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如游龙,入隙不见。连带着作为看客的吕苏二人,由幻境力量推举着,紧跟在他剑后。
出了灼华宫,才印证了刚才千里传音那人说的话。
光天化日,地面黑作一团。
硝烟般的黑雾,比那一夜恶战厉鬼看到的还要多得多。说是雾,却有着坚不可摧的流动实体,肆无忌惮四处流窜,无差别攻击,每停留在一处,都能听到让人牙根发麻的惨叫声。
又是这些恶鬼!
难怪没有人接悬赏令,个个保命都来不及!
到底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厉鬼冒出来?!
常徊尘低声骂了句“找死”,正要刹车俯冲,忽见前面天光骤暗,高空中盘旋着一道巨大漩涡。漩涡如黑洞,贪婪吸卷着周遭空气和光线,中心是血一样的猩红色,不时传来尖锐长鸣,听得人周身发冷。
……一股熟悉的恐惧感顿时蔓延开来,吕殊尧一个激灵,下意识叫道:“苏澈月!”
是恶鬼炼狱!
“鬼狱开了……鬼狱开了!”
吕殊尧骤然忆起刚穿过来那一天,是如何被系统强制传送到这鬼地方,如何被胁迫推苏澈月下去,又是如何被系统惩罚折磨得丧失意识。
而此时在幻境里,苏澈月面夺走了他一切的炼狱,竟是异常冷静。
“是幻境里的鬼狱。幻境代表过去,鬼狱开启过的时间——除了这一次,便是十二年前。”
他顿了一下,猛地抬眼,“十二年前……父亲娘亲?”
十二年前,正是苏澈月爹娘封印过一次鬼狱!
吕殊尧心脏怦怦怦地跳!
最后一面??!!
难道……难道,这幻境,要让苏澈月再一次,还是亲眼,再一次经历一次父母俱亡的痛吗?
常徊尘立于空中,桃夭从脚下蹿出去,直直插入漩涡中心的血盆大口。
晕头转向地戳了半天,什么也没刺到。
常徊尘皱了眉,道:“这么犯规呢。”
他复又看了一眼地面,自觉来不及这么陪玩,干脆利落地合掌,像是又想要使裂魂斩速战速决。
这时,有人给他使了个传音诀。
“阿尘,别用裂魂斩。这些鬼气都从恶鬼炼狱出来,鬼狱不封,多少个你都不够它们分食。”
常徊尘愣了愣,惊喜回应:“师父!你在哪?”
苏谌不说话了。
苏澈月看着常徊尘,再开口时便没那么镇定,尾音有着竭力压制而不得的颤抖:“父亲不想让他涉险……”
常徊尘马上也反应过来了:“师父,师父你在哪,我去帮你!”
“师父,”他难得显露出点焦急口吻,“徒儿求见师父!徒儿好想念师父,还有好多话想跟师父说,还有人想让师父见见……”
“徒儿不才,现在尚有一些本领,只求能帮到师父一二!”
“师父若是不应,徒儿只能一只鬼一只鬼杀过去问过去,直到找到师父为止!若是死在途中,师父就一辈子见不到我了!”
师徒情有点感人,连吕殊尧都忍不住眼眶发烫。苏谌终于传音道:“淮陵城西三百里,鬼狱真身。阿尘,答应师父,量力而行。”
常徊尘二话没说,抄剑就飞。
完了。
吕殊尧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害怕到喉头发紧。
鬼影滔天,应龙嗅梅入云而不见,常徊尘平时懒懒散散,出门打鬼都是散步着去,一下认真起来,才叫他们真正认识到灼华宫宫主御剑的实力。
比跟吕殊尧比剑时还要快上百倍,几乎是眼一眨,吕殊尧发紧的喉咙还没松开,还没来得及去跟苏澈月讲话,就到了淮陵城西。
天深如渊,方圆几里无人敢近。
空中的是幻境,真正的血盆大口就在脚下,狱洞里滚着猩红液体,分不清是血海还是岩浆。
他们一落地,再次见到苏谌,还有他的夫人,苏澈月母亲,辛旖。
距离上一次在幻境中见到,已然过去十几二十年。苏谌眉眼轮廓还是英挺的,只是两鬓都有了霜染痕迹,提着剑,半凌于空,厮杀不舍。
在他身后,青衣飘飘的辛夫人同样抄一把剑,替苏谌抵挡背后的袭击。
面色虽沉,难掩梨月皎花之容。吕殊尧想得没错,苏澈月的母亲是个大美人。
只是现在不是欣赏这些的时候,苏澈月反应比常徊尘还快:“父亲、娘亲!”
他直接冲过去,吕殊尧拦都不及拦!
一见到苏谌和辛旖,就忘了这里是幻境!真想骂醒他,可是转念一想,谁见到自己已故至亲能淡定呢?
就像做梦一样,无论是害怕还是欣喜,噩梦美梦总是最让人迷失,忘记自己是在睡梦中的。
反正不会受伤,由他去吧。
毕竟,这可能真的是他和爹娘的最后一面了。
常徊尘看不见苏澈月,红光桃夭来到苏谌身旁:“师父,师娘!”
辛旖劈开一道要扑她的硕大鬼影:“你叫他来做什么!”
玉齿一开,却是和她样貌不相当的悍烈语气:“找乐找到这里来?这是找死!”又劈开一只鬼。
常徊尘一怔,随手斩了右边鬼影,声音温和到有些委屈:“师娘,我当然不是来……”
“少废话,建那样一座宫殿,你也不听听你在外面名声都成什么样了!”辛旖目不斜视,“哪来的回哪去!回你自己宫里去!”
常徊尘说:“我不,师娘。”
“竖子!”辛旖骂道。苏谌沉声道:“不要多言,专心迎敌!小尘,切记不可冒进莽撞。”
苏澈月贴在另一边,他们四人形成四道坚固的墙,每道墙都在抵御前敌,守着身后人安危。
只可惜苏澈月是泡影。
他连剑也没有,法诀也施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重重鬼影穿过他身体,袭向他的爹娘。
他恨极气极,反身降下找吕殊尧:“给我剑!”
吕殊尧:“……什么剑?”
“你的剑!”他凤目微红,“给我!”
“没用的,这是幻境。”吕殊尧摇头,“你冷静些。”
“我不管是哪里,我只知道这里有我爹娘!”苏澈月掰开他手腕,“给我!”
吕殊尧叹了口气。
湛泉剑借了主人一点灵力,让苏澈月再腾空的时候不那么吃力。不过,预料之中,他就算再这么发狠地劈斩砍,都伤不到这些妖鬼分毫。
他只不过是自讨苦吃一番,身临其境地,经历一次爹娘死去前的鏖战而已。
可正因为知道这是害他爹娘死去的恶源,他才这么崩溃到失去理智。如果说上一次打刘璐吕殊尧还能拦得住,这次是无论如何也阻不了的。
“哇——呀——”
一声清亮婴儿啼哭响彻地表!
在场所有人都惊了一下,常徊尘道:“谁在哭?婴儿?这里还有婴儿?哪家父母把孩子丢在这里,不长眼还是没良心?”
辛旖:“闭嘴!”
苏谌:“噤声。”
哭声继续,常徊尘道:“师父师娘,你们刚才念的是什么我没学过的禁言法诀吗?为什么没起效?”
“……”
都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一本正经地玩笑。辛旖真被他气笑了,常徊尘剑刺出去还没收回来,也不忘趁机笑嘻嘻地讨好她:“师娘你笑起来真好看。”
旁边的苏澈月看着娘亲:“娘什么时候都好看。”
辛旖听不见自己孩子说的话,道:“要是澈儿长大跟你一样油嘴滑舌,那我真是连亲儿子都不想见。”
这个时候,苏澈月才十五岁。吕殊尧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一刻,十五岁的他在做些什么。反正二十七岁的他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眶蓦地红了。
“娘,我没有油嘴滑舌。”
“你可不可以回来见见我?”
吕殊尧心猛地钝了一下。
“这婴儿啼哭了如此之久,不似常态。”苏谌垂眸紧盯着鬼洞下方声音来源,“我下去看看。”
“不行。”辛旖道:“这鬼洞形态与位置都变化莫测,下方不知道有什么古怪,太危险了!”
“若它真卷了个孩子进去,不可不救。”
辛旖道:“那我和你一起下去。”
常徊尘:“还有我。”
“有你什么?”辛旖终于睨了他一眼,“你去地狱追欢买笑?”
“师娘明知我为何创立灼华宫,”常徊尘巴巴地垂下眼,“为何还要训我。”
“我知道,旁人知不知道?你一个人守这么大个是非地盘,又要防人又要防鬼,总有一天马失前蹄!这么多年让你来阳朔,为什么不听?”
“我不可能离开淮陵,师娘知道的。”常徊尘仰起张笑脸,“再说了,我和师父这么久没见,师娘都能嫌我烦,更何况我要是去了抱山宗,日日在师娘面前晃荡,师娘气得离家出走怎么办?师娘离了家,师父不得愁死?还有澈月——”
“好了,住嘴吧。叫你在这等便等着!”
辛旖拉过苏谌胳膊,双剑开路,齐身投进了狱海里。
鬼洞血光没过他们身体的瞬间,啼哭声戛然而止。
“等你们很久了。”稚嫩哭声骤地换成阴恻男音,又沉又冷。鬼洞表面血海随他声音起伏涌动不已,似乎很兴奋。
众人大惊!
常徊尘喝道:“什么妖精?!”
“裂魂斩伤我这么多孩儿,常宫主这就翻脸不认人?”
声音从地底直窜入耳,听得人发怵。不知道是不是中邪,吕殊尧还觉得这声音莫名很熟悉。
常徊尘回忆片刻,道:“原来还真有所谓的狱主,我以为是它们虚张声势的呢。”
刘璐逃跑前,和他斩杀那些厉鬼之前,它们都曾提过“狱主”这个名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才出关?”
这语气里有明晃晃的嘲笑,地底下的声音一顿,也跟着笑了:“常徊尘,你还不知道身处何境。”
剑声铮然响起,常徊尘倏地敛目:“我师父师娘呢?”
“当然是被我吞了,”那男声挑衅地回应,“常宫主不下来救恩师吗?”
这是非常显而易见的激将法,常徊尘皱着眉头,似在认真辨别。
然而连常徊尘都会冷静下来思考对策的事情,苏澈月却不管不顾,俯身扎了下去!
有人抓住他的腕。
那只手拉得很紧,扯得苏澈月腕骨有些痛。也正是这疼痛让他一下意识到,这里是幻境。
幻境里,只有一个人可以碰得到他。
“吕殊尧,放手。”
吕殊尧的脸被血影挡住了,绛紫色束腕收得很紧,夹得他手背青筋冒起。苏澈月拧眉:“这是幻境。放手。”
“你也知道是幻境,”吕殊尧自鬼洞边缘抬眸过来,“那你为什么要往下跳。”
“这不一样。我的爹娘在下面。”
“我已经做错过一次了。”吕殊尧轻喘着气,“这次肯定不会松手……奶奶的。”
就好像他不松手,苏澈月就不会下去,苏澈月不下去,就不会再变成那副又废又残的模样。
可是这里是幻境啊,本来就是假的,现实是无法改变的。
苏澈月脉搏被吕殊尧握在手心,猛烈跳了一下。
他们僵持许久,直到一缕碎绸忽然从深不见底的血洞里颤悠悠飘了出来,青色的,沾带着血。
“……娘!!!”
“师娘!”
不容再思考,一袭红衣跃下,被腥风鼓吹而起。
“徊尘!”
吕殊尧吃力偏过头,姜织卿竟然追了过来。常徊尘在鬼狱边缘停了一下,回头看去。
“徊尘!”姜织卿御剑远远地落过来,“你去哪里,我找了你很久!”
“别过来。”常徊尘见到他,眸光亮了一瞬,又特别担忧地黯掉,“别过来。”
他快速施了个结界,把姜织卿挡在几尺之外。姜织卿一夜未睡非常憔悴,眼下乌青,睁着眸看他:“徊尘……宫主?”
恶鬼叫嚣得很厉害,婴儿啼哭声又来了。常徊尘为了不让姜织卿知道发生什么,索性连声音和画面一起封在结界里。
姜织卿看不到他,就在外面一遍遍唤他。
徊尘、徊尘、徊尘。
常徊尘低低地笑:“听见了。”
姜织卿声音很好听,清清雅雅的,穿过暗无边际的沉怖,破出和风煦日。
他再唤了几遍,突然停了。
常徊尘自语:“怎么不叫了?”
姜织卿说:“我爱你。”
常徊尘大怔。
“不管你在做什么……我好像都没有办法讨厌你离开你。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徊尘。”
“我只求你别伤了自己。”
常徊尘羽睫剧颤,扭头要奔出结界。
又一缕白布,如被烧过的灰烬,从下面浮上来,正落在常徊尘伸出去的手指尖上。
苏澈月:“父亲!”
常徊尘再次停了下来。
“徊尘!徊尘?你还在里面吗?为什么不出来?出什么事了?是在召鬼吗?”
“那些鬼伤你了?是不是又受伤了?你让我看看!”
“……你还在生气吗?”
声声深情无妄。
常徊尘遥遥看着他,目光哀哀的,盈满了忧伤的爱意。可是很快,他便回了头不再看。
“徊尘!”外面的姜织卿仿佛能感应到什么,话语尾音越来越悲哀,几近乞求:“你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离开我。”
常徊尘阖了眼,轻声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重新拿起悬赏令,紧贴额间。血渗进令牌里,他快速念着什么,动作和神情都越来越虔诚。
片刻过后,他放下令牌,又从另一只一直紧握的掌心里,拈出一枚薄而小的红色片状物。
刚才硬剐下来的并蒂莲。
他双手交合:“裂,魂,斩。”
这一次不是把剑裂开,不是把魂魄裂开,而是直接让剑身与剑魂分离,让生魂与肉|体分离。
那一道生魂纯白得近乎透明,在这世间留下最后一抹艳丽得惊心动魄的灿笑后,坠入死狱。
他把身体留给爱人,把灵魂留给信仰。
这抹笑姜织卿看不见,世上也无人得见,除了被悬赏令传送进来的吕殊尧和苏澈月。
“徊尘?徊尘!”
地面上只剩吕殊尧,和被吕殊尧死攥着不放的苏澈月。
“吕殊尧你再不放手,”苏澈月声音已经急得发哑:“我会杀了你。”
「很不幸,男主苏澈月恨意值上升50,当前恨意值550。」
吕殊尧也不知道是在跟苏澈月较劲、还是跟系统较劲、还是跟底下那傻逼狱主较劲,总之就是咬断了牙根也不松手。好在这次系统没罚他,吕殊尧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两手一起用力,眼看就能把人拉上来。
「很不幸,男主苏澈月恨意值上升50,当前恨意值600。」
「警告,警告!男主苏澈月恨意值持续上升,访客即将有生命危险!」
告吧告吧,不就几十分的事吗?两千分他都连哄带骗地降下来了,还怕多这点蚊子腿?
突然金光猛烈扫了上来。
是湛泉出剑时的亮光。
臂上和脸上传来钝痛的刹那,所有场景开始狂速倒退,黑天、血影、鬼狱,姜织卿和常徊尘,统统如火星坠落般顷刻熄散。
仿佛看了一场跌宕起伏、又漫长到有些折磨人的电影,直至这一刻,终于被按下了停止播放键。
画面彻底黑下去,眩晕来临之前,吕殊尧最后看到的,是姜织卿跪在常徊尘醒不来的躯体面前,泪流满面。
旁边是常徊尘留下来的,那枚朱红色悬赏令牌。
睁开眼,终于重新回到空荡荡的灼华宫殿,冷如铁石的冰窟。吕殊尧只觉疲累极了,在幻境最后一刻,被苏澈月刺伤手臂和右脸的幻痛还在,痛感太真实,让他忍不住夹着眉头冒冷汗。
苏澈月和姜知情都坐在不远处,脸色微白地看着他。
吕殊尧虚虚一笑:“……我知道了。”
他知道冰棺里的尸体是谁了。
最后一刻幻影落幕,吕殊尧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为什么之前一直会觉得常徊尘这个名字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想起来,在《欲来》原书的开端,写过这么一段话。
“炼狱大开,数千恶鬼逃往人界作乱,所过之处腥风血雨。阳朔抱山宗苏谌苏宗主,携夫人辛旖奔赴鬼狱,倾其修为,意图镇压。”
“灼华宫主常徊尘闻讯而来,合苏谌共抗鬼狱。奈何恶鬼炼狱力量强大,三人齐齐献出灵核灵魄方可与之相互制衡。”
“最终为封印鬼狱安定苍黎,苏谌、辛旖、常徊尘慷慨赴死,魂留深渊,永不复还。”
魂留深渊,永不复还。
所以……
死的不是姜织卿,是常徊尘啊。
吕殊尧讷讷抬头问:“你是谁?”
姜织情亦讷讷答道:“我姓姜。”
“姜姑娘?”
苏澈月说:“或许该叫他,姜公子。”
姜织卿的眼泪终于如压抑已久的乌云密雨,顷刻间汩汩涌出。
有些情节明明已经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真正写下来那一刻还是会共情悲伤。
我想这就是角色赋予作者的最大馈赠吧。
第一次写文,节奏可能把控得不太好,脑海中想到这些角色,写着写着就收不住了。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进步的地方,要继续努力,笔耕不辍!谢谢小天使们能够追读到这里,谢谢你们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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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徊尘永怀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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