。只知道狐狸是山中野兽,狡猾得很,见了人要躲着走,不敢去偷东西,想来是奴婢见识浅薄了。”
高玥握紧了茶杯。
她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恭顺与惶恐,就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看不到任何暗流。
是她想多了吗?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此巧合之事?
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连名字都一样的宫女,恰好又是个心思玲珑之人?
而太子那件事,真的只是自己的草木皆兵?
“罢了。”高玥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很忠心,东西送回来,本宫有赏,下去吧。”
“谢娘娘恩典。”
苏泠叩头谢恩,捧着赏赐的银子退了出去,从始至终没有再抬一次头。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高玥才缓缓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地闭上双眼。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而走出凤鸾宫的苏泠,在转过一个无人的拐角后,脚步微微一顿。
她低头看了一眼掌心的银子,那双始终恭顺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复杂至极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知道,刚刚那句话,是试探。
而她,绝不能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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