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一百三十八章

星澜的意识在虚无中下坠,最终猛地一定,双脚触及了坚实的地面。

周围的黑暗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他既熟悉到骨髓里、又诡异到令人窒息景象。

他正站在一条回廊下。廊柱是上好的紫檀木,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阳光灿烂得有些失真,透过廊檐,在地面投下清晰却静止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仿佛被阳光烘焙过的紫藤花香,甜腻得几乎凝固。一切都和他记忆深处那个地方别无二致——这是林颂禾曾经的家,林府。

但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绝对的寂静。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远处隐约的仆从低语,甚至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微弱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他尝试集中精神思考,却发现思绪滞涩无比,脑子像被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浓雾,所有深入的、逻辑性的思考都变得无比艰难。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彻底失去了与遇安分身的连接。那种感觉不再是信号干扰,而是彻底的、斩钉截铁的断绝,仿佛那具分身从未存在过。

然而,另一种感应却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几乎刺眼——那个犬族少年“阿黄”的精神力印记,就在附近!如同黑暗房间里唯一亮着的一盏微弱的灯,指引着方向,却也凸显出周遭更深沉的诡异。

“镜中镜…”星澜低声自语,声音出口却缥缈得不像他自己的,轻飘飘地融凝滞的空气里,没有回声。

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探索。他沿着回廊向一个方向走去,记忆告诉他那里应该是林府的边缘。然而,当他走到记忆中的边界时,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化,他一步踏出,周遭光影微妙地一闪,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站立的那个回廊起点,连阳光照射的角度都未曾改变。

他又试了一次,换了个方向,结果完全相同。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将他困在熟悉场景中的无限回廊。物理上的实在空间,叠加了强大的精神暗示和感官干扰,构成了一個极其精密的“困兽笼”。

他从贴身之处摸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小臂上划了一道。伤口清晰可见,渗出血珠,但他盯着那伤口,眼神却愈发冰冷——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不是麻木,而是感官信号被某种力量彻底屏蔽或扭曲了,触觉、痛觉都变得迟钝而虚假。

这种诡异的抽离感,加上对阿黄精神力的清晰感知,让他迅速做出了判断:这个空间并非完全虚幻,而是基于某种物理基础,再叠加了极强的精神投射和催眠效应。它似乎对与林府有深刻联系的人有着特殊的“吸引力”和影响力。遇安分身可能因为与此地关联不深,或被传送到了更远处,才会彻底失联。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空间的可怕之处远不止于此。它对侵入者的影响程度,与侵入者对此地、或此地之人的“执念”深浅直接相关。

星澜以为自己是以一个冷静的操控者、观察者的身份落入此地,能够理性分析。他却没意识到,他自己——正是对此地执念最深的人之一。他曾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长久地寄宿于“阿黄”的壳子中,生活在这里,每一个角落都曾留下过“他”的痕迹和情感投射。那些被刻意压抑或遗忘的羁绊,在此刻成了放大精神影响的催化剂。

他以为的冷静分析,其实早已被无形中扭曲。那头脑中的迷雾、感官的迟钝、声音的隔膜感…其严重程度远超他自己的预估,正是他深厚执念在此地规则下被反向侵蚀的证明。他以为自己是在客观评估环境,实则已深陷其中。

……

与此同时,在同一片阳光灿烂、死寂无声的林府回廊的另一处。

林颂禾站稳身形,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周围。家的景象并未让她有丝毫放松,反而让她全身的警报提到了最高级别。

太静了。静得可怕。熟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滤镜。

她也立刻发现了空间的循环特性,尝试突破边界只会回到原点。

“针对我的杀招?”她低声自语,声音在过分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有些突兀。她立刻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敌人利用她最熟悉的场景布下的心理结合物理的陷阱。

与星澜不同,林颂禾在军校经历过最严酷的反催眠、反精神干扰训练。注射特制药剂,在深度催眠和感官剥夺下抵抗拷问,坚守意识核心是她的基本功。这使得她对这种精神暗示有着极高的抗性。虽然她也感到环境的极度诡异和压迫,但她的思维核心依旧清晰冷峻——找出破绽,摧毁它。

她更担心的是遇安。

“他跟着我进来了…他现在在哪里?是否遇到了危险?”这种担忧让她更加警惕。敌人布下这个局,目标显然是她,但任何卷入其中的同伴都可能成为牺牲品。

她行走在阳光明媚的回廊下,紫藤花的香气依旧甜腻。一切都美好得如同凝固的油画,却空无一人,死寂一片,这种强烈的反差比任何血腥场面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她也在尝试走到边缘,结果同样是回到原点。

她和星澜得出了相似的结论:物理设施结合精神暗示的困兽笼。

两人不知道的是他们被困在同一片镜中之镜,感受着同样的死寂与循环,一个循着一缕熟悉的亡灵印记,一个试图破局。而他们尚未意识到,彼此之间的距离,或许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遥远。

第三次回到起点,星澜猛地顿住脚步,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回廊的尽头,阳光明媚得不真实,两个他绝不可能再见到身影,正并肩向他走来。

是林父和林母。

他们穿着记忆里常穿的家常衣服,脸上带着星澜(或者说,曾经的“阿黄”)所熟悉的、温和而慈爱的笑容,那笑容曾是他冰冷世界里为数不多的暖色。林父甚至还像过去那样,微微朝他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亲切。

“林篁,”林父开口,声音温和得与记忆中毫无二致,“过来,让叔叔看看你。”——星澜的意识核心猛地一颤,那是林颂禾跟他开玩笑叫他阿黄时,林父为他取的名字,林篁,取自“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希望他即便身处幽寂,也能保有清雅自在的心性。

一瞬间,星澜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巨大的荒谬感和某种几乎要冲破理智的酸楚席卷了他。他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极低、极苦涩的轻笑,带着浓浓的自嘲:

“呵…真是…玩弄人心的极致造物。”

然而,这温情脉脉的幻象在接近的瞬间便露出了獠牙!

林父那看似要抚摸他头顶的手,指缝间寒光一闪,一枚淬毒的细针直刺他颈侧!林母温柔递过来的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划向他腰腹!“林父”的另一只手甚至从身后拿出了一把紧凑型能量手枪,枪口幽蓝的光芒开始汇聚!

星澜本身并不擅长近身格斗,他的强大在于精神操控与远程布局。此刻面对这两个拥有至亲面容、出手却狠辣无比的幻象,他躲闪得极为狼狈。翻滚、侧移,衣袍被划破,伤口渗出鲜血,沾上尘土,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才勉强避开致命的连续攻击。

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理智清楚地知道这只是卑劣的模仿,是陷阱,但情感深处属于“阿黄”的那部分却在疯狂嘶吼,让他无法对那两张脸孔全力反击。他最后能做的,只有利用对林府地形的熟悉,猛地撞开一扇侧门,身影迅速隐入一片假山阴影之后,暂时摆脱了追击。

他靠在冰冷粗糙的山石上,剧烈地喘息,不是因为体力消耗,而是因为心神剧烈的震荡。那是他漫长而灰暗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真切给过他温暖与“家”的错觉的人。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兵刃相见……

……

与此同时,在镜廊的另一处。

林颂禾同样遭遇了她的“父母”。

在看到那两张刻骨铭心的面孔的瞬间,她的心脏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停。三年前那场惨烈的灭门大火似乎又一次灼烤着她的视网膜。

但下一秒,极致的悲痛就被更冰冷的理智强行压下。她的眼神在刹那间恢复了磐石般的坚硬。

“我父母,”她对自己说,声音冷得像淬火的钢,“早已死在三年那场阴谋里。你们,不过是窥探人心、模仿皮囊的怪物。”

她强迫自己快速发现了规律。这些幻象的力量源自于被困者的情感投射。你越恐惧,越怀念,越愤怒,它们就越发凝实,攻击也越发致命。反之,如果你能彻底割裂情感,视其为无物,它们甚至会变得模糊、不稳定,直至最终消散。

然而,知易行难。

当那个幻象中的“父亲”,带着她记忆中严格又隐含关切的语气,一边用凌厉的刀法攻向她,一边低沉喝道:“你在犹豫什么?!不敢打碎这幻象吗?你在害怕什么?!我平时是这么教你的吗?!”,林颂禾的手臂还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那话,太像父亲会说的话了。每一个音调,每一个眼神里的失望,都精准地戳中了她的内心。

就在那柄匕首再次刺来的瞬间,林颂禾的眼神彻底冰封。她没有格挡,而是以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后发先至,手中的□□化作一道冷电,精准无比地没入了“父亲”幻象的胸口。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那幻象的攻击戛然而止。它低头看了看胸口的匕首,脸上那严苛的表情消失了,转而浮现出一种近乎欣慰的笑容,声音也变得空洞起来:

“就该…是这样。我的……孩子。”

话音落下,幻象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瞬间消散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林颂禾站在原地,缓缓抽回匕首。手上没有沾染丝毫血迹,仿佛刚才刺穿的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

她脸上看不出丝毫悲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她望着幻象消失的地方,嘴唇微动,重复了一遍那句空洞的判词:

“就该是这样。父亲,女儿受教了。”

仿佛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祭奠什么。

她以近乎残酷的方式斩断了情感的纠葛。但她心底清楚,有些东西,并非斩断后就真的不再疼痛。只是她必须这样做。

而远处,躲在阴影里的星澜,或许正面临着更为艰难的内心之战。这个镜中镜,正在用最残忍的方式,拷问着每一个陷入其中的人内心最深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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