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漂浮。
首先感知到的，是**光**。不是实验室那种惨白、刺眼、毫无温度的无影灯，也不是安全屋医疗区那种偏冷的白光。这是一种……柔和的、带着一点暖意的光，像……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模糊到几乎遗忘的梦里见过的、黄昏时分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光。
嵌合体少年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模糊，带着重影。他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不是医院那种千篇一律的惨白，也不是星澜实验室那种冰冷得近乎残酷的金属银白。是一种……淡淡的、接近米黄或者浅沙的颜色，材质似乎也不是冰冷的金属，更像是某种……织物？或者涂料？总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暖意**。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
视线向下移。一个……**衣柜**？深色的木质纹理，线条简洁，静静地立在墙边。这……不是实验室该有的东西。
再往旁边……**滴滴…滴滴……** 规律的、不算刺耳的声音传来。是生命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着代表他心跳和呼吸的波形。他自己正躺在一个……应该是维生舱里？但感觉和“星辰”的冰冷维生舱不同，舱壁似乎更厚实，内部的光线也更柔和。
他下意识地想动一下手指，却传来一阵牵扯的刺痛。目光微垂，他看到自己那条混合了狼毛和蛇鳞、此刻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的手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覆盖着羽毛的翼骨和前肢的结合体？），正平放在身侧。手背上……扎着透明的输液针管，淡黄色的药液正缓慢地滴入他的血管。不仅仅是手，他感觉背上（或者说翅膀根部？）似乎也有针头固定的感觉。
他想轻轻吸一口气，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活着。但刚吸了半口，一股熟悉的、带着撕裂感的**胀痛**猛地从肺部深处炸开！
“咳……咳咳咳！”无法抑制的呛咳让他整个胸腔都剧烈地震动起来，牵扯着全身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他蜷缩起身体，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呛了出来。
“醒了？”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不高，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他痛苦的咳嗽声。
这个声音……
少年咳得通红的眼睛猛地睁大！他强忍着胸腔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侧过头**。
视线越过维生舱透明的舱壁，落在了声音的来源处。
一张椅子，放在维生舱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有几缕散落在额前。穿着简单的深色便服，不再是那身染血的作战服。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那双深邃如寒潭、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是**林颂禾**！
少年的大脑仿佛瞬间空白了！
她还在这里？她没走？她……守着他？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他残破的身体！比修复液带来的暖意更汹涌！他以为……他以为自己被放弃了，像垃圾一样被丢回给了星澜，或者已经死在了冰冷的实验室里……可她在这里！她把他带出来了！她还守着他！
然而，这份惊喜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紧接着，无数被刻意遗忘、却早已刻入骨髓的记忆碎片，如同海啸般疯狂涌入脑海！
星澜冰冷的手术台，剥离基因的剧痛……
被当作诱饵和灯塔的绝望……
林颂禾最后那毫无温度、看着他被“清道夫”拖走的眼神……
星澜嘲弄的质问：“你以为他会收了你吗？”……
还有……还有体内被星澜埋下的层层陷阱，被林颂禾“加料”的、如同定时炸弹般的“回礼”……
身体的疼痛、被改造的屈辱、被利用的绝望、被背叛的刺痛、被当作怪物的恐惧……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和茫然，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那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惊喜，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洪流，狠狠冲垮了他脆弱的堤防！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然后，毫无预兆地——
大颗大颗的、滚烫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猛地从他瞪大的、混合了多种兽类特征的眼睛里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过沾着修复液湿痕的皮肤，无声地滴落在身下的软垫上。
那眼泪来得如此汹涌，如此猝不及防。里面包含着太多太多复杂到无法言说的情绪：劫后余生的茫然，重见她的惊喜，长久压抑的委屈，被误解的刺痛，对未来的恐惧……最终都化作了这无声的、汹涌的泪水。
少年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任由眼泪决堤。
林颂禾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少年那双因为泪水的冲刷而显得格外清亮、却也格外破碎的眼睛，看着那张酷似星澜的、俊美却苍白脆弱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泪痕，充满了……**委屈**和**依赖**？
林颂禾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她见过星澜无数的表情。愤怒时扭曲的狰狞，算计时冰冷的玩味，得意时恶趣味的笑容，暴戾时毁灭一切的疯狂……星澜那张脸，在她记忆里，永远带着面具，永远在算计，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没有脆弱，更没有眼泪**。
可是现在，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就在她眼前，哭得像个……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找不到家的孩子？
一股极其陌生的、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林颂禾的心头。不是愤怒，不是厌恶，不是算计……而是一种……**措手不及**？一种……**荒谬感**？甚至……一丝丝……**头疼**？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用力地按了按自己隐隐**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这……这算怎么回事？
她把人抢回来，费了老大力气救活，不是为了看他顶着星澜的脸在她面前哭的啊！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太挑战她的认知了！
林颂禾放下手，看着无声流泪、委屈巴巴望着她的少年，生平第一次，在面对“星澜”时，产生了一种近乎无奈和……**棘手**的感觉。这感觉，比面对一支“清道夫”小队还要让她……额角抽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