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新雪觉得自己心上,好似有一只小小蚂蚁,缓慢爬着,到处啃咬。
她确实误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这里的人个个雍容华贵,张口闭口谈及的钱财,她在平述镇编一辈子的竹篾也赚不到。
但她并不是为这个难受。
蔺新雪一早就明白,自己与沈曼辞之间天差地别,阶级财富本就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那些人假惺惺叹息她断送一生姻缘时,她其实也不太难过。
这群人里出了一个沈曼辞,才叫她难耐不安。
连她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沈曼辞却这样发怒、维护她,不惜掏出枪,和整个家族的人对峙。
好似对沈曼辞来说,她真的很重要一般。
起初,她真的以为沈曼辞对她,不过一时头脑发热。
大户人家里的常事,不是么?少爷小姐将下人们视为私有物,调戏逗弄,都是上头撒下的赏赐。
她怕沈曼辞的感情,也是那种赏赐,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悲
但现在,蔺新雪突然发现,她更害怕沈曼辞是真的喜欢她。
“叔叔意下如何?”
孙冰然忽地开口,接下沈曼辞的话。
她既发话,则表明愿意割让沈充年的那一份渡饷。
沈苍当即道:“太太,这不太妥吧?四弟本就伤得重,要是将这些东西都收走,只怕他一口气过不去。”
“伤那么重正好少操点心,多休息休息不是吗?”沈曼辞回道。
“但那些终究是四弟一直在经营的,这样不妥。”
“小七说的有道理,四哥儿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其他的,可放一放。他就安心在家养着,我不会不管他。”孙冰然扫了沈苍一眼。
又道,“四哥儿如今无心管这些,交给三叔公正合适。”
沈充年虽是庶子,但热心经营,又在沈老爷面前刷了不少好感,这些年明里暗里的财产也不少了。
单是几艘来往南洋的船,收益便颇为丰厚。
更何况还有近年新兴起的歌舞厅、珠宝行业,他也投了不少钱进去。
沈良国沉吟片刻,细细算了算,其实比预期还要多一些。
只是今日他本就是作了打大仗的准备而来,这才刚起一个头就打道回府,未免显得太好打发。
况且这才刚开始,就捞到了这样一笔,若是多磨一磨呢?
沈良国定下心思,才要开口,就听一人轻飘飘地说道:“三叔公若是同意了呢,这事就和和满满地过了,要是不同意的话——”
沈良国恨恨扫了沈曼辞,又是这个小搅家精!
她不提沈充年还好,她一提,沈良国才想起来这个四哥儿的事!
人不就是她弄残废的?现在还理直气壮地把兄弟的财产拿出来分!
真真是个疯子!
“不同意又如何啊?”
沈良国许久没说话,他身后的外甥提他喊了一句。
只见沈曼辞勾了勾唇,晃了晃手腕,那抹亮银也跟着一晃。
外甥当即头皮发麻,却还强撑:“光天化日,你敢杀人?”
“我连沈充年都敢废,你算什么东西?”
沈曼辞冷嗤一声。
“舅舅!你看她!太没规矩了!”
沈良国脸色阴沉,也不大好。
但偏偏沈曼辞的话,确实是有威慑力。
方才这样多的人在场,闹哄哄的,她不照样不管不顾就打了那只花瓶?谁晓得她会发什么疯?
“比起那两艘货轮,确实不太够啊。”
沈良国不咸不淡说了一句。
众人旋即紧张兮兮地看向沈曼辞。
本以为她会当场发作,谁知她却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只说句“知道了”。
“三叔公既然嫌不够,那我们就从开始理论理论。”沈曼辞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沈良国老眼昏花看不清,示意自己的儿子接过。
“这是蔺新雪的卖身契,三方签字画押,想必当日三叔公已经看过,就不多介绍了。”
沈良国笑了笑,“丫头,这事陈了,早论过好几回,你们也该知道,政.府说的取消贱籍,什么卖不卖身,都不作数啊。”
“政.府也说,一夫一妻,没有妾了。先头娶的也罢了,死了人再进门的,自然算不得数。既然都不作数,那蔺新雪便是自由人,”沈曼辞觑了觑眼,语气微冷,“三叔公想分钱财,正大光明的分就是了,何必扯上无关的人?”
一层窗户纸,扯了好些日子,终于在此刻被人挑破。
沈良国黑沉着脸思索。
孙冰然缓缓开口道:“叔叔摆出长辈架子要分家产,又不管不顾地算计老爷名声,弄了什么冲喜姨娘,闹得一家连日不安生。如今我松口,愿意将四哥儿的财产分给叔叔,叔叔竟还不满足?我虽是继室,却也是正儿八经迎进门的正房,叔叔一再下我的脸面,实在是欺人太甚!既如此,我还顾及什么沈家颜面?来人,去请警察来家里评一评理!”
“婶娘不可啊,为这点小事请警察,传出去岂非笑话?”
“你瞧我如今还不够是笑话吗?”
孙冰然挺了十多日,在这档口突然示弱哭泣,一副被欺辱的模样。
沈公馆的几位姨太太立刻便跟着痛哭起来,大骂这些旁支亲戚仗着辈分欺负人。
场面再度乱起来,这回沈曼辞没有打断他们,只对蔺新雪轻声道:“走吧?”
蔺新雪尚未回过神,脱口而出道:“这就走了?”
沈曼辞先是一愣。
她本以为蔺新雪不想搭理她的。
“太太请你过来,故意派了个急性子的嬷嬷,大概就是想让我跟着一起来。她很会算,早就想借力打力,让我来应付这个老头。我说让出沈充年的财产,对太太其实没什么影响,沈充年没了,东西只会落进沈苍手里。到这里,我们的用处就算是完了,后面的大戏没必要再看。”
沈曼辞悄声给蔺新雪分析完,见她轻抿了抿唇,眼神忽然明了清澈,知道蔺新雪想明白了。
这场闹剧,从头至尾只是这些人为了争钱争权而拉开的一幕戏。
蔺新雪也好,沈曼辞也好,都是这出戏里的配角。
至今,戏已唱到尾声,就剩下谈妥最后的几项,配角的去留根本不重要。
——哪怕这出戏,彻底改变了蔺新雪的人生,成了压在她头顶密不透风的乌云,于主角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一桩小事。
两人起身,越过吵闹的人群向外走,果然无一人叫停她们。
*
沈良国一直逗留到入夜才走。
听到消息时,沈曼辞和蔺新雪正在吃晚饭。
晚餐是焦婶娘炖了一下午的牛腩拌面条。
砂锅里加了洋葱番茄和一些重料,没放一滴水,炖的牛肉软烂入味,唇舌轻抿便化开油脂香气。咸香又酸甜的酱汁裹着韧劲十足的面条,两人都加了辣子,吃得额间微微冒汗。
这碗牛腩炖得太香,沈曼辞和蔺新雪都吃得有些撑。
“走吧,去太太那里散散步。”
蔺新雪纹丝不动:“我就不去了。”
沈曼辞轻叹:“你不要什么都先拒绝我,好不好?”
刚刚饭桌上她看得清楚,明明蔺新雪也吃多了,吃完还往院子里瞥了几眼,大概是在算散步路线。
蔺新雪轻咬下唇,“这里这么大,咱们各散各的。”
“去找太太,是为了早上的事情。戏唱完了,事还没完呢,我说了会给你自由就一定办到。”
沈曼辞又叹一声。
蔺新雪口是心非,连她自己都骗。
想靠近她一些,得拆一个又一个谎,“威逼利诱”,才有幸能窥见一点点她的真实。
夕阳彻底沉下去时,沈曼辞忽然意识到。
今日是个难见的好天气。
*
到孙冰然那里时,主楼已经亮起灯,灯火通明。
沈曼辞握着茶盏浅啜了两口,清润香甜的果茶正好解渴。
“说吧,什么事这么急不得,非得大晚上的来我这里。”
孙冰然还未卸妆,屋里地龙烧得旺极,她却没拆掉脖颈间的领子。
“同太太讨零花钱来了。”沈曼辞笑了笑,收回视线。
孙冰然微挑眉,“你这么大方的把你四哥的东西都送了出去,我还当你不差钱呢。”
“左右是捏不在手里的,用来打发人不是正好?”
孙冰然闻言笑了笑,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而后便进入正题:“你想讨的零花钱是什么?”
“这次能解决,是因为有沈充年这里可以匀过去,再有下次呢?总不能又弄残一个,再‘分赃’吧?一次是偶然,两次三次,于太太的名声恐怕不利。”
孙冰然一脸毫不在意,“我一个寡妇,要什么名声?”
“太太是要做大生意的人,怎么会不在乎?”沈曼辞扬了扬唇,“听说北面正在规划铁路南下,若是快的话,也就这一两年的事情吧?”
孙冰然瞳孔轻缩,面上仍是淡淡的表情,好似对这事情毫不关心。
“那群叔公往日都靠着老爷做生意养他们,现在个个颐养天年,坐吃山空。今日吃了码头,保不齐来日还想吃铁路,太太不会想一辈子叫他们打这个秋风去吧?”
“你想要什么?”
“按理来说,是该请太太代写和离书。不过蔺新雪本不算过门的新妇,也就没这个必要,”沈曼辞收起笑意,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若太太没意见,从今往后,蔺新雪与沈家没有任何关系,姨娘也好,丫鬟也罢,统统不作数。”
尽管知道这一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但在听到沈曼辞说出这句话时,蔺新雪心口仍是一紧。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大脑好像已经失去了思考的作用,只会简单的接受信息,然后在心脏上敲下一击又一击。
“也是奇怪,”孙冰然忽地一笑,“我看你追她去了绍昌,还以为你想留她在身边。”
沈曼辞神色不变,只道:“有债欠了她,追上去还而已。”
蔺新雪呼吸乱了一拍,声音极浅,只有她自己知晓。
孙冰然似觉得有趣:“债?一个千金小姐,欠一个丫鬟?”
沈曼辞微笑不语。
“要我放她,只这一条?没旁的条件么?”
沈曼辞知道这是愿意放人的意思了,“分给她的船,既已收了渡饷,不如就给她傍身算了。”
孙冰然“哈”地笑了一声。
“小七,你当我是什么慈善家,打发一个丫头,还送条船?”
“她手上那条,在太太庞大的产业里,根本就是沧海一粟,若非大哥提起来,恐怕太太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船家吧?”
“钱再少,也是我的,”孙冰然觑起眼,慵懒的靠在椅背上,“除非你拿东西来换。”
“太太想要什么?”
“你这一房当时分去了不少。”
“太太想要多少都可以。”
沈曼辞毫不犹豫回道。
蔺新雪诧然,下意识扯了扯沈曼辞的袖子:“那可是你的产业。”
比起上交财产,沈曼辞更犹豫一些的,是要不要拍拍蔺新雪的手背安慰她。
可惜一犹豫便错过,蔺新雪倏地收了回去。
机会错失,令人遗憾。
沈曼辞一脸惋惜地收回视线,抬眸看向蔺新雪。
她穿着那件对襟氅衣,姣好的面容上,因散步后生出两团极浅的酡红,似一湾春水,又像是早春的海棠。
那双清润的眼中,明明白白映着沈曼辞的身影。
沈曼辞倏然笑了一下。
“没关系,我已经有更多。”
写到昏迷,早睡失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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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沈公馆秘闻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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