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恒，再去和你爹道个别，一会儿我们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道别……为什么？娘亲不要爹爹了吗？”

“你爹太老了，但你和娘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若是不分开，到时候爹和娘都不好受。”

“啊？老？可是……”

可是爹爹明明没什么变化啊，没有白胡子花花，也没有皱纹，娘怎么会说爹爹老了呢？

……

就这样，元渺带着她七岁的小儿子离开父亲，改了娘家的姓，又回到了娘家所在的小世界中。此时的元洛恒还想不明白，为何一向恩爱的爹娘会突然分开，只记得在他们回去后，娘亲和外公便争吵了好几日，后来还一直叮嘱他要好好修炼，在成仙之前，千万不许像娘亲那样，什么……成家之类的……

元洛恒思念他的父亲，又害怕娘和外公他们的责骂，没什么爱好的他于是便按照他们要求的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整日就是埋头修炼，日月交替，直到又过去了十年。

十七岁，元洛恒成功筑基，而他的父亲也因年迈而寿终正寝。

这时的他才明白，曾经娘说父亲太老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娘亲明明看起来才是三十岁不到的模样，可实际上已经是一千多岁的元婴期修士，而他的父亲也一样。当初他们成婚时，都是金丹后期，年龄也已经到了**百岁，金丹期的修士只有一千岁的寿元，一旦无法突破便只能含恨而终。

正是因为如此，外公当时才会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元家是所有世家中的佼佼者，给予后代修炼的灵石丹药等都是常人一辈子都消受不起的，就算元渺的资质一般，却生来就有上好的资源与修行环境，以及得那高人指点，从小养尊处优的她也能靠着丹药和家中几位老祖的帮助极大提升结成元婴的可能。

但他的父亲就没这个运气了，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散修，没有大家族的支持也没有天骄的资质，近一千年的艰苦修炼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即便在最后关头，娘家给了他一堆丹药符箓也无济于事。

在一个安静的深夜，父亲悄无声息地老死了。

……

“洛恒，去拜拜你爹。”

元渺带着元洛恒来到了原先他们一家人所居住的大院中，十年过去，淡雅别致的屋院已经积了厚灰，瓦砖都被风雨洗去了不少，飞虫横行，杂草丛生，一派潦倒荒芜的景色，再也没了元洛恒记忆中，那名为家的氛围。

院后茂密的竹林中，竖着一块简单又干净的墓碑，元洛恒走上前去，跪在墓碑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爹……”

伤心与无助在元洛恒的心中升起，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朦朦胧胧的，好不真实，看着已经安葬好的父亲，还有一旁仍然年轻貌美的母亲，在那恍惚间，他好像领悟了什么。

修仙修仙，他修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长生……真的有那么好么？

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态，而修士的丧事则会更加简陋些，暴尸荒野或被投入鼎炉中炼丹都是常有的事，父亲已经没什么亲人还在世上了，更不会有人特地来安葬默默老死的他，最后，还是外公看在娘的面子上，才叫人给他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

“洛恒，你先自己去别处转转，让娘一个人再和爹待会，别跑太远了，过会儿娘就带你回去。”元渺支走了元洛恒，独自一人站在坟前，缄默不语，一直到傍晚时分，元渺才在院中找到了揪着杂草发呆的元洛恒，二人一起回了家。

自那以后，元洛恒便继续将身心都投入到修炼中去，偶尔也会去给父亲扫扫墓，有几次还碰到了同来悼念的娘亲。

几百年，几千年，时光飞速流逝，元洛恒步入了化神期，而父亲的墓也许久都未曾有人打扫过了。几百年前，他的娘亲便一直泡在药浴中，在好几位老祖宗的帮助下才终于突破了化神中期，而据他们所推测，这便是娘亲的极限了，此般天赋，再无突破至后期的可能。

听闻此番言论，元洛恒便想停下修行，先陪娘一阵子，可元渺却直截了当地拒绝还训斥了他一顿：“怎么活的像你爹一样，多愁善感的？当初就该叫他入赘，一开始就让外公来教你……呵，不就是个死么？我自知没有成仙的资格，如今活了万年，也该活够了……”

“元洛恒，你的天赋和资质都很好，还有最好的资源和师傅，老祖们都看好你，娘也一样，现在魔族势大，却又偏偏极少人才能成仙，娘希望……你也能成为那极少中的一员。”

元渺摸了摸元洛恒的额头，轻轻抱住了她听话懂事的儿子：“娘知道，家里对你有点太苛刻了，但等你成仙后，要尽情享乐也好，要隐居于世也好，还是要上战场杀光那些魔族，娘都会支持你，只愿你……别再受这生死离别之苦。”

元洛恒默默点了点头，同样抱住了他的母亲。修真界向来以权利与力量为尊，像他娘这样的修仙世家大小姐，永远都不乏追求者，一万多年来，娘亲找了不少情人、道侣，却都是露水之情，再未与一人成婚，也没给他添个弟弟妹妹。

现在想来，娘亲应该是害怕了。

怕再经历一回生死两相隔，更怕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又慢慢变老，逐渐变得比她还憔悴，最后，先她一步踏入黄泉。

不管是娘亲还是外公，还是其他长辈们，都一遍遍地告诫元洛恒，在成仙之前莫要动情，尤其是那些与自己修为差距悬殊的。

元洛恒本就对此没什么兴趣，他出身世家，也算是个有钱有势的贵公子，可却比普通的修士更加“朴实无华”，不贪钱财，不图名利，不好酒色，甚至连个喜好也没有，什么都不强求什么也不执着，就连修行……也是因为家族的意思，他才将此当成了一种日常必须。

成仙……唉，他对成仙没什么执念，能飞升那便飞升，若是中途失败，死了，也就死了。

……

又过去了两千多年，元洛恒顺利突破至大乘期，而元渺却耗尽了寿元，离他而去。

娘亲被安葬在了家族的陵墓中，家里那些老祖、长老们终于网开一面，将他的父亲也带了回来，并与娘亲葬在一处。庄严隆重的葬礼刚结束不久，元洛恒仍跪在父母的灵位前，噤声落泪。

他活了将近两万年，却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眨眼间，便已物是人非。

他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做什么，身边的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如今，每次闭关修炼都要花上几百、几千年的时间，入关前，新芽萌发，孺子哭啼；出关后，枯枝败叶，双鬓花白。沧海桑田只不过是抬眸一瞬间，百年千年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那些活了几万岁的大能不知见过了多少生离死别，成仙、长生，真的有如此重要么？

元洛恒和绝大部分修士一样，修炼的都是长生之道，但他的道心却一点也不坚定。他不渴望成仙更不追求长生，人生在世，不过都是一场短暂的梦，老天爷给他什么他便接受什么……

逆天改命？

算了吧，这样也挺好。

元洛恒的道心似乎被什么力量所触动，又一直被那股力量维系着，明明就是一触即碎的道心，却依旧让他坚持了五万多年，直到那最后的渡劫晚期。

此时，魔族势力已经强大到了不可抵挡的地步，仙家落魄，下层不少小世界甚至都已沦陷为魔族的领地，元家处于靠近仙界的小世界中，虽受到影响，不如从前那般兴旺阔绰，但依旧是最强的修仙世家之一，而元洛恒也成了家中地位极高的老祖，忙着那最后的飞升雷劫。

越是接近成仙，越是举步维艰。

死于飞升雷劫的修士数不胜数，千万人中才有一人可得道成仙，而元洛恒……他的困境似乎来得更早些，不是被那滚滚天雷劈死，而是属于他的飞升雷劫根本没有降临的迹象。

或许是老天爷看透了他那颗得过且过的心，再也不愿给他成仙的机会。对此，元洛恒还是和从前那样，不强求。

不能成仙那就寿终正寝，对他来说，都一样。

……

这天，元洛恒和往常一样，前往万宝阁给家中的晚辈们添置一些法袍与法器，店小二见过那代表了身份的玉牌，立刻恭敬地行礼，并派人为他找来需要的器物。元洛恒在厢房中等候，一刻钟后，他便看见几位侍从端着玉盘走来。

正当元洛恒想要起身叫住他们时，疲惫感却席卷而来，他全身上下仿佛散架了一般，无力又酸疼，而等侍从们进入厢房后，竟也没对他行礼示意，为首的那人反而是大声且无礼地对他吼道：“你这老头，何时溜进来的？！”

“这里可是万宝阁，化神之上的大能才能来的地方，你一个没修为的老头莫不是想偷东西……到处都是禁制你又偷不到什么，来人，将他扔出去。”

什、什么？

老头？没修为的……老头？

元洛恒还没来得及反驳一句，便被万宝阁的那群人拖了出去，混乱间，他又听到了那声音发出的疑惑，“奇怪，刚刚不是元家的长老来了么？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却不见那前辈的身影了……临时不想要了，也该说一声吧……”

元洛恒习惯于独来独往，出门也不带个小童在身边，而此刻，无人为他辩解，也无人能将他带回家中。“我、我……咳！咳咳！”他在大街上艰难地站了起来，随后，又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松弛的皮肤包裹着手指，那蜡黄的指甲看起来一碰就断，老茧横生，粗糙又沧桑，这分明就是老人的手。元洛恒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很快，便又恢复平静，他慢慢地挪了几步，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又抬手，摸了摸那憔悴不堪的脸颊与干枯寸断的白发。

道心破碎，一瞬白头。

修为尽失的他瞬间就成了濒死的老人。

嗯……好吧。

他那脆弱至极的道心或许早该碎了，还是那样，他也没那么想成仙想长生，这世上也没什么让他留恋的，他的命数如何他便如何，不争不抢，顺其自然，一辈子过的也是清净悠闲，最后，既然老天给他的结局是像这般死在路边，那他，接受便是了。

想着，元洛恒默默闭上了双眼，坐在路边，安静地等到最后一刻的到来。

然而，就在他闭眼的下一刻，风云忽变，灵气滋生，万丈天雷骤然爆发，周遭的人群还来不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这险恶凶猛的雷电吓得四散逃去，连同万宝阁在内的数家店铺也都纷纷闭门画上阵法，来尽可能减少飞升雷劫对他们的波及。

闪烁的雷电伴随着金光不断劈打在街边老人的身上，那老人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不画阵不调息，好像根本就没在抵挡那源源不断的雷劫……

三日过后，所有的天雷消失，云雾散去，天空放晴，而附近的人也已经带着各自店中的宝物全部撤离，原本繁华的街道也因为雷劫的洗礼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就在那堆最凌乱的废墟中，一道金光猛然升起，直冲云霄。

元洛恒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恢复年轻的肉身，随即，便飞往了九霄之上。

……

也不知道是阴差阳错还是造化弄人，经此一遭，他竟真的飞升成了仙人。

只不过，成的是那——无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