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蕙兰嫂家到连家药铺,开着车也要小半个钟头。
沈曼辞脚步虚浮着掀开药铺门帘时,屋内只有连奶奶一人。
见沈曼辞来,连奶奶举着油灯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先前来过的小姐。
“蔺新雪呢?”
同先前略带懒意的声音不同,这回沈曼辞的嗓子喑哑,中气虚浮。
连奶奶近些年视力渐弱,耳朵和鼻子尚还堪用,光是听这声音,还有沈曼辞身上淡淡的血腥气,足矣断定异常。
她冲沈曼辞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下。
“蔺新雪去哪儿了?”
沈曼辞执意问道。
连奶奶回她:“小姐步调紊乱,肝气郁结,神思难定,是打算以现在的样子去见她吗?”
闻言,沈曼辞微微一愣。
她自认为自己向来优雅,临危不乱,就算是有人拿枪崩她,她也要吊着最后一口气摆出一个好看的姿势、拨乱碎发再死。
她放走蔺新雪时没有乱。
她在香取巷口偷窥时也没有乱。
甚至今日见到蔺新雪时,她都是高雅的模样。
可眼下,沈曼辞着实狼狈。
手上残留着难闻的硝烟味,脖颈处的狐狸毛衣领上沾了血,在冰冷空气里迅速凝结,将柔软蓬松的毛黏成坚硬的小三角锥。
沈曼辞深吸一口气,坐下。
她确实变得不像自己,若这时见到蔺新雪,说不准一时冲动,犯下更大的祸来。
连奶奶便抬手搭脉,沉吟片刻才道,“小姐七情内伤,急火攻心,损伤了胃络,迫血上行才致吐血。”
沈曼辞垂眸。
连奶奶继续说:“肝郁火旺,堵了经脉,心病大于身病,小姐当看开一些,滞气需疏,万事顺其自然,此病也就解了。”
放下执念。
不像是个大夫,更像是入了空门,教唆世人断情绝爱的僧尼。
沈曼辞正想起身,余光忽然瞥见侧面的小门门帘微动,借着极窄的一道缝,隐约能见一抹素色衣角。
沈曼辞心神猛地一震。
是蔺新雪。
她在这里。
沈曼辞长睫轻颤了颤,努力稳住声音问:“若我偏想求得如愿呢?”
连奶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长此以往,只会郁结心气,心病难解,最伤身啊。”
“虽是心病,但起因并不在我,如此也必须解么?”
连奶奶一顿摇头:“所有病灶皆出于患者自身,心病亦是如此。小姐说起因非在自身,那只是事由,而非病因。”
沈曼辞偏了偏头,目光沉沉,意有所指:“既如此,我宁愿不解。”
倘或靠近蔺新雪是要她不断割碎心间那块肉,沈曼辞竟觉得,如此也好过这十几日的浑浑噩噩。
连奶奶便叹了一声,说她这里只是个药铺,虽能把脉看诊,也只能瞧个简单的病灶。
她说小姐的心病太复杂,若不趁早放下,伤心也伤身。
沈曼辞想了想,回她。
“做不到。”
她不是斩断红尘的高人,她其实俗得很。
她对蔺新雪先起了色.心,再动了情,是最低等的欲.念作祟。
即便如此,她亦有她的真心在里头。
哪怕卑劣下等,沈曼辞也不想放手。
她要重新告诉蔺新雪,她并不想同她做只占一头缘分的过客。
如此想着,沈曼辞径直起了身,大步走到侧门边撩开门帘——
蔺新雪不防她突然闯入,下意识抬头,眼波清湛,盈盈撞入沈曼辞眼中。
下一秒,蔺新雪转身便走。
沈曼辞一个箭步上前,捉住了她的手腕。
比半月前更瘦了些。
“蔺新雪,”她张口唤她名字,“我后悔了。”
被圈住的手腕似用尽了力气想挣脱,沈曼辞怕伤着她,便略松了松,但仍圈着不肯放。
蔺新雪停了挣扎,并没转回身。
她语气有些冷,但比那几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好上千百倍。
“七小姐又想做什么?”
沈曼辞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后悔当日放你走了。”
她当时不愿看蔺新雪这般折磨自己,万般无奈,只好放手让她离开。
眼下想来,这是最次的一招。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缘分是需要相连在一起的,斩断了线,再想连回去,就得打上一个结。
果然,蔺新雪听了她的话,很轻地冷笑了一声。
“七小姐随心所欲惯了,是当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任由摆布吗?”
沈曼辞有些狼狈地咬了咬舌尖,微痛感酥麻着传遍全身。
自作自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七小姐又有那方面的需求了?真不巧,我来了月事,七小姐不如寻其他人去。”
沈曼辞轻吸一口气,低低叹道:“没有其他人,蔺新雪,不论你信不信,那也是我第一次。”
蔺新雪自然是不信的。
沈曼辞低声道:“蔺新雪,我也有真心的。”
蔺新雪半偏了偏身,侧目看向被圈住的手腕,冷静了片刻。
她们之间实在是一笔难算的烂账。
越是拖着不厘清,往后见了面,就越是难做陌生人。
倒不如早早分拨开,或许更好走后头的路。
蔺新雪如是想着,便开口问,“要怎样七小姐才肯放过我?”
沈曼辞定了定心神。
“两个月,”她一错不错看着蔺新雪,“你让我在你身边两个月,如若两个月之后,你仍——厌恶我,我便彻底离开,再不纠缠。”
风声很轻,扫过这个简陋的小院时,似乎放轻了脚步,只略撩拨过两人鬓边碎发,无声离去。
沈曼辞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鼓点声。
良久,她听见蔺新雪轻声道:“凭什么?”
蔺新雪缓缓转过身,第一次主动与沈曼辞对视。
沈曼辞究竟知不知道,她的生活有多摇摇欲坠?
她身无分文地从蔺家出嫁,从丧夫的姨太太逃成了丫鬟,又从丫鬟逃去了小食肆做帮工。
蔺新雪的前半段人生,一直在依附他人生活。
如今终于迈出去了一小步,第一次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可沈曼辞却说她反悔了。
说要将她留在身边。
她是树叶堆叠的屋,沙子砌起的围墙,沈曼辞随心所欲的路过,都不必动手,经过时卷起的微弱气流,就能推倒她整个世界。
“凭什么七小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七小姐说有真心,我就要信你;七小姐说后悔,我就得乖乖同意;七小姐——”
她这段话说得又急又快,一口气吊在最后,差点没缓过来。
蔺新雪猛地深吸一口气,清润的眼眸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对七小姐,没有真心。”
一阵短暂的沉默。
空气里是很淡的药香味,蔺新雪想起刚刚答应连奶奶的事,心底一阵懊悔。
她就不该同沈曼辞说话的。
这一纠缠,再想出城,时辰就太晚了些,今天恐怕是赶不到绍昌了。
可是沈曼辞的表情……
蔺新雪抿了抿唇,偏开视线。
门帘忽然被撩起时,她正在琢磨沈曼辞前面与连奶奶说的话。
她总觉得这两人话里都藏了别的意思,还没理解透,就与沈曼辞正对上视线。
那时候的沈曼辞,脸上表情好奇怪。
似有几分悲凉,也有几分壮烈,还有见到她时一瞬溢满的惊喜。
蔺新雪嘴上说不信她的真心,实则这话是说给她自己听更多一些。
倒像是一种劝诫,告诉自己不要相信沈曼辞,否则又进了沈曼辞的算计里。
沈曼辞算计了她的身体,叫她对沈曼辞的接触起了怪异的反应,仅是牵住手腕,都会让蔺新雪想起那一夜的荒唐。
那荒唐里带了些下等的快乐,简单低俗,却爽到极致。
所以才低劣。
如今,沈曼辞似乎不满足,还想算计她的心。
什么真心,蔺新雪不信沈曼辞会有。
“没有便没有吧,”沈曼辞艰涩地勾了勾唇角,“没有……也没关系。”
蔺新雪敛着眼眸,浑身轻颤了一下。
“只两个月,好吗?”
“七小姐——”
“若你不答应,我派人砸了这家店。”
蔺新雪心惊一拍,下意识侧头去看说话之人。
沈曼辞表情很淡,脸色甚至可以说苍白无血色。
唯有那双尾端上挑的眼眸微微泛出些红。
蔺新雪想起连奶奶方才的话,大抵是说沈曼辞急火攻心而吐了血。
她是因何而生了气,又为什么跑上这儿来威胁她。
蔺新雪眸色微微一动,嘴上却冷声道:“七小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我手段卑劣我认。若非如此,蔺新雪,”沈曼辞轻抿了抿唇,勾出一抹苦笑来,“我怕你又逃了。”
蔺新雪不语,偏开头。
有风经过,吹得架子上稀疏的药材轻轻翻身,簌簌地响。
良久,沈曼辞才听见蔺新雪的声音,顺着那捋暗香飘来:
“一个月。”
沈曼辞猛地抬起头,幽深的瞳孔又惊又喜。
她其实做好了被蔺新雪彻底厌恶拒绝的心理准备。
若蔺新雪真的那样排斥她,砸不砸店,她都没有一丝一毫得逞的机会。
可蔺新雪终究心软。
又或是不愿意连累药铺。
“好,一个月也好。”
能在她身边就好。
这是个无头无脑的计划,沈曼辞甚至没有做任何准备,只想了这第一步。
她一点也不磊落,完全没了从前的气度和算计人心的手段。
沈曼辞恍恍然想,她们或许都是彼此的一道劫。
“现在可以放开了吗?”
蔺新雪抽了抽手腕,沈曼辞立刻放了开。
薄薄的肌肤上多了一道异红。
她只忍一个月,过后一拍两散,沈曼辞说她再也不会来纠缠。
心底一道微弱的声音在问,到时沈曼辞又反悔怎么办?
蔺新雪敛了敛眸,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毕竟沈曼辞想反悔就反悔,话都不做数。
可眼下的景况实在有些难熬,蔺新雪觉得自己也只能应付当下,走一步看一步。
她略揉了揉手腕,抬腿便往外走。
沈曼辞没由来心慌,堵了一小步:“你去哪里?”
蔺新雪深吸一口气,语气算不得好,“我答应了连奶奶去绍昌送礼,再不出发,就到不了了。”
沈曼辞顿时眼睛一亮,“那我开车送你去,来回只需两个时辰。”
蔺新雪咬了咬牙,懊悔不已。
她想,她还是落进了沈曼辞的算计里。
一个月实在有些久了。
我是笨蛋,写着写着睡着了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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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沈公馆秘闻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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