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风云变幻

江夜怜批阅完积压已久的公文,凝了凝神,走出屋来,料峭春寒扑面而来。四周很静,静得只剩下流水淙淙之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静得都几乎有些寂寥。

索性,他早已习惯了寒冷和寂寞。

寒冷使人清醒,孤独让人理智。

他本该如此,可奈何一点微火起了,便只会越烧越旺,再也掐不灭了。

拣着落满梨花瓣的小径走了一程,花丛掩映中,一座六角的古塔,露出半片容颜,若隐若现。

藏经阁。江夜怜当上宗主后,时不时会造访这里了。

他没从正门走,而是绕到塔后,足尖一点,跃上藏经阁上方的一扇古木的窗,看似不起眼的小窗,实则是一道暗门。

这个暗门上留有暗咒,江夜怜一抬手,淡金色的灵流通入法咒中,再轻轻一推,小窗似的暗门便缓缓打开。

每个门派其实多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门派秘法、禁术残卷,或者还有些关于门派内并不太光明的历史的记载,诸如此类。

烟云十六州把这些“不太光明”的东西全都收在了藏经阁的阁楼密室中。

先代的宗主们,不仅在藏经阁上另辟了阁楼,甚至是花了大力气,每一封经卷上都封了法咒,必须宗主本人才能打开。

但这暗门,却是江夜怜所独创的了,通往阁楼的门本在六角塔内,但在他继任之初,事事受限,长老们根本不服年轻的宗主管束,他去一趟阁楼,便有人背后说三道四。

于是江夜怜干脆自己在阁楼上开了一道暗门,免去这许多嘴舌。

他轻轻一跃,落在藏经阁暗楼内。

里头灯光暗黄,一排排古铜色的书架,一尘不染,上面盛满了泛黄的经卷。

这里比外头还要寂静,就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尽管江夜怜并不常看阁楼内的经卷,但他时常在这儿办公,甚至常常将藏经阁内的卷轴拿到这里来看。

从前长老们总爱跟他为难,饶是他定力再好,在藏经阁内也是坐如针毡;后来又因为他坐那儿看经卷时,总有女修们在窃窃私语,于是后来藏经阁人越来越多,多到挤不下的地步,他只好又把经卷搬到阁楼里看。

这里寂静、冷清,偶一回首,却只有孤影相伴,孤零零的人定定地望着影子轻叹一声,复又埋入书页。

忽听得书架间传来一声叹息,那人轻轻哼唱起一首歌谣:“生兮亦要快活呀,死兮亦是要风流呀…”

江夜怜愣了两秒,没出声。

只听她继续轻声哼唱着,似乎心情颇佳:“愿有一骑兮步红尘呀,得公子兮千金笑呀…”

那人将眼前有些倒在书架上的卷轴竖起来排好,结果这一下便和江夜怜打了一个照面。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许紫茵没想到哼歌的时候旁边居然有人,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前几天和鬼王庙附近的村民学了几首民谣,还挺好听呢。”

江夜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真是辛苦了,这么忙。”

许紫茵顺手理了理架上经卷,也只是笑道:“哪有,举手之劳罢了。”

许紫茵是藏经阁的管理员,也是宗主以外唯一一个能进出阁楼的人。

藏经阁管理员这是个苦差,书卷一大堆,既要整理,还要记清楚谁拿了什么书,该什么时候还,枯燥无味破事多。

藏经阁换人的时候,基本没人肯当这个管理,这事他安排给谁都不乐意。

可毕竟藏经阁是块重要的地方,又不能随便找个闲人来管,许紫茵主动担任这个差事,算是帮了江夜怜一个大忙。

“你来找什么?”许紫茵问道,忽想起什么,随即又道,“你找吧,我去楼下看看。”

说着,她便转身下楼了。

江夜怜道:“好”

阁楼里仍是一如既往的寂静,没有人会来这儿。

许紫茵冰雪聪明,江夜怜在这儿的时候她从不待在阁楼里,阁楼里太多烟云十六州的机密,她很机智地选择了避嫌。

江夜怜在这排排看得他几乎眩晕的书架前驻足,找出些有关几大著名邪地的卷轴。

时间缓缓流逝,他却于寂静中仿佛听到了时针令人窒息的滴答转动声。

小炀山、百山谷……

一线天……这个词给了他一股由来已久的刺痛,事出一线天,才会有现在的样子。

他纤长而终年冰冷的手指不由地捏紧了已然薄脆的纸片。

再往下翻,他终于看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梁山。

关于梁山的记载简直少得可怜,这么大一座充满邪灵的山,以至于终年被云初城用结界封禁着,居然几乎没什么相关记载。

他唯一找到的一点记录,是百年间一位修士撰写的云游录,据说因为写得太离谱,被毁掉了不少,作者气得猝死,也以至于这书被归在了**一类里。

江夜怜所见到的,只剩了一点破落的残卷。

这书上大致是说,梁山上百鬼夜行、邪灵当道,和其他邪地的描述也没什么两样。

他再找就找不出什么结果了,只好作罢。

出了藏经阁来,只见江平同许紫茵站在门口。

江平愤愤不平道:“这个云初城,居然好意思把仙云大会安排梁山,脸都不要了!”

许紫茵无奈地道:“那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人家是当今第一大门派啊。”

确实不要脸,梁山离云初城最近,各门派修士累死累活除灭了梁山上的邪祟,受益的还是云初城,这是摆明了利用仙云大会给自己家除祟。

“梁山这个地方很奇怪。”江夜怜走上前道。

“怎么说?”许紫茵问道。

“几乎查不到有关的资料。”江夜怜眉头轻蹙道,“再怎么邪乎的地方,总该会有些记载吧。”

“据说梁山几百年前就被云初城封山了。”许紫茵道。

江夜怜仍是疑惑道:“就算封了几百年,几百年前呢?几百年前的记载也是一点没有。”

江平嘟哝道:“这个云初城,又搞什么名堂?”

“那我再去查查?”许紫茵道。

“不必了。”

阁楼的书里都找不到记载,其他书里就更别说了,哪怕写到了,也顶多是大同小异的邪灵游荡之说。

江夜怜回到紫竹院,他理了理思绪,梁山除了查不到记载之外,其实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云初城仗着自己门派在修真界不可撼动的地位为所欲为,居然拿一座被自己门派封了百年的邪山来作为仙云大会地点。还真是符合云初城一贯的作风。

仙云大会在即,弟子们也俱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毕竟这样出人头地的机会,十年才这么一次,不少修士就是在仙云大会中一战成名的。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有些胆战心惊,试问哪回仙云大会能所有人都完完整整回来的?

仙云大会不仅是为给修士们提供的历练机会,也是凸显修真界为民造福。是以,历年仙云大会,全是选在些邪灵聚集,平常根本没人敢靠近的地方。

仙云大会不限人数,不限年龄,不限门派,不限身份,唯一的规则,那就是:后果自负,是伤是残,是生是死,全都自负后果。

即便是如此,每一回的仙云大会仍是惊动整个修真界,无数修士不远万里前来参加。

一辈子都赶不上几回的仙云大会,只要一人扬名立万,全派都能跟着在修真界地位提高一大截。这样的机会谁肯放过?

“这是近日送来的委托。”邶水长老进来,指了指那长长一排文书,又指了指稍短些的另一排,“还有这一堆文书要看。”

“辛苦了。”江夜怜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近委托真是多啊。”

这两年来,烟云十六州收到的委托数目蹭蹭地上长,恰又赶上十年一遇的仙云大会,实在让人头疼。

“这两年也不懂怎么搞的,跑出来这么多厉鬼,简直除都除不过来。”邶水长老叹了口气道。

“是啊。”江夜怜从中拿起一张折子:“……一夜之间,灵力尽失……——岭川派。”

江夜怜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岭川派,也算个不小的修真门派,灵力尽失?怎么回事?

从鬼王庙到岭川,有人在到处下手,夺人灵力。

“让人难以明白的是,这人到底是以什么方法,能连带着灵心一起卷走,还能让人无法发觉?”邶水长老疑惑道。

江夜怜和邶水长老的疑问其实是一样的,想收集些灵力容易,但能把人灵心搜刮走,这世上大概已经没人能做到了。

况且,作为一个修真世家,全门派丧尽灵心,这是件相当耻辱的事情,岭川派也好,不可能不去搜查。结果很好猜,大概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无奈之下才求助烟云十六州。

至于目的…有人收集灵心…有人想重开罗生门…这是…

几条线索串在一起,江夜怜眼皮上的神经蓦地一跳,掌心里沁出冷汗,头皮一阵酥麻,

有人想开罗生门,需要大量灵力,于是四处抢夺灵心。

难道都是芳芷瑶遇到的那个蒙面男子?还是他的同伙?

能够生剥出灵心的术法,是桃花谷的人吗?

也不对,能够无损取灵心的吸灵之术,这虽是桃花谷的秘术,但多年前就被销毁并不再传与弟子了,现是也算是失传了。

最后一个能做到的人早就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夜怜没法继续想下去了。但他知道,这人如果成功了,罗生门会开,修真界会大动荡;倘或是没成功,也会有很多无辜修士遭到灵力洗劫。

这个幕后操手很聪明,专挑软柿子捏。不管有多少门派、多少人遭劫,只要大门派不管,都是白搭。

这种事情查起来麻烦,对手又是高阶修士,很难对付。最重要的一点是,查出来还没什么功劳。

一个修士的功劳部上,会有斩杀多少厉鬼,也会有打败多少魔头,但绝不会有什么阻止了罗生门开启一项。

在还没出事之前,查办了这类事情,办了也白搭,没人会在乎。

没哪个门派爱淌这浑水,都指望着别的门派来处理。大门派懒得管,小门派管不了。于是,你指望我,我指望你,出不出事什么的,那都听天由命。

“您打算去查办这事吗?”邶水长老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

“还没有这个打算。”江夜怜脑中思索着,这个神秘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邶水长老点了点头道:“我想也是,揽这种事,简直白费力气。”

邶水长老交代完工作以后,没过多久便出去了。

邶水长老出去之后,江夜怜想起来一个人,他提起笔,蘸上浓墨,又轻轻在砚上刮上两下,提笔在熟宣上落下蝇头小字。末了,书上“莫掌柜”三字。

这件事劳烦他查是最好不过,他若派了烟云十六州的人去,肯定又有长老反对,费时又无功,最后折腾不清楚。

他也嫌麻烦,但不能谁都坐以待毙,万一这人成功了呢?

这些年,他恨不得把一切都钻进在手心里。

能了解的他一定要知道,他害怕旧事再重演。

如果当年他能早点知道苏挽尘沾染阴气的消息,他就可以把他藏起,可以把传言堵住。

可是太迟了,等他知道的时候,传言像野草一般疯长,迅速蔓延到整个修真界。

“苏挽尘修邪了!”

“看,说什么来着,果然步了苏士渡的后尘。”

“烟云十六州可真是倒了血霉,百年的清名都给他毁了。”

“呵,这可不是什么名声的问题吧,犯了这种大戒,散派不都是有可能的。”

可那时他偏不信,“怎么可能?他绝不可能堕入邪道,不可能的!”

苏挽尘父母早亡,姊姊也在各大门派的追杀中死去。他作为和苏挽尘最亲近的人,他怎么会不懂?他修真天赋禀然,性格活泼开朗,他怎么会走上邪道呢?这不可能。

不过,谁会在意他的话呢,周围的人只是投来同情,而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这样的消息简直给烟云十六州照上的一层阴翳。他刚从一线天赶回回到烟云十六州,就感受到往日祥和的气氛都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苏挽尘叛逃了!”

“这小兔崽子,敢作不敢当,居然临阵脱逃了!”

“正道不走走邪道,苏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啊,完了完了,那怎么办?”

“废话!抓回来啊!难不成放任他胡作非为?”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叛逃。”江夜怜手脚冰冷,他只能无力地一遍遍重复着,好像是在自我安慰。

他几乎是狂奔着跑到苏挽尘的卧房,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唯木案上的一盏凉茶,昭示着这里曾经有人待过。

“你在找他吗?”

冷不妨的一声把江夜怜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父亲?”

江御川一袭蓝衫,腰间的碧色玉佩昭示着他宗主的身份。

江夜怜想问苏挽尘的事,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他试图想从父亲的神色间看出些什么,然而并不能。江御川眉目间神色清冷,永远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天生就不带有什么喜怒哀乐。

他想知道的事,却又害怕知道。他想掩藏住眼底的慌张,但江御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有事想问我吧?”

“嗯……”江夜怜目光闪烁了一下,那股纠结着的恐惧几乎要逼得他窒息,“阿尘……他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一瞬间,气氛仿佛沉默到凝固,江夜怜感觉自己心都要蹦出来了,紧张到简直是煎熬。

江御川思索了一下依然平静地道:“算是吧。”

“算是?是还是不是啊……”

算是当然是,可他死死抓着那一点不可能的希望不肯放。

“是。”

像是一锤定音了。

江御川一如既往平淡的语气,却如一记重锤敲得江夜怜摇摇欲坠。

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烫,无边水汽一下蔓延到眼眶里,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甚至忘了问一句他去哪了。

当然也不用问,他要是没离开烟云十六州这会儿绝对全员围着得月台转了。

他匆匆答应了一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他咬着牙克制浑身寒意,抵抗身体的颤抖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何要坠邪道?

他曾经也以为他死了,坠下千丈深渊,让人怎么能活?

可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中,他始终能在梦中见到他。

梦里一切都好像无比真实,开可是梦一醒,现实又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于是,十年,就在这样的纠结中渡过。

寒夜雨潇潇,唯剩案上孤灯一豆。

江夜怜浑身脱力地趴在木案上,双目近乎失焦地盯着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好像是紧紧抓着那一点希望和光明不肯放。

“师弟,阿尘……回来吧……”

他从前未曾察觉到,这股爱念,已这般深入骨髓。又在夜深人静时,被无限放大。

他看似众星捧月,但其实能有几人是真正关心他的?像此时,最孤独,最落寞的时候,就像这一豆孤灯一样,只剩一抹寂寞的残影。

里里外外,内忧外患,忙地他焦头烂额,总有长老欺负这个新即位的小宗主年幼,总有来使居高临下、仗势欺人。

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小师弟温暖的笑容,仿佛都能听到那一声“师哥”。睁开眼,却只剩他形只影单。

是他亲手断送了那个人的一切,亲手,把他推下了深渊……

温暖的微笑碎成一地破落的残片,折射出得月台顶苏挽尘痛心而又迷茫的目光。

“你……就那么恨我吗?”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神色,只能感觉到内心寸寸洇出血来。

他恨吗?苏挽尘一人沾染阴气,连累得整个烟云十六州内外混乱不堪。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深爱上这个小师弟。

就像他父亲那样,江夜怜也从是个情绪从不外露的人,这一点点的爱念被他掩藏起来,偷偷地留在心底。

他想说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

可他不能对一个堕入邪道的人说爱,内心一万遍的我爱你,到最后,还是变成了嘴中吐出了利刃,一句“恨你”划破了多年来所有的情谊。

最后的一句话,竟说得那么恶毒。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个让他思念入骨的人,竟能再一次让他见到。

他竟不是感到欣喜若狂,而是只觉喉头苦水倒流。

他想,这一次,他绝对不会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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