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庆功宴上的小兔子与猛兽
渡鸦基地的庆功大厅里,喧嚣震天。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烈酒的辛辣和汗水的咸腥。巨大的篝火在中央噼啪作响,映照着围坐一圈、高声谈笑的身影——个个都是刚从“光灭”斗兽场凯旋的剽悍战士。他们肤色黝黑,肌肉虬结,身上或多或少带着新添的伤疤,笑声粗犷,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活脱脱一群刚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的豺狼虎豹。
而在这群猛兽环绕的中心,却坐着一个画风截然不同的存在——遇安。
少年穿着一身干净但明显偏大的新衣服,洗去了斗兽场的血污,露出一张白皙精致得近乎透明的脸庞。银色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长长的睫毛在跳跃的火光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他努力挺直脊背,试图融入这狂野的氛围,但那双清澈如小鹿般的眼睛里,还是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无措和拘谨。尤其是背后收拢起来、偶尔会因紧张而微微颤动一下的翅膀,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只不慎掉进了猛兽巢穴、瑟瑟发抖的纯白小兔子。
这极致的反差,非但没有引来排斥,反而激起了这群铁血汉子们最直白的喜爱和保护欲。
“哎呦喂!快看咱家这小子!” 一个绰号“炮哥”、满脸络腮胡、壮得像头人立巨熊的汉子,灌了一大口酒,指着遇哈哈大笑,蒲扇般的大手拍得旁边卡亚一个趔趄,“瞧这小耳朵,一抖一抖的,真他娘可爱!跟我闺女屋里那个毛绒兔子玩偶似的!我闺女就稀罕这种!”
另一个同样膀大腰圆、脸上带疤的战士凑趣道:“可不咋地!还长着翅膀呢!小天使下凡了这是!啧,这细皮嫩肉的,跟我家那刚上中学的臭小子差不多大吧?看着就让人想护着!”
众人哄笑,看向玉安的眼神都带着长辈般的慈爱(虽然这慈爱在他们粗犷的脸上显得有点吓人)和由衷的欣赏。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中带着独特韵律的声音插了进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是“龙哥”。他端着酒杯,眼神锐利如鹰,上下打量着看似局促不安的遇安,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武学宗师特有的洞察力:
“诸位,莫要被表象迷惑了。” 龙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喧嚣,“遇安小兄弟看似纤细羸弱?实则不然!你们都看走眼了!”
他放下酒杯,伸出手指,如数家珍般点出:
“这具身体里,蕴藏着**猛虎下山般的瞬间爆发力**!斗兽场里闪避擎天的身法,快到留下残影!”
“更难得的是,他有**孤狼般敏锐的战斗直觉**!对危险的预判,近乎本能!”
“那双翅膀,赋予他**鹰隼翱翔的制空之利**!假以时日,天空亦是他的战场!”
“而最关键的是…”龙哥目光灼灼,盯着遇安看似单薄实则蕴含着惊人韧性的腰背,“我观他缠斗时的发力技巧,隐隐有**巨蟒绞杀的缠劲**!一旦被他近身锁住,便是钢筋铁骨也难挣脱!”
他环视一圈被他说得有些愣神的众人,斩钉截铁地总结:“此乃璞玉!稍加雕琢,假以时日,其成就,绝不会逊色于在座任何一位!信我的眼光,绝无虚言!”
说罢,龙哥大步流星地走到遇安面前。遇安被他刚才那番分析说得有点懵,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布满老茧、却蕴含着千钧力道的大手,已经不由分说地、重重地按在了他单薄的肩膀上!
“小兄弟!”龙哥目光如炬,带着发现稀世珍宝的狂热,“苍天厚土在上!今日赐你一场大机缘!拜我为师!我龙某人必倾囊相授,将你打磨成渡鸦、不对,天下第一的无双战士!如何?!”
遇安只觉得肩膀像是被铁钳夹住,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想挣脱,可在龙哥面前如同蚍蜉撼树。他像只受惊的兔子,徒劳地扭动着身体,小脸憋得通红,清澈的眼眸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大字:**救!救!我!**
那求救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助的射线,瞬间穿越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投向了篝火另一端——那里,林颂禾正斜倚在主位的宽大座椅里,一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指尖随意地捻着酒杯杯沿。她似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部下闹腾,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享受着胜利后的松弛,对龙哥“强抢民兔”的行为,原本是懒得管的。
然而,当那双写满“救救我!救救我!”的、湿漉漉的小鹿眼睛撞进她的视线时,林颂禾捻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就在遇安感觉自己快要被龙哥那炽热的“师爱”融化(或者说压扁)的时候,一道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分量的声音,如同冰泉般流淌过来,瞬间浇灭了场中所有的喧嚣:
“各位,…别逗他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刚才还气势汹汹、恨不得当场举行拜师礼的龙哥,像被瞬间掐住了后颈皮的猛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他按在遇安肩膀上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脸上那狂热的宗师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被老大抓包的讪讪和失落。他长长地、无比惋惜地叹了口气:“哎——!可惜!太可惜了!原来是老大你的人啊…”
旁边的炮哥见状,拍着大腿哈哈笑道:“老龙!有啥可惜的?遇安在老大手底下学本事,不比跟你靠谱多了?”
龙哥一愣,挠了挠头,看看一脸淡然的林颂禾,又看看终于脱离魔爪、正心有余悸揉着肩膀、小口喘气的遇安,恍然大悟般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小子!”他再次看向遇安,眼神里的狂热变成了真诚的祝福和羡慕,“啧!你这福气…可都在后头呢!跟着老大好好学!前途无量!无量啊!”
这时,炮哥也凑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手这次没敢用力,只是轻轻拍了拍遇安另一侧没受伤的肩膀,语气带着豪爽的欣赏:“小子,真人不露相啊!战场上那几下子,灵巧得跟山猫似的!一开始看你那小身板,老子还真怕一阵风给你刮跑了!结果…嘿!刮目相看!真给咱渡鸦长脸!”
炮哥顿了顿,灌了口酒,抹了把嘴,看着玉安认真地说:“这么着!现在你跟着老大,我们都没二话!但哪天要是…嗯…想换个环境,尝尝不同的‘口味’了!”他大手一挥,指向周围这群糙汉子,“咱这帮兄弟的地盘,大门永远为你敞开!随时欢迎!”
遇安听着这直白又带着江湖义气的邀请,看着周围一张张虽然粗犷却写满真诚善意的笑脸,感受着肩膀上那只虽然粗糙但力道轻柔的大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带着点羞涩、又无比明亮的笑容,他不知道的是,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份并肩作战的情谊真的可以把一个人牢牢托住。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在他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落入了点点星辰。
他得了林颂禾那句“别逗他”的护身符,又得了炮哥那敞开的“大门”承诺,心里那点拘谨终于散去不少。他像只终于确认了安全区的小动物,脚步轻快地蹭到了林颂禾宽大的座椅旁,挨着她坐下,仿佛那里是风暴中心唯一宁静的港湾。
林颂禾垂眸看他,清冷的眼底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冰湖上投下的一颗石子。她没说什么,只是顺手从旁边果盘里摘下一小串饱满圆润、犹带水珠的紫葡萄,递到他手里。接着,又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半杯澄澈的、散发着清甜果香的橙汁,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葡萄少吃几颗,”她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家常的随意,“太甜了,待会儿还有烤肉和面食。”
遇安乖乖点头,捏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迸开,让他满足地眯了眯眼。他又小心翼翼地捧起果汁,小口啜饮着,目光却忍不住飘向篝火旁那群依旧喧嚣豪迈的战士们。火光跳跃在他们黝黑健硕的躯体上,映照着那些新添的伤疤和畅快淋漓的笑容,也映照着他们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某种刻骨铭心的东西。
“喜欢他们吗?”林颂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很轻,像一阵拂过草叶的风。
遇安微微一怔,转过头,对上林颂禾沉静的目光。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声说:“嗯。他们…很热闹,也很…真实。” 他能感受到那份粗犷下的真诚,那份喧嚣下的热血。
林颂禾的目光也随着他投向那片喧腾,只是她的眼神更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篝火与欢腾,看到了更遥远、更沉重的东西。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在斗兽场里,他们的恨意,像压抑了千百年的火山,一旦找到出口,便是焚尽一切的熔岩。”
遇安捧着杯子,安静地听着。这正是他心底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这群人面对元老院和擎天那样的敌人时,眼中燃烧的不仅仅是战斗的意志,更有一种近乎毁灭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恨?那份热血,滚烫得几乎灼人。
“他们,”林颂禾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在诉说一个古老而悲伤的秘密,“来自不同的星系,不同的荒芜矿星、污染废土、或者被遗忘的贫民窟。有兽人,也有人类,被共同的命运碾碎过。”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
* **“炮哥,”** 她示意那个刚才说女儿喜欢兔子的壮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母亲,是一个纯种人类。只因为爱上了一个兽人,生下了他,在那个视‘血统’为一切的地方,便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林颂禾顿了顿,篝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冰冷的寒光,“母女两人,要被‘净化’——也就是活活烧死。他母亲,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塞进一艘破旧的垃圾运输船…他活了下来,看着他母亲被火焰吞噬的地方,成了那片星域最臭名昭著的垃圾填埋场。”
* 她的目光移向另一个沉默喝酒、脸上带着狰狞旧疤的战士,“‘疤脸’的家,在‘净化日’被元老院的巡逻队当成了‘兽人窝藏点’,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的妻子和刚会走路的儿子,没能跑出来。”
* 她又看向角落里一个正小心擦拭着匕首的、身形瘦削但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兽人,“‘隼’…他唯一的妹妹,被黑市掮客骗走,注射了高剂量的‘幻影尘’…成了某个元老院大佬斗兽场里供人取乐的‘□□’,最后死在了笼子里,至死都没能清醒过来认出他。”
每一个名字,都连着一道深可见骨、至今仍在流血的伤疤。每一个笑容背后,都藏着一段被掠夺、被践踏、被焚烧殆尽的过往。
遇安听得屏住了呼吸,手中的果汁仿佛也变得沉重起来。他看着篝火旁那些或大笑、或拼酒、或默默擦拭武器的身影,第一次真正读懂了他们眼中那份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是什么——那是失去至亲至爱的刻骨之痛,是对不公命运的滔天之怒,是将灵魂都淬炼成复仇利刃的决绝!
“所以…他们拼命,是为了复仇?”遇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林颂禾的目光从篝火处收回,落在遇安清澈又带着震撼的眼睛上。她想起了那天遇安在苏园说,所有人都会幸福时,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盛着的光太决绝,让她隐隐有一丝不安。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基地厚重的合金穹顶,投向了无垠的宇宙深处。
“不是这样的。”她斩钉截铁地说,声音虽轻,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复仇的火焰固然猛烈,但它终有燃尽的一天,或者…会连自己也一同焚毁。”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柔和,扫过遇安,也扫过那些在篝火映照下、彼此依靠、互相捶打肩膀的战士们。
“他们现在拼命,更是为了**守护**。”林颂禾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守护这片用血与火夺来的、能让他们喘息的土地;守护身边这些同样伤痕累累、却愿意将后背托付的袍泽;守护…手中这份历经千辛万苦才重新攥住的、来之不易的…**温暖**。”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遇安身上,意有所指:“就像此刻,篝火、葡萄、安宁…对他们而言,这微小的、平凡的光与热,便是值尽全力去捍卫的全部意义。因为失去过,所以更懂得。”
篝火噼啪作响,将林颂禾沉静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遇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群“豺狼虎豹”们正勾肩搭背地唱着跑调的战歌,粗犷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炮哥正把一串烤得焦香的肉塞进旁边“疤脸”的嘴里,“隼”擦拭匕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嘴角难得地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那喧嚣之下,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彼此交付的信任,是对这片刻温暖与安宁的无比珍视。
遇安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橙色液体,里面映着跳跃的火焰,也映着他自己的眼睛。他最终没有再说话,只是几百光年之外,另一双紧盯着复杂光屏的和他几乎全然相似的灰蓝色眸中倒映的是和此刻渡鸦基地里一模一样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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