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寒露出担忧之色,又想到那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话到了嘴边,顿了顿,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叹息般的低语,
“抱歉。”
沈纵眨了下眼睛,似是没听清。
但他并不在意,很快扬起一个笑意,自顾自道,“师尊的床榻已经收拾整理好了,师尊可以随时休息,若是没什么事了的话,徒弟就先……”
“沈纵。”
温知寒的声音比刚才又大了些,也更清晰了些,“先前……为师待你有些过于严苛了,还总是处处为难你,害得你受了许多苦。”
沈纵一愣。
“为师错了。”
温知寒微微垂着眸子,认真地望着他,眼底的心疼与懊悔不似作伪,
“不该这样对你,也不该让你受这么多的伤,过这么委屈的日子,以后,类似的事都不会再发生了。”
“……什么?”
温知寒的心其实跳得很快。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捏着自己的掌心,逼迫着自己不要退缩,勇敢地担起为人师的责任。
哪怕一切都是夺舍者做的,但他现在无凭无据、更没有完全的保证,若是现在说出真相,不但不能说服徒弟,看上去更会像是用骗小孩的传说推卸责任。
他也确实心底有愧。
如果不是他道行太浅,一时不察让歹人夺舍成功,若是他早些回来,他的徒弟就不会这样遭罪了。
这何尝不是他这个师尊的失职。
“我已经将那几个没规矩的外门弟子驱出宗门了,有我在,他们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温知寒一口气将想说的话尽快说完,
“你以后也不要住在柴房了,那地方并不利于修行,从今日起,你就与我同住在此处。”
见沈纵只是沉默,在最初的微微睁大眼睛、展露出一丝惊讶之后,便再没有表情的波动,温知寒突然心里有点没底。
他抬手,试探着捧起沈纵的小臂,放软了语气道,
“阿渊,你若是生为师的气,不想与我同住,也可以选择一旁的偏殿。”
谁知,沈纵眨眼便甜甜地笑了起来,连忙抓住了这个接近温知寒的机会,
“师尊别说傻话,我没有生您的气,也没有不愿意与您同住。
“方才只是……您突然这样说,徒儿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沈纵当然没有不愿意和他同住。
能够直接从偏远寒冷的柴房,直接搬到温知寒的寝殿居住,简直是主动送上来的好机会。
越是住得近,越方便他做些手脚,何乐而不为?
温知寒那样喜怒无常,他眼下不快些答应、反而犹犹豫豫怕陷阱什么的,只怕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也确实只是愣了一下。
谁让温知寒的演技这样令人意外呢?
有那样短暂的一瞬间,他确实想到了某个遥远的梦境。
不,准确来说,眼前的这一番场景,远比他最熟悉的梦境要更加荒诞离奇,以至于难以令人相信是现实。
沈纵眨了眨眼,第一个念头竟不是愤怒于温知寒的欺骗虚伪,而是有点想笑。
真不知道这厮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放下那么多害他、打压他、折辱他的法子都不去做,反而想起了玩这一出呢?
在他面前装善良、假装改过自新——也不照镜子看看,这样的话语说出来,他在梦里都不会信,温知寒就不怕说到一半笑场吗?
于是沈纵便真的笑了,他的笑容自然,眼眸弯弯,言语由衷,字字不作伪,像是极为坦诚。
“师尊,您愿意这样说……徒儿真的好高兴。”
温知寒无言凝望着徒弟的双眼,心里却没了底。
他的手轻轻搭在沈纵的小臂上,神识外放,连自己都没有察觉这一刻的他有多么专注——用上了神魂之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探究着沈纵的呼吸、心跳、灵力的自然运转。
名为【识谎术】的罕见术法早在无意间施放,灵力如藤蔓从指尖探出,悄无声息攀上沈纵的手臂。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指尖若有若无地沿着腕脉向掌心轻挠,留下一道未被察觉的法印金光。
“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心话。”
月影宗,【识谎术】,能明辨真伪。
得到回答,温知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欣然地笑了。
太好了。
在他被夺舍离开后,他因为没有了原本的肉身,又不在此间,大部分仙家术法都无法使用了,唯独这一个——运用了神魂力量的仙家识谎术,依然被他用了八年。
在这八年里,他曾经数次将这个术法用在被逼问、审讯的敌人身上,用来在绝境里求得一线生机。
……如今,还是第一次用在徒弟的身上。
“师尊在看什么?”
沈纵也在微笑,明知故问道。阴影遮蔽下,一双黑眸却含着明锐的亮光。
明明是笑着的视线,却像是能看穿一切。
温知寒心下一跳,下意识挣开沈纵的手,向后退了半步。
轻微的碰撞声响起,他的后背撞上了摆满陈旧物品的架子。
当啷。
放在架子高处的一本书忽然摆放不稳,砸向温知寒的肩膀。
沈纵反应极快的抬手,下意识接住了它,而后一愣,迟迟没有将手收回,像是不理解自己怎么还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他向前迈了一步,若无其事地将掉落的书放了回去,将师尊堵在逼仄的空间里,顺势扶在架子的手臂挡住唯一的逃脱路径。
沈纵的影子就这样将师尊的身体笼罩在内,低垂的眸子将人紧紧定在原地。
阿渊……
温知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记忆中那个青涩、瘦小的少年,已经在他离开时长高了,他要微微昂起头来,才能瞧见沈纵的眉眼。
那双眼在不笑的时候,竟是带了三份冷厉的。
他抿了抿唇,竭力露出师尊该有的温厚冷静,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阿渊长高了。”
他故作镇定,呼吸也只乱了一瞬,就恢复了平稳。
不能急。
温知寒在心底提醒自己,再如何心疼、如何担忧也不能操之过急。阿渊还不知道夺舍的事,他也还没有彻底除掉夺舍者白迟辛,一切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在过于静谧的环境里,两人的呼吸声也变得格外明显。
温知寒微微慌乱时,沈纵的呼吸也紧绷着,与他自然、放松的肢体和语调完全相反,精神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起了全部的心力应对,直到“危机”过去,才有些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从温知寒身上感知到一丝接近杀意的凌寒,明明灵力威压并未泄露,他却本能地紧张了起来。
这是以前的温知寒没有的东西,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可下一秒,一切又烟消云散,仿佛刚才的压迫感只是错觉。
沈纵盯着近在咫尺的人,一切迹象都在告诉他……温知寒又说谎了。
一边用卑劣的术法【识谎】,一边又对他满口谎言,还真是他熟悉的‘温知寒’会做的事。
又是为了逼他发疯,动摇他的道心吗?
真可惜,他早已没有什么完整的道心了,剩下的,只是难以摆脱的心魔。
要不是因为重生了一次,他甚至都无法察觉、辨别月影宗的术法。
好在这一次,躲在暗处掌握先机的人,是他。
“师尊今日才发觉么?”
沈纵微微歪头,笑意微冷,眼底深邃无波,“徒儿已经长大了,不是什么年幼的孩童,师尊还唤我乳名,难免听了叫人笑话。”
“……”
温知寒怅然若失地垂下了头。
明明十五六岁时还不在意这个的。
“好吧,沈纵。”
说着,他干涩地说道。
他还没被夺舍时,沈纵已经长到十五六岁大小,在人前也是个身量拔高的少年了,那时候也未曾说过这种话。
不但如此,还会儒慕地望着他,眼睛透亮专注,说喜欢师尊私下里唤他乳名,别人要笑话是别人的事。
“倒是提醒我了,我去给你添置新床的时候,要备个大一些的了,免得伸不开腿脚。”
沈纵没有说话。
演得真像。
当年他刚刚被接到琼雾峰上时,师尊也是如今天这样,为他考虑打点了一切,有人听说温知寒收了个孤儿当徒弟,好奇地过来看看,还要笑话上两句,说他不像是捡了个徒弟,简直是捡了个儿子。
温知寒脾气极好,也笑着应下,“这么说也没问题,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了,阿渊要是我儿子,你们就是他伯伯、姑姑。”
他逗弄着年幼的沈从渊,忍着笑道,“还不快叫一声二伯。”
沈纵那时还不太明事理,分不清别人说的话是认真还是玩笑,真就仰着头,乖乖地喊了声“二伯”。
偏偏对面的‘二伯’也是个严肃正经的人,比他还不懂什么是开玩笑,认真地纠正道“是师叔,不是二伯”。
“知道了,二师叔。”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那时候不明白哪里好笑,脑子里迷茫一片,只觉得这里好热闹,师尊笑起来真好看,大家都好开心。
所以他也开心地笑了。
眨眼间,温知寒已经安排好了寝殿的布局,有灵力仙法的助力,从远处弄新的床榻过来,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忙活了一阵,温知寒的心情也重新整理好了,笑着招呼沈纵来看看满不满意,就提出了接下来去一处灵泉泡一泡。
“不如就去玄玉苍,那里的灵水纯净温和,有九天玄水的美称。”
泡灵泉是次要,他提出这个,主要目的还是借机为沈纵疗伤,顺便稳定一下自己的神魂。
先前他遭遇夺舍,此时又夺回肉身,无论是这一来一回、还是这八年间的厮杀,都对他的神魂造成了一定的损伤。
他唯一记得的,是这次回来必定会失去一部分记忆,只有通过疗养神魂、让灵肉再度合一的方式才能恢复。
这里面说不定就有与沈纵有关的记忆……不然,他若是对徒弟的处境一无所知,又为何要甘愿付出巨大的代价回来?
他已经错过了徒弟年少时光的太多年,这种感觉并不好,如今只想再快一点补上这八年的空白。
白迟辛神魂剩下的部分在西北方,玄玉苍也在西北,正好是一个方向。
他对此人的许多事还是未知,也为防止再度被夺舍,他更要仔细调养神魂。
“玄玉苍?”
沈纵知道这里。
那是一片被白雪和冰霜覆盖的高原,远远望去雾气朦胧,白雪连天,就像是一片被羊脂玉遮蔽的苍穹,故而得名。
沈纵若有所思,这也是他打算去一趟的地方。
虽然他早晚会修魔弃道,但眼下还不是时机,这种等级的灵泉正好能压制他的心魔。
可是,温知寒去玄玉苍做什么?
灵泉无论对修为低阶、根骨不佳的人,或是对于身负重伤、药石难医的人都有极高的价值,但温知寒修为已达元婴,那点外伤以修者大能的体质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好全了,又从来不曾有心魔,为何要去泡灵泉?
还是说……温知寒发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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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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