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故人之子

明明灭灭的记忆交织回响,苏挽尘眼前的那间小房间,似乎隐隐有些眼熟。

房中是江御川和白卉。

“这个云初城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追剿个玄夜冥残部,硬要把五大门派的人召集齐了。找几个部下去不就行了,剩苏家那么几个老弱病残,还怕处理不了吗?”白卉有些恼火看了江御川一眼道,“你居然还答应了。”

“有消息说,调查到苏家的两个的两个孩子在这附近。”江御川回答地无波无澜,“我打算来看看。”

“两个孩子算什么,还怕找不到吗?”白卉有些不满,“算了,来都来了。”

苏挽尘在这十年间经历了诸多之后,瞬间明白了其中深意。

两个孩子当然不算什么,但云初城怕影响声誉,自己不肯干这追杀小孩子的事,但围剿苏家一事,他们是主谋,又忌惮苏家的力量,担心放过他们姊弟会养虎遗患,于是以云初城在修真界不可撼动的地位,召集了一众修士。

想找到他们姊弟,说难不难,两个身无分文的小孩子,能跑到哪里去。说简单也不简单,毕竟天下那么大,一般人找起来也不容易,寻常修士哪怕愿意不念及声誉,去追杀他们的,也不一定能找到人。而云初城,刚好给这样想报仇,却没机会的人提供了一个机会。

真是两全其美呢。

苏挽尘不由地冷哼了一声。

“啪”的一声,年久失修的窗户被毫无征照的推开,一个衣袍凌乱,目光惶恐,看起来很虚弱的小姑娘跳了进来,一手还拽着一个更小的小孩子。

苏挽尘记起来,这是江御川收他为弟子的那一天,也是苏怡死的那一天。

小姑娘身上的红衣本是鲜妍,却因蒙尘落上许多灰,看上去破败不堪,就像他们当时的处境一样。

“苏怡。”江御川叫出来她的名字。

“啊,江宗主,您认得我。”苏怡惶惶不安地望着江御川。

“天下有谁不认得你们姐弟了?”白卉冷笑道,“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苏怡没有反驳,白卉没好气地问道:“你要做什么?你自己跑来还要我们包庇你不成?……”

门外忽响起些敲门声,有人在外头喊道:“江宗主,有人说看到了那姐弟俩。”

“知道了。”江御川面不改色地平静地答道。

苏怡的神情瞬间惊慌起来:“江宗主,夫人,求你们……救救我弟弟。”

她几乎是哀求着说出这句话。

白卉满脸不耐烦,“也不看看你们苏家干的那些事,谁救的了你们?”

“可是……可是……”苏怡连日地奔波逃亡,早已疲惫不堪,只剩下一口气撑着。

“有什么可是的,千万别说你们年幼无知,屠杀云京王府的时候,你不还是头领吗?”白卉冷冷地道。

“是,我毕竟也参与过,我也是个罪人。但我弟弟,他真的从始至终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更不会参与,我们的罪和他也无关啊。”苏怡像是咬牙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求您了,救救他吧,他才……四岁。”

苏怡声音不由地颤抖了一下,白卉却仍紧逼不休:“所以他就该被原谅了?我所有亲人都因你们而死。你想太美了。”

江御川这会儿忽道:“没有,白白甜还有谷主夫妇的死不是玄夜冥干的。”

白卉几乎是压着怒火道:“怎么不是了?那你说是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他开脱。”

幼年苏挽尘脸上也是灰扑扑的,衣上也被勾破了几处,但看起来到底还是比苏怡好多了。大概是看出了白卉不善的态度,他不安地拽了拽姊姊的衣角。

苏怡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没事的,会好起来的。阿尘乖哦。”

会好起来的,既像是在安抚苏挽尘,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门外的拍门更响了几分,“江宗主,有人说看见苏氏姐弟望客栈里来了,齐宗主下令要把所有房间彻查一遍,还望您宽恕。”

苏怡浑身一颤,“江宗主,求您了,救救我弟弟吧……只有您了……求您了……救救他。”她眼里满是焦急与忧虑,过了这么多天流离失所东躲西藏的日子,她逃不动了,才会孤注一掷地来寻江御川。

门外的声音愈发响起来,“江宗主,白夫人?能烦请你们开下门吗?”

“有完没完?能不能消停会儿!”白卉怒气冲冲朝门外道。

门外虽催得不那么紧了,但也只是一时的,再拖一会儿大概就要破门而入了。

“我们不做那迫害小孩子的事情,赶紧滚,不然你们等着被抓。”白卉烦闷道。

“我们没地方走了。”苏怡日夜奔波根本连饭都吃不上,她一个重心不稳,便跌倒下来。

“阿姊。”幼年苏挽尘惊呼道,“你怎么了?”

苏怡根本来不及回答他,她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生怕被卧房外的人听见了。

“苏挽尘没有错,为什么要连他一起诛杀?宗主、夫人,求你们了……只有你们能救他了……你们要我怎样都行……”她卑微地已只剩哀求,泪水凝在眼眶里,将落未落,再坚韧的脊梁,都好像为此弯折。

“江掌门,苏家姐弟在你这里吗?”门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显然和先前的小修们不是一个地位的。

江御川沉默不语,他想救这一对故人之子,可是他要怎么给烟云十六州一个交代呢?

苏怡无力地坐在地上,似乎在赌注着什么,断断续续地颤声道:“我父亲,他……曾对我说……您是他最好的……最好的朋友……他说……他说……他知道自己下手狠绝,他不见您,是怕连累您……”

江御川波澜不惊的脸上,眉尖还是不住轻颤了一下。

苏怡虽然已经在饥恐交迫下头晕眼花,但还是看出了他脸上松动。

“他说……说,您……特别好。”

“可以了。”江御川伸手搭在幼年苏挽尘的头上,闭了闭眼,“苏士渡根本说不出这种话,你不用编来骗我。”

“江掌门,您再不回答,我要进来了。”门外人道。

苏怡似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倒头栽下去,嘴中却还喃喃:“求您,救救我弟弟……”

“……!”苏挽尘是眼睁睁地看着姊姊倒下,吓了一大跳,张口想喊她,却猛然被白卉死死捂住嘴,威胁道:“别叫!”

他出于年幼的本能想哭,却在白卉的威胁下不敢出声了。

白卉望着倒在地上的苏怡,以药修的直觉判断道:“她是饿的吧,一看就好几天没吃饭了。”

江御川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经气若游丝了。

苏怡手中还攥着一只锦囊,是苏士渡临死给她的那一只。

江御川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那只锦囊,里头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个五个字,“去求江御川”,他能认出来,那横平竖直,方方正正的字体,无疑是苏士渡写的。

这是苏士渡给两个孩子留的最后一手。

也难怪,否则苏怡怎么可能拉着弟弟来求他这么个,被她亲眼见证的杀父仇人。

他实在难以想象苏士渡在知道了被下了两生蛊,而又木已成舟,什么也改变不了时,是种什么心情。

他忽想起,他们刚进玄夜冥的书室时,书室里,摊了满室的宗卷。

原来,直到那时,苏士渡依然在寻找两生蛊的破解方法。

还有最后的最后,苏士渡给他的那直入灵魂的一击,他恍然明白过来,苏士渡来不及找破解方法,他只能赌,赌这一击,能摧毁他体内的蛊,当然,他失败了。

江御川回忆起来,被他不偏不倚地一剑穿心后,苏士渡的眼神里,是怨恨而又落寞的。

苏挽尘忽想起些什么,取出自己怀里的一只锦囊,这款式,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

这是他在烟云十六州时,江御川给他的。

他细细一比对,这锦囊不正是江御川给他的那一只。

江御川一道灵力射出去,解了门锁上的封禁符。

“你疯了?”伴随白卉地惊呼,卧房门打开,外头当先一人皓衣若雪,五官周正,却又无端带着些刻薄死板,背后尽是窃窃私语。

“居然真在江宗主这里。”

“那他为何不交出来?”

青年齐竹眼中无时无刻不透着股老谋深算的高傲,“真在你这儿。”

“是啊。”江御川平淡道。

“把他们带走吧,去临仙台处置。”那会儿的云初城在齐竹的带领下,狠压着其他仙门一头,高傲得不可一世。

临仙台名义上是修真界的审罪处,处置修真界公犯,但谁不知道根本上就是云初城他一家的审判场。还要装得很公道。

但没人敢提异议。

江御川按在苏挽尘头上的手却没动。

“怎么了?”齐竹抬眼道。

“苏挽尘今后是我烟云十六州弟子,他有没有罪、该不该去临仙台,还得先过问我吧。”江御川不徐不疾地说出这一番话。

四座皆惊。

连白卉也目瞪口呆。

幼年苏挽尘懵懵懂懂地仰头望了望他,不知所以。

江御川在玄夜冥一役中手刃了苏士渡,自是积威不少,人群中虽动静不小,但还不至暴乱。

齐竹眯眼道:“你怎么保证他不再出世祸乱?还有那些被玄夜冥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你打算怎么给他们一个交待?”

“玄夜冥已灭,仇恨不该加在一个孩子身上。”江御川拉住苏挽尘的手,在众人惊叹、鄙夷、愤恨的目光中,坚定地一步步走出卧房,客栈外竟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幼年苏挽尘似乎在想着姊姊,恋恋不舍地转头回看向先前的卧房内。

但他没有挣扎,没有躲避,他出于本能觉得此刻拉着他的人是个好人。

苏挽尘不吭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因为来时苏怡便告诉他:“我们要去见一个人,阿尘一定要乖要听他的话呀。”

江御川在客栈门口站定,外头乌乌泱泱的人群,静默或吵闹,都恍若不闻似的,他拉着苏挽尘的手不置一词。

无数仇恨的目光前,江御川竟仍是淡定从容。让他们放下怨恨,那太难了。

江御川卸下短剑将掌心割破,血流出来,殷红一片,滴滴答答地滑落在地上,他握拳道:

“我以天地之名立下此誓,若我徒苏挽尘日后沾染阴气构害忠良,我自甘遭受神罚,灰飞烟灭。”

在场诸人皆是目瞪口呆,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誓言,这是天劫之誓,一旦违背,必将遭到九天天雷的惩罚,变为灰烬。

“玄夜冥那么可恶,凭什么放过他!”有人仍是不甘。

齐竹却反倒很宽厚地道:“既然江宗主这么有把握,那我们不如给这小孩儿一个机会,但若一旦出什么差错,云初城不会放过他。”

齐竹既这么说,那便是站在了江御川这边,当年的五大家——齐江秦苏白,剩下一个秦宗主和一个新上任的白谷主赶忙应和道:“甚好,甚好。”

其他人心有不愤,但甚至都没有机会表达,就已被四个门派宗主的势头压了下去。

回忆之外的苏挽尘静静的看着,却莫名觉得可笑。

从这一刻起,他就莫名其妙地被判了命。

他是罪恶的余孽,他也是修真界人人可唾骂的罪人。

江御川的坚定、镇静,即使在回忆中也给苏挽尘来强烈的震撼,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这么做是为了苏氏宗门的秘法。

但此刻,他已毫不怀疑的坚定相信,师父救他,从来别无他想。

后来,白卉也问过江御川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救苏挽尘这个孩子。

江御川也只是平淡地回答:“我与他的父亲…曾是挚友。”

“挚友?”白卉挑了挑眉,显然有些不屑,“那十年,苏士渡当时都疯成那副样子了,你居然还能坐视不管。”

她的目光在江御川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嗤笑了一声,“反正我不会对朋友这样。”随后,她的目光又转回到他身上,却怎么也看不透他。

她道:“你还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江御川与她的视线交汇,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冲击。

白卉说的没错,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一步步变得如此冷淡。

而现在,甚至连他看到苏挽尘这个故人之子时,心中也再无法激起多少波澜。

两生蛊慢慢地,将他们都推向了毁灭。

苏挽尘刚到烟云十六州的那段时间也问过阿姊去哪儿了,江御川怎么答的他忘了,但大概也是模棱两可,并没直说她是死了。再后来,苏挽尘渐渐明白了,也就不再追问。

他看着那个带着自己四处逃亡的坚韧的女子,为他的一点希望,仿佛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

苏怡那时,给了小她四岁的弟弟所有的爱,为了他的未来,去恳求一个,在她眼里,该是杀父仇人的人。

他仿佛又经历了一遍这段痛苦的过去,这些记忆逼得他又去回顾了一遍,尘封在过去的那些痛。

师父师娘之间的争吵,其他修士那些毫不客气的刺耳的声音,让他头皮发麻,心好像在一突一突的抽搐着。

苏挽尘直看得头皮酥麻。

他看完这一切记忆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种想法。

他好像也不恨江御川,可以说,苏家的灭门,苏士渡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但是,师父也曾坚定地拉着他的手,以死来相护,来换得众人不情不愿的答应,苏挽尘还是被他面对一切都镇定自若的气概撼动。江御川,毕竟既是他师父,也是他的恩人。

究竟是什么情感更多一些,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当年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苏家是除他一个,全宗覆灭。讨伐苏家活着回去的,估计也没多少。

当年的事,也不过成了一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年人已去,当年事已散。到如今,只剩那断井颓垣旧。

孰是孰非,也不过了了而已。

二十年来的风雨,到这一刻,好像有了一个完整的倒影。

苏挽尘再一次看到自己的亲人,父亲、姊姊,甚至了解自己的父母,却都是在别人的回忆中,实在令人感到讽刺。

母亲木汐音是在他刚出生不久就去世了,他对母亲的了解还是从苏怡的描述中。而父亲苏士渡,在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中,出场次数也实在少得可怜。常年在外,东征西跑,和苏挽尘的关系恐怕也只比陌生人好一点,加上他那时又小,对于苏士渡的印象,好像也就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连件具体的事都没有。

小时候,与他最亲近的,只有姊姊苏怡。都说“长姐如母”,他在苏怡那里得到的爱,弥补了父母之爱的缺失。

可是后来,苏怡也死了。

所爱之人,所想之物,注定两生……

他后来去打听过,苏怡被葬在哪儿,但他找不到知情者,能知道的只有她当年被那客栈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厮卷个席子胡乱葬了。

其实也好,如果落在修士手里,她至少得被挫骨扬灰。

苏挽尘默默给这个充满回忆的小瓶,塞上了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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