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隆隆。
凤华殿灯影摇曳,映托出座上人颀长身影,玄衣银发,眉目沉静,略染暗色。
青胤以手支额,似在思忖。
座下,司丞正跪在地上:“禀王上,臣已经查过了,潼尧国进献的瓜果里,确实有剧毒。”
青胤问:“是什么毒?”
“此毒名为噩兆,盛产于南疆葵树林,服入即可发作,中毒者血液逆流,四肢抽搐而亡……”
座上的扶桑王冷笑一声。
南疆。
在潼尧国版图内,又与亲王樊离毗邻。
他正想说什么,便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来者的步伐似乎因司丞所言而略显迟疑。
青胤抬眸,刚好望见罗泱。
“你怎么来了?”他问。
罗泱回过神,道:“她醒了,一切无恙。”
他紧锁的眉宇略有松动。
“大人方才说,潼尧国进献的瓜果里有毒?”罗泱皱眉道。
青胤问:“怎么?”
罗泱以手贴在胸口,心有余悸:“明神护佑……本来我在宴席上要吃的,还好被樊离亲王拦住,说要先行尝膳礼……”
所谓尝膳礼,就是派宫人试毒。
青胤脸色微沉。
樊离多年主战,如今大好的机会,他绝不可能错过,所以他必定动了手脚。此毒见效快,又产自南疆,当场即可栽赃对方,以潼尧蓄意毒害扶桑王的名义发动战争,可谓天衣无缝。
杀伐果决,目标明确,像是樊离的风格。
如此说来,夜宴上的毒,还真不是他的手笔。
那会是谁呢?
……
暴风骤雨,惊雷阵阵,白泽宫里却一派静好。幽媓倚着靠枕看书,阿蘅则守在旁边刺绣,灯火下的两人都专心致志,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阿蘅起身揉了揉后颈,望见幽媓仍然眉头紧锁地沉浸在书里,忍不住问:“您在看什么?”
幽媓没抬头,只回了三个字:“《百毒记》。”
那日她给潼尧人号脉,发觉出了不对——这毒药虽是出自巫族,但下毒者似乎不懂药理,配药的时候出了问题,把其中一味搞混了,导致毒性减弱。也好在他搞混了这一味,否则潼尧人根本撑不到幽媓从苍梧山回来。
想彻底洗脱嫌疑,堵住悠悠众口,她就必须要揪出幕后主使,否则纵使她能解毒,也无济于事。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阿蘅惊呼:“王上?”
幽媓下意识抬头。
手中的书页也不觉攥紧了。
他站在玉麒麟吐出的水雾后,一身寒气,身后宫人为他解开沾了雨水的外袍,银发披散下来,像流淌的银色月光。
幽媓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否则怎么会紧张呢?
青胤上前,微微俯身,望着她手里的书。
幽媓解释道:“医书。”
他没说话,只挑眉一笑。
侍者们都识趣,一个个退出去了,于是寝宫里再度恢复刚才的安静,除了两人的呼吸声。
“我想把那个人找出来。”她说。
他笑了:“那个人?你的同族?”
幽媓点点头。
“我正在查,”青胤道,“你有线索?”
幽媓便将毒药的纰漏一五一十告诉给他,青胤眉头越皱越深,他迟疑道:“你是说,这毒药配错了?”
幽媓点头:“很有可能,不过也不排除他是有意为之……”
“若你的同族想要挑起战乱,他就不会配错药,”青胤意有所指道,“真想要挑起战乱的人,不会给潼尧留余地,他们会选最烈的毒,最好当场毙命,无力回天。”
比如樊离。
幽媓皱眉:“那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想挑起战乱?而是为了嫁祸给我?”
也不对,云霓的指证显然是出于私怨,甚至没有充足的证据,如果有人想陷害她,总得提前最好准备吧。
那会是谁呢?
她灵光一现:“会不会是……他并不想挑起战争?”
青胤眸光微动。
“你说他给潼尧留了后路,所以他的目的不在两国之间,而在于陷害……难道他想陷害巫族?”
青胤失笑:“那倒未必。巫族臭名昭著,何必再去陷害。”
“……”
“他想陷害的另有其人,”青胤沉声道,“那个人危及了他的地位,所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我的面前,设计证明那个人与巫族勾结,好引起众怒……”
幽媓听得心头一跳:“……听起来你好像知道是谁。”
青胤笑道:“是谁不重要。朝堂之上暗朝汹涌,没人能一尘不染,我好奇的是,那个被陷害的人……为何不反击呢?”
樊离明明只需供认自己在贡品里下毒即可,可他宁可说是潼尧自导自演,也不肯说出是相胥在布局。
除非……
除非他真的与巫族有所勾结。
所以才会慌不择路,才会急着将罪名安给幽媓,只因樊离他其实并不清白。
青胤以手支额,只觉得心烦意乱又有些好笑,他年纪轻轻就已为王,和这些年过半百的老狐狸们在政治场上斡旋,许多计谋和手段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方便说破罢了。
又是两党相争,扶桑多年未解之局。
位极人臣的摄政王相胥,和势力庞大的林间王樊离,一派主战一派主和,两党在他面前争名夺利,势同水火,早已不是一朝一夕。
但青胤并不急着解这局。
君王之术在于平衡,两党相互制衡,于王而言,有利。
相胥固然城府深沉,但他多年主和,避免战争的想法早已经刻进了骨髓,这才露出了破绽。
如果他再大胆些,下最烈的毒,或许自己现在还真会去怀疑樊离。
王叔啊王叔。
青胤叹息。
肱骨之臣,却又暗藏祸心。
他可以打压樊离,但不该来揣摩自己的心意。
长久以来,青胤对巫族深恶痛绝,又对当年那个预言闭口不提,想必相胥是看在眼里,才想出此计用巫族陷害樊离。
可惜相胥只看到表象,却没看到症结所在。
青胤痛恨巫族,从不在巫族本身。
而是在……
他抬眸,看向眼前的人。
灯影下,她容颜略显苍白。
同样在白泽宫,同样半倚在榻上,同样有烛光摇曳,红帐重重。她眼神迷离,眼尾微红。
他似乎一瞬间,就回到了当初。
大婚当夜,他与她对饮了合卺酒。他把她拦腰抱起,放在榻上。
芙蓉帐暖,她唇色朱红,他眸光渐暗,蓦然俯身,去吻她的唇瓣。
她似乎一惊,下意识偏头,这吻就落在侧脸上。
青胤停顿片刻。
都能听到彼此越来越快的心跳,良久的沉默,他忽然不容拒绝地捏住她下颌,将她的脸掰过来,重重落下一吻。
她大概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顺从了。
再然后,就有些失控了。
青丝散乱,衣衫尽褪,她喘着气往后缩,却被他紧紧捏住手腕:“躲什么?”
她脸色潮红:“你要对我做那种事?”
他凝着她片刻,笑了:“你现在知道了?”
她脸更红了:“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我不懂,我也能……”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藏在了纠缠的唇齿之间,青丝与银发纠缠,他几乎失控,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炸开,在来得及分清那到底是什么之前,他就已经沉溺其中。
再然后,就是一室缠绵。
很荒唐,不是么?
他这样问自己。
明明知道是陷阱,明明自知没有结果,明明还有那么多误会那么多曲解挡在他与她面前,但他宁可留下隐患,也不愿意去面对,只想先握在手里。
情浓时,他抵住她鼻尖,问:“你开心么?”
她迷离的眼神有片刻清醒。
然后歪过头,似乎真的在思考自己开不开心。
焚身的火稍稍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怒火,敏感多疑的性格忽然在此刻占了上风,他猛一用力,带起她的惊呼声。
“你干什么?!”
“你不开心吗?”他反问,咄咄逼人,“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和他对视,眼里忽然泛起水雾,似乎想说什么。
他在等待。
可最后,一个字都没有。
她偏过头去,避开他目光,明明是离彼此最近的时候,可心却离得那么远。
青胤沉默。
他发现他看不懂她了。从前他知道她喜欢什么,什么能让她开心,而她也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可现在,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事情,他看不懂,也问不出来。
他俯身,含住她耳垂,喃喃低语。
“你到底怎么了?”
这已经是最温柔旖旎的语气。
她嘤咛了一声,眼泪才终于落了下来。
“没事。”
还是这样。
“告诉我。”他说。
“不关你的事。”她说。
他曲解了她的意思。误会加重,他索性不再问。
……
幽媓觉得青胤的眼神有点奇怪。
他正望着自己出神,那目光幽暗却直白,以至于她几乎以为是自己误会了,毕竟他可不像是……
“伤好些了?”他忽然问。
幽媓点头。
青胤垂眸,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不怀疑我了吗?”她忽然问。
他侧过头:“怀疑你什么?”
幽媓哑然。
“哦,你是说下毒的事?”他笑了,“当然怀疑过,怀疑是你自导自演,想博取我的信任……”
“……”
“可后来我想,我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做呢?”
他忽然话锋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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