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少的时候,如果抛去他对师尊的种种不满和怨恨,他觉得他的师尊其实是很好看的,只是他读的书太少了,形容不出来,只会用两个字来概括:很美。
不单单只是相貌好看,而是整个人都好看,刚硬中又不失柔和,如果不是师尊身上偶尔透露出来的孤独,他会觉得师尊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岁月静好的。
他以前觉得,像他师尊这样的人,就应该被他狠狠地糟蹋,变成他脚下的一坨烂泥,毁掉所有的光风霁月。
如今他却觉得,像他师尊这样的人,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本就应该像现在这样宁静美好。
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但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
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
他想他也许仍然怨恨着靖聆,怨恨那十几年的冷漠与嘲笑。
但怨恨也是可以换一种方式的,比如他可以施与靖聆多带一点敬重。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笑了笑。
任观兀自思考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靖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靖聆睡梦中的表情逐渐发生了变化。
不像方才那么安稳了,眉头开始慢慢蹙起。
到最后,几乎是拧着眉峰,额角都沁着一层薄汗。
任观看了一会儿,把手举到靖聆眉心处,想要抚平那一座小丘。
但还没来得及触上,眼前的人浓密的睫毛底下突然淌出两行清泪。
任观举起的手滞在了眉前,睁着眼愣住了。
为什么哭?
比这让他更惊愕的是,这个人,是他的师尊。
那个强大过人,受人敬仰的律回仙君。
任观感觉到脑子里少有的一片空白,仿佛在看到那道眼泪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抬起的手在空中凝了半天,也下不去手,更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在心里挣扎了半天,最终轻轻地落到了眼睫上,拭去了那好似止不住的泪。
“别哭了,师尊,别哭。”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总归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靖聆闭上眼睛没多久后,发现自己又进入到了诡谲的梦里。
一开始一切都还是如往常那样,无非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他一直都搞不清楚,这些到底是原主的记忆,还是单纯是他有臆想症。
他无法把它当成一个梦去对待,因为每一幕都如此的真实。
他看见了很多人,仍然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但他能很明显地辨认出这些人都是谁。
他看见了江讴、计景呈、桑子流……
四周一会儿是一片雪白,一会儿又黑得没有任何色彩。
他甚至还看见了云长风。
他任由眼前的光景像有人不断在他面前打开闪光灯一样刺眼地变换了一会儿。
终于反应过来,原著中云长风出场的次数不多……如果这是非出场不可的情节……
那这应该是瑶玉壶天岭。
靖聆马上惊慌起来了。
完了,这是一下子给他干到大结局里来了?
他可是什么坏事都没来得及做啊,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这就要死了?
耳边没有人的说话声,但也算不得安静。
因为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像是野兽的咆哮声。
天上还有怪鸟的嘶鸣声。
飓风几乎是把他卷得稳不住身体。
越来越多奇形怪状的物体出现在苍茫的山头,一些甚至是扭曲着身子朝他爬行而来。
他一剑劈斩而出,剑气把周围的东西轰出十丈之外,下一刻就又有许多东西接连不断地从各个角落钻出来,或是在暗处虎视眈眈。
这些东西是什么靖聆无法辨认,只是知道在他们爬行的时候,在地上留下了许多液体。
黑红色的,在一片苍苍无垠中刺目惊心。
其数目之多,足以铺满这整座皑皑雪山。
头顶的巨鸟甚至无视了他的存在,向四面八方俯冲而去。
眼看地上的东西马上要攀上他的腿,刚想再出一剑,周围倏地变换为混沌。
一座屹立与天地间的石碑上,刻着一个遒劲的“地”字,泛起血光,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暗红光亮的映照下,靖聆看到石碑脚下锁着一个人。
说是人,实则也不然。
至少靖聆从未见过体型如此庞大魁梧之人。
光是身量,就有常人的五倍有余。
看不清面容,也就无法定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听见那人身上的锁链不断发出金属沉重刺耳的声响。
而在直入天际的地碑底下,一个巨大的法阵环锁着整座石碑。
端坐其中维系阵法的,正是三界中最了得的阵修,江讴。
整个法阵发出强烈的锃锐蓝芒,阵容内翻腾涌动的气流打得阵内人的衣袂发丝猎猎飞舞。
江讴却像什么也察觉不到一般,仍是冥然兀坐,随着被捆之物的挣动愈来愈剧烈,他迅速结了一个手印,阵法马上以江讴为中心发生了改变。
江讴这是,以自己作为阵眼。
但战况并不像靖聆所希望的那样僵持不下,江讴一个人不知道在那坚持了多久,看似应付裕如,实则已是强弩之末了。
锁链猛地碰撞发出震耳的声响,那被束住的四肢不断拉扯着锁链,猛一用力,坚如金刚的锁链竟就这样炸开来,擦出剧烈的火星。
那庞然大物伸出两只利爪一般的大手攥住自己脖颈上的枷锁往,使劲往两边一扯,就这样挣脱了最后一道束缚,完完全全站了起来。
那东西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锁定了目标,朝阵中之人走了过去,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震得人心直发颤,而江讴还是那样坐在那里,手上快速变换着结印。
靖聆看着这些,几乎是要疯了,想冲过去阻拦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那魔爪直直伸向江讴胸口,瞬间没入胸腔中。
血肉挤压发出黏腻的“滋滋”声,那手在江讴身体里掏了一会儿,又破背而出,从背后贯穿出来的手中,抓着一颗还在微弱搏动的心脏。
一下,一下,又一下……
随着心脏跳动的不断衰弱,阵法的光芒渐渐微弱下来,直至消失殆尽。
而坐在地上的躯体,身上只剩下一个不断透风漏血的破洞。
靖聆痛得像是要把心脏混着血呕出来一样,目眦尽裂。
可这一切还没有因此而放过他,转眼间,他又看到了计景呈。
他觉得喉咙已经干涸了,眼睛也再流不出任何东西。
他看见计景呈提着剑,义无反顾地对上了那个魔鬼。
又看着那只魔爪抓向了他徒弟的脖子,头颅滚落到地上。
靖聆在脑子里看见,计景呈在地上无神地望着他的样子。
才知道有些东西,就算是不用眼睛,也能看得清。
脸上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靖聆的身体一直颤栗着。
任观平时面对师尊,最是会巧言令色,如今却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只会手足无措地喊着:“师尊,怎么了?别怕……”
他看见师尊的嘴唇颤抖着一张一合,嘴里在说着什么。
任观依稀听到他弱弱的声音:“将我……”
“师尊!”任观立即贴上靖聆:“您说什么?”
他紧张地听了会儿,终于听清了靖聆哽咽的声音:“将我也杀了……求你……”
任观抱着靖聆身体的手一下子收紧了,死死盯着虚空的眼底染上了疯狂和恐惧。
靖聆几乎是用了命地乞求着,泪水很快打湿了任观的前襟。
任观抱着这个人,身体僵硬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
半晌,他才尽最大的力气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师尊,您在说什么呢。”
他恶狠狠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独活,也别想死。”
靖聆在中途醒了一次,暂时脱离炼狱的他还是神志不清,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在望着自己,他从未感觉到过那么感激这个世界。
任观看着靖聆将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他眼里,攥着他的衣襟对他说:“你没有死……你还在……谢谢你……”
靖聆一直在感激不尽地说着谢谢他,他觉得靖聆紧紧揪在手心里的,根本不是他的衣服。
这一夜过得极其煎熬,黑夜仿佛被无限拉长。
早知如此,靖聆宁愿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一个睡了不如不睡,一个直接连眼睛都不曾闭上。
天微微亮的时候,靖聆就迫不及待从梦中挣脱了出来。
他发现自己全身都汗涔涔的,整个人都缩在任观怀里。
靖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宽阔的胸膛,放空脑子地在怀抱里躺了一会儿,才不动声色地悄悄往外挪。
“师尊睡醒了?”任观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靖聆发现自己现在是真的很容易被惊着,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汗毛直竖。
靖聆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随后像惊弓之鸟一般扑棱起来。
任观被他的发顶撞到了下巴,吃痛地“嘶”了一声。
靖聆听到后立刻停了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关切道:“怎么了?撞到哪了?”
任观可怜道:“师尊,弟子无碍。师尊有什么想吃的?弟子去给师尊做。”
靖聆心里一阵内疚,任观这孩子太懂事了,有什么事也不说,懂事得让人心疼。
自己原本想着起来时不惊醒任观,没想到还给孩子伤着了。
靖聆手脚不是很麻利地钻出来,捧着任观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果真没事?”
任观弯了弯眼睛:“师尊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
靖聆又仔细瞧了瞧手中的脸:嗯,好像是没什么大碍。
放开任观后又去扒拉任观的衣服:“其他地方呢?有没有伤着?”
毕竟他再怎么说也是个180的大男人,这要是一肘子下去,可不得给任观打出内伤来。
任观也没动,神情微动,任由他扒拉。
扒岛一半才发现,任观前胸的衣服几乎全湿了。
“你很热?”
“不热。”
靖聆又伸手摸了摸:“那怎么出这么多汗?”
“弟子真不热,倒不如说是师尊昨天夜里太热了。”
靖聆静了几秒没答话,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后,脸上耐不住有点发烫。
“嗯、我、为师确实有点热呵呵。”
深秋的风刮过,吹得窗扉“砰砰”作响。
“……”
在任观轻声笑了一下后,靖聆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
果然,自己扯淡的技术还是不够老练。
就在靖聆尴尬地无地自容时,屋外响起了一阵风风火火的敲门声。
只需得用耳朵去听,靖聆就知道那是谁。
靖聆掀开锦被准备下床开门,任观却比他快了一步。
“师尊,您睡醒了吗?”门一打开,计景呈不由得停止了叫唤。
他的手还是维持着敲门的动作没变,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我靠你!”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师弟,又企图越过任观去看屋子里的师尊。
试问,如果你在一大早去访问师尊的时候,你的师弟衣冠不整,像是苦战了几百个来回一夜没睡似的给你开门了,你要怎么办?
计景呈在思考着是要假装没看见还是给他来一拳时,他的师尊从任观身后探出头来:“景呈?”
一样大战几百个来回的精神不振,满头是汗,脸色发红,甚至比任观那小子更甚。
计景呈一看,震惊之余肺都要气炸了。
计景呈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任观衣领:“你个大逆不道的,你对师尊做了什么?!”
靖聆:“?”
任观神情淡淡:“什么做了什么?”
“你还有脸问出口!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哎呦!靖聆在心里叫苦不迭。
怎么突然就又要开战了?
能不能让他稍微跟上点剧情?
无法,他只得板着脸道:“住手。”
计景呈揪着衣领,似有不甘地看着靖聆:“师尊!”
虽然不知道他这大徒弟是为了什么在替他打抱不平,但靖聆实在是很头疼。
“为师什么事也没有,先放手再说。”
计景呈悻悻松手。
希望真的是自己误会了什么,不然就算是有师尊护着,他也要将这小子胖揍一顿。
不然任观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做青天高黄地厚!
眼见自己又化解了一场危机,总算是相安无事,靖聆才问道:“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
计景呈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师尊,七日后就是银暮山大竞,弟子特此前来请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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