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燕之郁走在最前面,阿菁与阿葵一左一右搀着何妙观,跟在后面。
一路上,燕之郁很少开口,只在险峻难行处驻足等候时,才淡淡说上一两句“当心脚下”之类的客套话。
两刻钟后,一座荒废的古庙赫然出现在眼前。
庙前的石阶早已碎裂不堪,半扇斑驳褪色的山门歪斜地挂在朽坏的柱子上,在风中发出“嘎吱”声。门楣上方,原本悬挂匾额的地方,只剩下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钉。
“这不是人能住的地方吧。”阿葵小声嘀咕道。
燕之郁闻言淡淡一笑,抬手推开庙门。
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正殿里摆着一尊佛像,没有头颅,只剩下一截泥塑的脖颈。供桌上灰尘堆积,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一只绿眼野猫“嗖”地从桌底窜出来,越过墙角发霉的蒲团,消失在窗外。
何妙观被惊得心头一跳,回过神时,诧异道:“燕郎君……平日便住这?”
这地方诡异破败,阴气逼人,若是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心理很难不出问题。她暗自思忖,得赶快想办法给他换个生活环境。
“让何小姐见笑。”燕之郁微微颔首,目光却飘向窗外。
院中的古柏上有两团黑影。
“那、那你在哪做饭呀?”何妙观想起他之前的邀请,又问。
燕之郁微微一怔:“什么?”
“燕郎君方才说,要请我们用饭……”何妙观低声道。
燕之郁的目光轻轻扫过女郎的脸庞。
他如今这副打扮,除却心腹,旁人绝无可能认出来。更何况,“燕之郁”这个名字,他亦很久没用过。然而这个何家小姐,却在第一眼见到他时,便叫他“燕郎君”。
必定是政敌派来的细作。
既是细作,那便先审后杀。这个寺庙除却偶尔歇脚的货郎,平日里不会有人停留,是处理尸首的绝佳之地。
见他不答,只是用一双含情的眼眸静静地望着自己,何妙观有些不知所措:“燕郎君?”
“郁不喜绕圈子,何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燕之郁道。
“本小姐也不喜欢绕圈子。”何妙观鼓起勇气,继续学着原主的腔调。
燕之郁挑起眉,静待答案。
“你是不是家里没米,呃……难以启齿?”何妙观终于将猜测问出口。
“对呀,奴婢刚刚逛到庖厨,米缸里什么也没有!”阿葵附和道。
实在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燕之郁抿抿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既然这样,燕郎君不如随本小姐去外面用膳吧。”
“何小姐没有其他的话?”燕之郁不死心。
“燕郎君喜欢吃什么?”何妙观肚子已饿得咕咕叫,顺着道。
“……”
这人到底在装什么啊?是想刺杀自己,还是想笼络自己,就不能直接点么,反倒在这说什么米不米、饭不饭的。难不成“米”“饭”是什么新型的暗号?
米珠薪桂、陈米测忠、米囊藏诏……
燕之郁努力思考着近年来流行过的暗号,却想不出所以然,思绪混乱。
但愈是心烦意乱,便愈是想理出个前因后果。
他换上茫然无害的表情,温声道:“郁什么都喜欢。劳烦何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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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齑玉鲙、通花软牛肠、曼陀样夹饼、清凉臛碎、光明虾炙……
文邹邹的名字让何妙观根本看不懂这些菜指什么,于是把食单递过去:“燕郎君喜欢哪些?”
燕之郁盯着食单,片刻后也垂下眼,似乎有些局促:“郁从没见过这些,亦不知哪些可口,还是何小姐选吧。”
何妙观猛然回过神。燕之郁穷得连米都买不起,逼他点菜不就是让他难堪么?
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该吃些什么,但作为何家小姐,肯定是不能露怯的。何妙观硬着头皮对堂倌道:“金齑玉鲙、通花软牛肠、清凉臛碎、光明虾炙、辋川小样、鸭花汤饼……都来一份。”
堂倌退下后,雅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远处屏风后传来的琵琶声,淅淅沥沥,如同雨水砸在青瓦上。
何妙观打量着周围,目光落在鎏金错银的莲花灯上。这些物事,从前只在博物馆里见过,如今能亲手触摸,简直和幻觉一样。
何妙观的爸爸妈妈在清大时都读的是文博系,小时候的她,经常被带到各省会的博物馆参观。妈妈温声细语地给她介绍每一件物品的由来和故事,爸爸在一边慈爱地看着她,说等妙观长大一些,就带她去全球各地的博物馆看。
可一想到爸爸那时早就出轨,何妙观的心情低落,呆呆地盯着灰白色的窗户纸看。
“何小姐?”
少年温柔地喊她。
何妙观回过神。
第一道菜不知何时已经呈上来。薄切的鲈鱼,配着蒜泥、橙丝、金橘酱,盛在冰凿的莲花盏中。
“吃吧。”何妙观的肚子开始叫。
坐在对面的少年并未动筷,安静地注视着她。许是路中碰到什么东西,原本挽在脑后的乌发垂落下两缕,蜿蜒在他白皙的颈间,像细细的黑蛇。摇晃昏沉的烛火映在他鲜丽苍白的脸上,切割出阴暗,有若食人精气的艳鬼。
“何小姐不饿么?”燕之郁微微倾过身,端详着她。
每次和长得特别好看的人单独相处,何妙观总是很紧张。
难以呼吸的、心脏砰砰乱跳的感觉漫上来,大脑也变得混沌不堪。
“何小姐是不是不舒服?”燕之郁站起身,似乎想要靠近些。
“没事、我没事。”何妙观连忙拿起筷子,低头开始夹鱼块。
下一刻,伴随着月光一起流泻进来的,是清凉柔软的夜风。
何妙观微微一愣,抬起头。窗外是黑漆漆的夜,空中镶嵌着一轮圆圆的朗月。
少年从窗边回来,重新落座,浅笑道:“何小姐面色泛红,郁猜想是屋里太过闷热。”
何妙观顺着台阶下,连忙道:“对,这房间的熏香真浓,不知道是什么香……”
是帐中香。
燕之郁很熟悉这种香的味道,扬州的官员们最喜欢点这种香。它以沉香、檀香、荔枝壳、茉莉等配制而成,燃烧时隔着云母片,香气便如美人呵气般徐徐而出。
“郁此前没闻过,也不清楚。”他摇摇头,鬓边的发丝轻轻晃动,“不过何小姐竟然会不喜欢?郁觉得,还蛮好闻的。”
他说话时,喜欢专注地凝着对方的眼眸。
何妙观被盯得不好意思,支吾道:“也没有不喜欢。燕郎君,你还不饿么?”
“不是很饿,况且尊卑有别,何小姐尽管吃罢。”
何妙观只当他拘谨,取过一双新筷,将桌上的菜各夹一口放在瓷碗里,推至他面前:“燕郎君不用客气。”
燕之郁还是不动筷,抬眸注视着眼前人,乌黑的睫羽伴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为人谨慎,不吃他人经手的饭菜,今日自然不会破例。
“郁此前说过,不喜拐弯抹角。”两息之后,燕之郁缓缓开口,“何小姐让郁来这里,其实并不只是想用膳。”
被看穿心思,何妙观只好坦白:“我的确有别的事情想说。”
燕之郁听闻,眼尾上扬,柔柔一笑:“郁正是因为看出小姐的意图,才愿意来。何小姐金枝玉叶,在荒山野岭谈那种事情,确实不妥。”
何妙观有些疑惑:“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因为郁看见何小姐的第一眼,就能察觉到何小姐是和旁人不同的存在。”
何妙观面红更甚,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所以、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
“何小姐不妨直言条件。”燕之郁温和道。
若是条件尚可,燕之郁也愿意试着和此女背后的势力合作。能查出自己的底细,应当不是什么无能鼠辈。
“燕郎君,每月开销不要超过十两,好不好?”何妙观斟酌道。
“十两?”少年的秀眉却蹙起来。
不论是十两白银还是十两黄金,对拉拢他来说,都太少、太少,少得近乎像是在羞辱。
事已至此,他也懒得再费口舌,站起身,向窗边走去。
窗外,柳树上的两团黑影因为他的动作,躁动不安起来。
“等一下。”何妙观咬咬牙,跟着他走至窗边,“十五两呢?我、我每月的月例也就十五两。”
看《冠缨录》时,何妙观曾算过北梁国一两银子的购买力。
一两银,足足等于现代社会的两千元。
原主备受何老夫人的宠溺,月钱比七八品官员的俸禄还多,又不需要担心衣食住行,甚至还用闲钱养过南风馆的伶人。正是因为原主的这段过去,何妙观才萌生将燕之郁直接接回何府安置的念头。
与此同时,少年的指尖已搭上窗棂,只需轻叩两下,埋伏的暗卫便会用弩箭解决这个奇怪又烦人的“细作”。然而,他的动作却骤然停滞,侧过脸来。
他们方才……似乎一直在各说各话。
这位何小姐的意图,好像是……
想要养他。
扬州一地,富贵人家收养清贫俊秀郎君的风气并不罕见。他也听闻过这位何小姐过往的事迹。
可是,何妙观明明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为何还会提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要求?
见他不答,何妙观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燕郎君不妨说个数目,我今晚回去便同家人商议。”
“若最终还是达不到燕郎君的期望,你不愿随我回何家,我也绝不会强求。”
【小剧场】
妙观:只是呼吸。
小鸟:她一直在挑衅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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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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