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漫天皆是。
萧索的野镇里，无昼无夜，无风，更无色。
层层黑沙诡谲轻盈，无风而落，从湛白天空一路倒下，再没入浓黑的地底。
良久，宋穗伸进帽檐揉了揉眼，面前的黑影彩珠晃了几圈，最后重叠在一起，面帘上那人干裂的嘴唇不断翕动，恳求萦绕耳间……“仙长，可以吗？”
“嗯？”宋穗摇摇头，定神道，“抱歉，刚刚走神了，再同我说一遍吧。”
那人愣了一下，“哦哦”两声旋即道：“仙长，这里面我们没进去过，也没个底，仙长要是进去的话，能不能帮我女儿带个信，她自打十二年前被吃进去就再也没了联系……”
……宋穗费力的集中精神，大量的记忆却仍旧一股脑的塞进神识海，炸的他头痛欲裂精神溃散，只得一股脑打包起来，塞进某个角落里用禁忌压着，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间，宋穗强咽下去，面色难看了几分，所幸墨色金边的长袍将他整个人包裹的严严实实，挡住所有窥探的视线。
“……仙长？仙长？”
宋穗迎上她担忧的眸子，歉意的笑道：“无事，可能是昨晚睡的晚，有些乏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那人顿时皱起眉头，脸上的褶子松松垮垮的横堆在一块，也不知信是没信，她躬下腰作势要扶，边道：“仙长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该不好意思的是我才是，我看仙师这状态……一时半会也不像能休息好的，要不去我家喝口热茶？”
宋穗看看周围，这穷山恶水的，连杂草都看不见两棵，房屋和各种五颜六色的招子却是密密麻麻挤作一团，不远处荒无人烟的野镇非黑即白，别无他色。拱手道“不了，我现在便进去，你有什么信给我吧。”
老妇人狐疑的看了他片刻，生怕他下一刻便是白眼一翻昏死过去，但面上还是不由地染上喜色，语气加快几分道：“不不不，不是给我带，是给我女儿带，前面那障子人进不去，东西却可以，但只进不出，从来没人传出来里边的口信，说来，哪怕是我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被吃进去还能出来的。”
宋穗跟着念道：“吃？”
野镇里黑黑白白看着压抑，机缘也还不到时候，他随便扫几眼便出来了，竟是没能感知到那里有吃人的妖魔鬼怪。
那老妇人却是讪讪一笑，拍手含糊道：“仙长不必担心，外乡人不必寻得庇佑，大抵是遇不上的。”
宋穗还想再问问，但老妇人那眼神分明是不愿再说了，宋穗想了想，还是决定自个去寻答案，能找出来同自己玩玩最好，找不出，倒也不强求。
他转身，一面走一面朝老妇人挥手，两三步间踏上光壁，在进去的前一刻，他似有所感，倏然回头，耳垂上刺瑰坠子绯红姝华，成了宋穗隐没黑袍之下唯一的亮色，诡异的红光倒影中，老妇人眉眼带笑，眼也不眨地望向他，热切地像是盯着救命稻草，又暗含情愫……纠结，悔恨，乃至是狂热。
宋穗蓦地改了主意，一甩手，绝绝凌风直乎面门，老妇人下意识猛然闭眼，一阵天旋地转后，身体轻飘飘的躺在地上，被符纸藏了起来，老妇人费劲的抬起头，前边悬浮的也跟着卷了个角。
宋穗勾了勾手，符纸飞入耳坠，一脚跨进了障子。
……
入脚，是虚无的软。
宋穗蹲下身子，地上蠕动的黑泥一碰鞋底消融大半，周遭凝聚成新泥，一下子将宋穗顶了上来，继而再度消融，短短一个呼吸，宋穗竟是上下起伏数次！
宋穗探出手，好奇的用指尖探去，那黑泥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见手指便往下压缩，直到退无可退，倏地消失。
“喂——”
宋穗抽回收，循声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大的那个是个妖族女孩，畏畏缩缩的抱着尾巴，怯生生地从小孩身后探头，小的那个暂且看不出种族，白白嫩嫩的，叉着腰，鼻孔朝天道：“新来的，不要玩泥巴了，快和我走了。”
两人突然出现，悄无声息。
宋穗闻言又戳了一下黑泥，小男孩眼睛瞪得硕大，指着他鼻子叫道：“你你你，居然敢不听我的，再这样我就把你仍在这里，不带你走了！”
宋穗正了色，佯作肃然道：“你是？”
小男孩头扬的更得劲了，梗着脖子道：“我是浮始，是这里的老大。”
宋穗想了想，从善如流道：“好的，浮始老大，你要带我去哪里？”
浮始道：“这里是无梦界，我要带你去见大哥，不管你以前遇到什么，赐了运以后就不用怕啦，放心啦放心啦，我们这只是看着吓人，实则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宋穗笑笑，暗道再光怪陆离的他也见过，心中并无恐慌，沉吟片刻，他掏出一块流光溢彩的红石，放手里一路走一路转，好半响又道：“老大也要有大哥吗？”
浮始大怒，威严的跺了跺脚，恶狠狠地说道：“道上的事你少管！”
宋穗在他闭嘴之前将红石塞进他手里，浮始眼睛蓦然一亮，两颊通红通红的，再也说不出什么凶恶的话，哼哼唧唧道：“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识相，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你做小弟好了，你听好了，我们大哥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
浮始拖长调子，压低声音面色夸张道，“——是半神！怎么样，吓住了吧，多亏我浮始大人有人格魅力，让大哥求着我当小弟，不然哪有你们现在这么了不得的大哥。”
宋穗闻言却是有些失落，这世间往来数千万记年，飞升成神从来都只活在传言中，哪怕是传的再邪乎也说不出一个具体飞升的人，多半是有些本事的骗子。
……
尽管颜色颇为单调，但宋穗却仿若置身于一副辽阔齐全的画中，黑日之下，前边丛林郁郁，百草滋荣，他们进林子里走了片刻，乌压压的既窒息又暗含生机，忽的前方十丈外，一棵古树高高耸立。
那是一棵光宽就有足足三丈长的参天巨物，笔直挺拔，高入云霄，头顶呈伞状，漆黑粗壮的藤条轻轻垂下，好似舞动的丝条，风一吹，丝条底长着的小铃铛叮铃作响，他们看了好一会，这铃铛又化作訇訇钟声。
浮始两手合拢，附着钟声低吟道：“善阳入门，福运缠身。”
一边的小姑娘伸手抓住还在抱臂看戏的宋穗衣角，小声道：“你把眼睛闭上，跟着我们祈运。”
宋穗没多问，听话照做，合眼低念道：“善阳入门，福运缠身。”
那钟声越传越玄，越飘越近，源头慢慢从远处到耳边，最后又到身后，宋穗若有所感，少时睁开眼，天地间已经大变样，一块空寂的平地中央，小姑娘的手已经松开，跟着浮始一齐跪在地上，再往前是一个幽暗的隧洞，深不见底，雾影绰绰。
浮始回头，见宋穗呆在原地左看右瞧不知在想什么，两眼汪汪道：“还不快来拜见大哥。”
宋穗嗤笑，正要道“什么人还配他跪着拜见，”两个小孩就身子一侧，露出前面竖着的木牌和鼓包，牌子上大哥子秋阳之墓七字清晰可见，宋穗难得吃了噎，嘴闭了又闭。
宋穗一言难尽道：“你们……找死人赐运？什么癖好。”
难不成是他活的久见识短？
浮始不明所以，眨眨眼道：“可是大家本来就是死人啊，你自己不也是，嫌弃谁呢。况且大哥又不是人，他是神，对大哥尊重点。”
宋穗纠正他：“我不是，我活着。”
浮始不说话了，上下打量他一番，最后从地上爬起来给了他一个颇为奇怪的眼神，宋穗则是任他瞧，好半响，浮始叹了口气，高深莫测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这么想也好。”
宋穗也叹口气，知道无论如何自己这死人名号是脱不掉了，道：“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我死了？只有死人才可以进来?”
浮始神色悲悯，低着头踏上一条小道，边走边道：“唉，忘了也好，总之，这无梦界你就放心待吧，刚刚已经和大哥问好了，等两个月后大哥上凡你就脱离苦海啦。”
莫名有种邪教既视感，宋穗又换了个问法：“所以大哥到底死没死？”
浮始白他一眼，满不在乎道：“都说了大哥和你们这些鬼不一样，他是神自然不会死，刚刚我们拜的只是他的肉身，度天雷的时候被劈的拼不回去，不太雅观，大哥平时都在底下度人，两个月以后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宋穗又回头望了以下鼓包，最终还是把世上没有鬼几字咽下肚子，点点头，默不作声。
这隧道极长极深，但好在脚底自带加速泥，一块一块接替着，连长袍都被迎面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个呼吸间便是一阵光芒大作，霎时间，人就已经稳稳停在原地。
宋穗眨眨眼，眼睛透过帽檐便是好一阵惊奇。
只见前边有个小村，不，也不能算作一个村，走兽满天跑，巨鱼息路边，忽的，一个骑着野鸡的小孩望了过来，随即俯身在鸡耳朵边嘀咕两句，那鸡梗着脖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冲了过来。
“阿云——小十——是新朋友来了吗——”
这句话仿若什么魔咒，一出声，从四面八方各个犄角旮旯里都冒出人头来，有泥巴褪去露出个脸的，有骑着坨云倒挂来看的，还有的从鱼嘴巴里伸出两只手，示意鬼还在的……总之，这天上地下的都是人，且都是小孩。
野鸡上的小孩蹬蹬蹬的就到眼前，一个旋转，野鸡单脚站稳，黑漆漆的眼珠子对着宋穗瞧了一会，小孩便利落的跳下来。
他头上的狐狸耳朵抖了抖，龇着大牙道：“你好……高哦。”
宋穗把帽子往后拨，神识一路扫过，畅通无阻。
他看不出有多少小孩，这里毫无生机。
宋穗笑了笑，也道：“你好，谢谢夸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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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