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
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呼唤,清越又散漫,划破了云隐宗清晨的宁静。演武场上,新入门的弟子们正随着大师兄的口号一板一眼地练习基础剑诀,闻声,不少人的动作都顿了顿,好奇地循声望去。
只见演武场边缘那棵高大的百年棠梨树上,一个少年正悠闲地斜躺在粗壮的枝干上。晨光透过繁密的花叶,在他棕色的发丝和绣着暗纹的亲传弟子服上跳跃。他嘴里叼着根草茎,一条腿随意地垂下来,另一条腿则十分不羁地翘着二郎腿,晃呀晃的,震得几片雪白的棠梨花瓣簌簌飘下。
树下,站着一位身姿挺拔、气质清冷的少年。谢池甚至连头都没抬,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枚新采的、形状奇特的草药,语气平淡无波:“自己爬下来。”
“我腿麻了!”李聿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腔调,还故意用力晃了晃树枝,制造出更大的动静,引得更多弟子侧目。他眨巴着那双漂亮的紫瞳,试图让树下的人心软,“昨晚修炼过头了,现在浑身都不得劲。好师弟,帮师兄这一次,就签个到嘛,回头师兄带你下山吃好吃的!”
这番鬼话,连旁边正在收拾器械的几个外门弟子都忍不住偷笑。谁不知道李聿师兄是宗门里最散漫的存在, “勤奋”二字跟他从不沾边。
谢池终于抬起眼,浅蓝色的眸子在晨光下澄澈如琉璃,却没什么温度地扫了树上那家伙一眼。他将草药收入袖中,只回了两个字:“哦。”
然后,他竟真的转身,径直朝着演武场中心、负责记录晨练考勤的执事弟子那边走去,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诶?!谢池!你真走啊?”李聿傻眼了,趴在树枝上喊道,“没良心!我可是你亲师兄!”
谢池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背影决绝。
李聿悻悻地缩回去,嘀咕着“小古板”,试图换个姿势坐起来。许是刚才晃得太用力,又或是真的腿麻不听使唤,他身子一歪——
“哎哟!”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只听“咔嚓”一声细枝断裂的脆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那道潇洒不羁的身影,竟直直从棠梨树上栽了下来!
好巧不巧,他落地的位置,正好是通往主殿的青石小径。而更巧的是,一位身着杏色道袍、面容威严的女子,正领着一众长老缓步走来。
“嘭!”
李聿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正好摔在掌门宁窈面前一寸之地,扬起一小片尘土。
整个宗门的人都知道宁窈是出了名的严苛,心知李聿又要被罚了,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所有弟子都屏住了呼吸,连喊口号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李、景、延!”宁窈的声音蕴含着压抑的怒火,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众人心上,“晨练时分,衣衫不整,姿态散漫,还敢惊扰尊长!你眼里还有没有门规!”
李聿被摔得七荤八素,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腰,闻言抬起头,正好看见谢池在执事弟子那里淡定地划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师尊!我……我是因为……”李聿试图辩解,目光却哀怨地锁定了那个无情的背影。
“闭嘴!”宁窈厉声打断,“看来是精力过剩,绕山跑,十圈!现在!立刻!跑不完不许吃午饭!”
李聿哀嚎一声,哭丧着脸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开始了他悲催的罚跑。经过演武场边缘时,他忍不住冲着那道清瘦的背影大喊:“谢池!你见死不救!师兄我记仇了!”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谢池,闻言脚步微顿。
他侧过半边脸,阳光下,他发间那支素雅的海棠玉簪流转过一道温润的光泽。他瞥了一眼狼狈不堪、正对他张牙舞爪的师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李聿和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弟子耳中:
“活该。”
说完,他再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药圃的小径尽头。
*
栖霞山高千仞,十圈下来,饶是李聿修为不俗,也累得够呛。等他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灰头土脸地挪回弟子房时,早已过了午膳时辰。膳堂空空如也,只留给他一个冷灶。
“谢池……你个没良心的……”李聿有气无力地趴在院中的石桌上,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造反。肚子也恰合时宜的叫起来,心里对谢池的“控诉”又添上了“饿死师兄”这一条重罪。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李聿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他胡乱擦了把脸,也顾不上浑身酸疼,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弟子院,目标直指后山那片静谧的药圃。
夕阳将药圃小院的青石板染成暖橙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熟悉的药香。李聿推开药庐的竹门,只见谢池正背对着他,在一个小药碾前不紧不慢地研磨着药材,侧影专注而安静,仿佛清晨那场闹剧与他毫无关系。
“哼!”
李聿故意弄出极大的声响,几乎是砸进了谢池身旁的那张竹椅里。椅子立刻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他双臂抱胸,下巴微扬,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灼灼的目光紧紧锁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就等着对方哪怕投来一丝不耐烦的视线,或是一句冷冰冰的嘲讽。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药碾子在槽中循环往复、规律到近乎冷漠的“咕噜”声。谢池连肩头都未曾晃动一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直接的顶撞更让李聿憋闷。他憋不住了,开始拖长了调子唉声叹气,声音里充满了夸张的痛苦:“哎——哟……我的腰啊……肯定是刚才那一下摔出内伤了……哎哟,我的腿也快断了……某个狠心的人啊,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师兄我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居然见死不救,心肠真是硬得像块石头……”
见谢池依旧没反应,他立刻转换话题,开始声情并茂地诉苦,音量又拔高了几分:“十圈!整整十圈啊!我的腿都快跑断了!嗓子也喊哑了!到现在连口热饭都没吃上,饥寒交迫,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他滔滔不绝地描绘着自己今日如何被师尊严厉训斥,如何被路过的同门暗中嘲笑,如何凄惨可怜,语气跌宕起伏,表情丰富得能登台唱戏。
终于,那“咕噜”声停了。
谢池放下药碾,抬眸看他。浅蓝色的眸子在跳跃的烛光下,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波澜不惊。“所以?”
“所以?”李聿猛地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话,身子夸张地前倾,几乎要从竹椅上弹起来,“所以你要负责啊!师兄我这都是为了谁才受这无妄之灾?要不是你见死不救,我怎么会从树上掉下来?又怎么会那么‘刚好’地砸在路过的师尊面前?”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占尽了天理,索性把脸凑到谢池跟前,紫瞳里闪烁着狐狸般的狡黠光芒,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无赖的腔调:“我——不——管!反正你得补偿我。听说你新研制了一种药膳,能缓解疲劳、疏通经络?正好,给师兄我来一碗,补补元气!还有,你上次做的那个茯苓饼,我瞧着就好吃,肯定还有剩的吧?”
谢池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已料到他这番胡搅蛮缠的最终目的。他没什么情绪地瞥了李聿一眼,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的小几底下拎出一个食盒,打开,取出一盘洁白如玉的茯苓饼,推到了李聿面前。
盘子里的饼,与山下市井卖的甜腻糕点截然不同。没有馅料,只是一张张极薄的饼皮,叠得整整齐齐,透着一种素净的米白色,散发着淡淡的植物清香。
李聿眼睛一亮,立刻伸手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含糊不清地嘟囔:“嗯!还是师弟懂我,知道我不耐烦那些甜得发腻的东西,特地做了这个……”那满足的样子,仿佛片刻前那个在心里咬牙切齿发誓要“记仇”的人根本不是他。
谢池懒得搭话,起身走到墙边那排小巧的药柜前,熟练地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玉瓶,看也不看,随手就抛了过去。
李聿正吃得欢,见状手忙脚乱地接住。玉瓶触手温凉,质地细腻。他拔开瓶塞,一股清冽沁人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吸入肺腑,令人精神一振,连身上的酸痛感似乎都随之减轻了几分。
“这是什么?”李聿好奇地晃了晃瓶子。
“化瘀活络散。外用,涂抹在酸痛处。”谢池坐回原位,重新拿起小刀和药材,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省得你明天赖床不起,误了早课,又被掌门师尊罚跑二十圈。”
李聿握着玉瓶,愣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那惊讶迅速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所取代。他“蹭”地站起来,三两步凑到谢池身边,几乎要把脸贴到谢池的耳侧,压低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得意和窃喜:“嘿嘿,嘿嘿嘿……我就知道!师弟你心里还是关心我的!是不是白天看我摔下来就心疼了?是不是怕我跑十圈累坏了?啧啧,口是心非,嘴硬心软,说的就是你……”
谢池微微蹙起眉头,侧身避开他过近的接触,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清晰可辨的嫌弃:“聒噪。再废话,还我。”
“不还不还!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李聿立刻把玉瓶像宝贝似的紧紧捂在怀里,他心满意足,不再纠缠,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装作一瘸一拐的样子,脚步却异常轻快地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他又突然回头,冲谢池飞快地眨了眨眼:“对了师弟,明天早课!记得帮我占个位置!最好离师尊远点的,越远越好!”
回答他的,是谢池头也不抬、冰冷干脆的一个字:
“滚。”
李聿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加得意,笑嘻嘻地拉开门,身影融入外面的夜色中,还体贴地轻轻带上了门扉。
听着门外那家伙哼歌的声音渐行渐远,谢池才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光。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轻轻取下发间那支温润的海棠玉簪,极轻地叹了口气,唇角却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浅弧度,借着月光将簪子细细摩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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