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冬日限定

卧室里依然安静。

安静,温暖,光线很暗淡。

系统急着和季斓冬说话,它也听见了厉行云的记忆,气得不行:「季斓冬,他说的不对,我教你,你不光可以生病,你还可以生气。」

「季斓冬。」

系统说:「你可以生一个很大的气。」

系统看见了后续,看见厉行云就这么松了口气,把季斓冬拖去杀青宴,拖回那一片吵到头痛的纷乱嘈杂里。

厉行云替季斓冬道歉的毛病,从这时起其实就有了端倪。

季斓冬为自己添的麻烦罚酒。

说笑、客套、应酬,熙熙攘攘的人影,一杯接一杯的酒灌下去。

季斓冬仿佛恢复了正常。

「去他的正常。」系统火冒三丈,「什么是正常,你可以一个人待着,不好受就不跟人说话,季斓冬,我那时候就应该来,我替你打爆他的头。」

这听起来就多少有些暴力了,不过这也不能怪系统。

这些天,系统气到忍不住,大半夜沿着网线替季斓冬报仇,抓着极端粉吵架,数据库里混进不少网络用语。

季斓冬被吵醒,慢慢睁开眼睛,发现钻进被窝的蘑菇。

……系统忽然消了音。

它不想吵架了,也暂时不想爆谁的头:「季斓冬。」

系统挪得近了一点,看到很温和的笑影。

系统喜欢看季斓冬笑,这双眼睛连数据也会觉得暖和。

季斓冬一只手上扎着吊瓶,正在输液。

输的是葡萄糖,季斓冬昏睡了三十个小时,什么都没吃,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容易低血糖,厉珩请了好几个家庭医生。

厉珩每三个小时就会赶回来一趟,这给调查工作带来一定影响,但厉家自爆弥补了这一点。

系统想和季斓冬说很多话,说季然是真遭殃了,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全见了光,说厉家蠢到自作自受,连家主也接了调查局的电话,被迫配合调查。

系统什么都想说,可看见这双眼睛,就什么都说不出了:「季斓冬。」

系统问:「你感觉怎么样……你还好吗?」

“很好。”季斓冬的手被系统抱住,就挪动手指,摸了摸变成果冻手感的蘑菇,“我们拿了六十分。”

系统僵住。

系统笨拙地藏起救赎值面板,这东西出问题了,季斓冬拿到了六十分,理论上任务完成了。

但系统感觉一点都不好。

系统也不想走,它贴着季斓冬的手,觉得不够,钻进季斓冬的袖子,不肯和这个人击掌庆贺:「没有,没有,五十九点九。」

季斓冬轻轻笑了下。

「季斓冬,还差零点一分。」系统尝试绑架他的袖子,「我陪你吃药,你再努力一下,试一试,还有好多新花样你没试过。厉珩说了很多,你没听到吧?他说有包子。」

系统竭尽全力:「排骨大包子,小菜,醋,小米粥,啊,好香。」

它看见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有真实的笑影,只是很遥远,遥远到像隔岸的火,隔着冰水,浸在柔和的雾里。

季斓冬可能听懂了它的话,可能没听懂,但系统已经顾不上弄清这个,有些别的事更紧要:“季斓冬,你是不是不舒服?”

被枕头、被褥和温暖昏暗包裹的人茫然,季斓冬从没这么放松,微睁着眼睛,慢慢找到一点力气,用来摇头。

系统不信。

数据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季斓冬的脸色比霜还白,体温和心跳异常,呼吸微弱,不停出冷汗,肋骨间的凹陷无规律地打颤,这具身体明明在被痛苦折磨……季斓冬的神情却像是舒服。

“我感觉很好。”季斓冬笑了笑,他尽力打起精神,“六十分,你要回家了。”

季斓冬哄它:“哪有蘑菇不回家。”

系统才不回什么破家:「季斓冬,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它也不要季斓冬回答,季斓冬当然把他们当朋友,系统不需要一句没意义的空话来作证,掉头就去找小狗布丁:「让厉珩回家,季斓冬,你很不舒服,厉珩会带你去医院……」

季斓冬看起来不算支持这个分工,但门口已经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厉珩在这时候赶回,厉行云被探员带去和厉家那一坨一并审查,他不值得浪费时间,厉珩打开卧室门,快步走到床边。

季斓冬为仪器的刺耳异响道歉,并解释:“我很好。”

季斓冬没有觉得不舒服。

厉珩俯身,手指穿过汗湿的鬓发,轻轻抚摸着这张脸:“我知道。”

他的力道冷静镇定,小心抱起陷在被褥和冷汗里的人,季斓冬在发热,因为基础体温太低,摸着并不烫手,只在喉咙里仿佛含着一团微弱的热气。

厉组长老调重弹,十分啰嗦:“开窗户玩雪是高危行为。”

证人闭上眼睛装没有听到。

厉珩没耽误一秒钟,用羽绒服和风衣裹严季斓冬,快步向外走,一边用手机联系医院,他整理了季斓冬的病历,厚厚一摞,就放在出门顺手能拿到的书架上。

“厉组长。”季斓冬靠在他颈窝,微垂着头,被裹得几乎不能动,“我很好。”

厉珩抱着他单手按电梯,几次没能按亮负三层的停车场,力道更重,指腹被抵得泛白。

厉珩:“嗯。”

厉珩低头,神情还很轻松柔和,拨松季斓冬的额发:“看得出来。”

季影帝难得还有被夸赞演技的机会,被摸着颈动脉,眼睛里微微笑了下,睫毛像是变沉了不少,压着眼皮坠下去,又被摸着头发小心地叫醒。

迷茫的湿冷浓雾里,恍惚透进厉珩沉默的视线。

“是我考虑不周。”厉珩说,“保温措施不够,要是再加个防寒面罩,就算开窗,也不会着凉了。”

“先不睡。”厉珩握着他的手,“路上全是雪,这么无聊,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季斓冬的脾气其实是真的很好。

厉珩抱着季斓冬跳上车,拢着季斓冬靠在副驾,绑好安全带,发现季斓冬自己坐不稳,又把后排的靠枕全抱过来。

季斓冬垂着头,静静看着他,不睡,尽力配合抬胳膊,眼睛弯成的弧度很轻。

厉珩把车开出地下车库,踩下油门,尽力让车在保持车速的前提下平稳。

季斓冬说:“厉组长。”

窗外只有雪,几乎没有什么车和行人,的确很单调和无聊。

季影帝慢慢讲起自己曾经演过的一部戏。

一部大概和救赎有关的意识流电影。

雪夜的猎人小屋,浓雾困住的旅客,壁炉、火焰、水汽迷蒙的窗户,热腾腾翻滚香气扑鼻的罗宋汤。

冬日限定的吻。

厉珩认真听这个故事:“冬日很好,为什么要限定,春天不能亲吗?”

应付过一万个刁钻提问的季影帝:“……”

季斓冬咳嗽着轻声笑起来。

他慢慢揉额头,发烧让他的气色仿佛好了些,眼睛里有高热的水汽,看起来明亮,又有当年迷得人转不开眼的风致。

“因为春天。”季斓冬想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要说什么,“雪就停了。”

有些事是需要氛围烘托的。

雪停了,人变得自由,旅客会发现猎人根本没有想象里那么悲壮和英勇——被猛兽袭击的一身伤痕是因为枪法实在差劲,热汤之所以显得美味,也只是因为寒冷、物资匮乏和饥肠辘辘。

那个丛林深处的小屋里困住的,其实只是个再平庸无聊不过的普通人。

“然后呢。”厉珩等了半天,“旅客就走了?”

前方的车流慢慢密集,不是好事,暴雪造成了交通中断,还在紧急清雪。

在数不清的刹停红灯尽头,他们也被迫慢慢停下。

季斓冬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有些遗憾,厉珩一口一个玩雪,让他发觉自己好像的确没怎么玩过:“是啊。”

他的第三个影帝就是这部片子拿的。

厉珩过去不看电影,但不难推理,季斓冬一定演得不错,魅力十足,决定一有时间就立刻去看。

除此之外,厉组长的其他意见:“编剧应该被抓起来。”

季影帝:“……”

厉珩是认真的,他无法理解这种逻辑:“旅客想要什么,刽子手、职业屠夫、罗宋汤顶级大厨?”

季斓冬靠在车窗上,他被一只在雪地里洗澡的麻雀吸引,看了一会儿,听见声音就转回头:“神枪手?”

神枪手听起来还是要酷一点的吧。

厉珩觉得没什么区别,他盯着前方还在清理的雪障,探员们的加入已经尽可能提升了效率,但还要一段时间。

暴雪埋住了整座城市。

厉珩:“那说明这个编剧缺乏生**验,也没问过什么人。”

这判断难免武断,又有外行指导内行之嫌。

但季斓冬的脾气其实真的很好,哪怕遇到厉组长这种班门弄斧的外行,也依旧配合着听得认真:“是吗?”

“是。”厉珩拉了行动灯,把车扎到最靠近拦路雪线的位置,“如果我被困在雪里,他来问我,我就告诉他,我不要什么见鬼的刽子手、屠夫和大厨。”

也不要神枪手。

厉珩自己的枪法就不错。

季斓冬没和圈外人这么聊过天,很新鲜:“那要什么?”

厉珩说:“季斓冬。”

季斓冬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才听懂这似乎是一个问题的答案,他被厉珩捧住头颈,有些很温和的困惑从眼底透出。

厉珩侧身,伸出手,小心拢住季斓冬的后颈。

季斓冬在大量出冷汗,皮肤苍白冰冷得叫人不安,厉珩担心会发生电解质紊乱,他尝试喂给季斓冬一点红枣姜茶。

“我的枪法不错。”厉珩低声说,他想尽办法维持季斓冬的意识,压制住余光里不得不等待雪障被清开的焦灼,“季斓冬,你想不想玩打靶?有个靶场,我有职务之便,可以免费。”

事情有些糟糕,前面的暴雪把道路埋得彻底。

季斓冬微睁着眼睛,很配合地含着姜茶,不知道咽,望着他的目光安静茫然。

厉珩碰了碰他的唇角,分开微抿着的唇,轻轻磨蹭,加上一点柔和的力道,季斓冬无意识地轻声闷哼。

小心到极点的吻稍微牵连起一些记忆。

季斓冬轻声问:“为什么啊。”

大概不是问为什么滥用职权让靶场免费。

厉珩拢着他的后脑,他宁可回答为什么滥用职权,毕竟“为什么要季斓冬”这种问题实在给不出什么回答——就像问一个人为什么要喘气、为什么要吃饭。

厉珩要喘气、要吃饭。

所以他不要什么见鬼的刽子手、屠夫、大厨、神枪手。

他要季斓冬。

“季斓冬。”厉珩看着这双眼睛,“你不认为事情会变好,是不是?我说的话,也并不能让你相信。”

“这不是什么灾难性思维,是你的现实。所有事都会变坏,路走到最后就会坍塌。”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你很熟悉了。”

“所以,留在最好的记忆里,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决定留在雪停前。”

厉珩把话说得很慢,很清楚,每个字都让季斓冬听清:“你深思熟虑过了。”

“季斓冬,我必须说,你最后会这么选,是因为你的确已经尽了全力,战斗到最后一刻,找了你能找到最有用的办法。”

厉组长大概努力过头了。

但夸得还不错,季斓冬笑了笑。

这种笑很容易扎透人的眼睛。

意识涣散到极点,季斓冬不喜欢说话,他枕在厉珩的掌心,微微弯着眼睛,高烧的水汽让这双眼睛显得清亮动人。

厉珩克制着猝然闭紧眼睛的冲动。

“就剩一个小问题。”

厉珩俯身,贴着他的额头:“季斓冬,你把我忘了。”

被他捧起的人似乎在这句话里微怔。

笑意还没消失,季斓冬看着他,眼睛被轻轻抚摸,睫毛受到刺激,不自觉地一颤。

厉珩说:“你还没问我有没有办法。”

他说:“季斓冬,你还什么都没问过我。”

厉珩保护安静过头的人,动作小心,他尽己所能,给季斓冬吸氧、补充糖粉和盐,设法给高热的身体降温。

他死死攥着手机,发动所有途径,一遍一遍搜索在这种交通条件下,最近的、能提供足够医疗措施的医院。

袖口被看不见的力道用力一扯。

厉珩低头。

可能是季斓冬的朋友。

他发现季斓冬想要抬起手,但体力限制了这一点,这只手只是微弱地动了动。

厉珩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季斓冬轻轻抚摸他的鬓角,像只好奇的、温柔的鹿。

正在被冰水淹没的鹿。

正在死亡的鹿。

高烧引发身体机能的剧烈紊乱,长期过量服药,季斓冬的大脑已经失去调控机能,身体正以难以遏制的速度全面衰竭。

季斓冬本人看起来完全没有意愿要阻止这个进程。

……看起来。

“厉珩。”季斓冬慢慢开口,他已经很难把每个字说清,喉咙里那团热气在烧毁这具身体里的一切,他一直在等待这个结果,但也的确还有个差点忘了的问题。

季斓冬吃力地做了个口型。

厉珩很快读出来,发着抖的手臂把人抱紧:“包子。”

对。

季斓冬是想问这个,他一直想问厉珩那个包子。

排骨馅的包子。

排骨怎么能做馅啊。

骨头要拆出来吗?

季斓冬想不通。

季斓冬悄悄问:“好吃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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