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原本该轮到奈落城举办的论道大会,因魔神逃出古仙京一事一再拖延。如今鬼窟总坛大败,魔神与玄幽古教余孽逃窜,道盟总算抽出空来,将于三月之后重开论道大会。

而这一次,由于天道院被魔神重创,老院长及众夫子先生重伤,奈落城无力再操办论道大会,地点便换到了九曜宫所在的天澜城。

自从在鬼窟总坛回来,道盟盟主、同时也是九曜宫宫主的白仙尊身受重伤,不过所幸有几大上宗帮衬,如慕有枝等几大上宗后起之秀,天澜城早早便开始筹备大会事宜。

白仙尊已然闭关疗伤,九曜宫的事务,如往常那般交到了执法堂长老顾剑声等人手中。

传闻这次论道大会,白仙尊有意收徒,消息一传出去,赶往天澜城的人比往年还要多,顾剑声等人也早早忙碌起来,昨夜匆匆赶回九曜宫,天刚亮便又要离开九曜宫了。

顾剑声素来严肃冷峻,不近人情,九曜宫中许多弟子敬畏他、惧怕他,从不敢问这位执法堂煞星要去何处、去做什么,他一路走出九曜宫宫门外,唯独有一人敢拦下他。

正是他的师弟,顾行远。

顾行远远远看见他便喊着师兄追上来,揉着肩头抱怨道:“师兄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门?那论道大会还要筹备到什么时候?这九曜宫的事务真不是普通人能处理好的,师兄什么时候忙完,我真的要顶不住了。”

面具遮掩顾剑声半张脸,但他见到自家师弟时,冷厉眸光俨然温和了许多,步伐也放缓了许多,“大会场地刚才择定,还要与几大上宗派来的人商议详细事宜,我不在时,你老实些,莫要惊扰师父养伤。”

顾行远又是委屈又是不满,“我当然知道不能吵到师父,可是咱们才刚刚从鬼窟总坛回来,有必要这么着急就重开论道大会吗?算了,都决定好了,照办就是了,师兄伤势可好些了?要不还是我替你去吧?”

他说着又面露担忧,低声道:“如今师父和宫主师兄都在闭关养伤,宫中事务都落到了师兄身上,没了白千仞,沈阙那小子倒也还行,可若是净儿在,你我便也无需这般劳累了,也不知他现在到底如何了。”

提到那个名字,顾剑声面色似有过一瞬沉吟,低声叮嘱道:“在宫中莫要再提他,免得一些长老听到不高兴。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也是不放心啊,净儿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半点音信,宫主师兄也很担心他……”顾行远嘟囔几句,便拍拍顾剑声肩头,叹道:“那师兄忙去吧,师兄你还有伤在身,也不要太劳累了。”

顾剑声点了下头,便御剑出了九曜宫,待四下无人,才取出一枚玉符,捏碎化为金鸟。

金鸟扬天啼鸣一声,振翅化为金光,在前方引路。

顾剑声便御剑跟上,半边袒露的脸上薄唇抿紧,眸底似有几分犹疑。这次回来,是他如今正在九曜宫中闭关养伤的师父顾云急召,交给他自天道院特制的传信符箓回信。

天道院已然开启封山大阵,除了里面的人主动联系外界,谁也无法与他们联络,还是顾云长老与天道院走得近,此前才能用特制符纸传信给他们。这次回信,还不知道对面是不是天道院那位因魔种闭关的老院长萧云鹤,却给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他们此前暗中寻找的曾在鬼窟总坛现身赠他们丹药、还曾助他们压阵的神秘人要见他们。

那神秘人也只见顾云长老。

回想起出门前师父的叮嘱,顾剑声眸中闪过一丝暗色,飞速御剑追上前方那只引路金鸟。

剑光越过苍茫云海,并未出天澜城,而是往天澜城中心而去。说来也怪,天澜城有着神都之称,城中繁华昌荣,偏偏内城中却有一处,多年以来都是无人踏足的禁地。

这处禁地,乃是一座数千年前便尘封起来的肃穆帝宫。

远远看到金鸟展翅飞向禁地之中的帝宫,顾剑声眼底有过一瞬诧异,神色便警惕起来。

帝宫中心有一座祭祀大殿,宫中静得可怕,几乎没有任何活物在此地停留,只因此地煞气深重,曾掩埋了数万白骨,也曾是数千年前的战场,多年来飞鸟不近诸邪不侵。

那空茫的帝宫中,大殿月台上却有一道白衣身影凭栏而立,冷风穿堂,斗笠下白纱浮动。

在顾剑声看见白衣人时,他也察觉到了属于顾剑声的剑气来到帝宫,抬眸隔着白纱望去。

白衣人细白双腕上都缀着一只手环,俱是蛇形纹样,右手上的银蛇手镯俨然要新一些,一双暗紫蛇瞳犹如紫色水晶一般透亮,在顾剑声御剑飞近时,依稀闪过琉璃光。

而化身为银蛇手镯的谢魇用妖力凝成线的话语,也在同时送到钟离净耳畔,“只有那位执法堂的顾长老来了,看来顾云果然没来。”

这次陪钟离净回九曜宫的,只有谢魇的分身和镜灵,镜灵在琉璃珠中养伤,今日约见顾云,谢魇不便现身,便化为手镯暗中跟随。

可看着来的仅有顾剑声一人,钟离净指腹轻轻抚过手镯上的蛇鳞纹样,传音回话却也是极平静的,“那日在鬼窟总坛,顾长老他们六人以自身化为阵眼,最后却被魔神破阵而出,深受反噬重伤,又经受魔种影响,短时间内,应当是不会再出面了。”

手镯上的银蛇紫眸闪了闪,谢魇的嗓音也有些低哑,“阿离不要乱摸……好吧,你想摸就摸,不要碰尾巴。那顾云没来,只有他的徒弟来,阿离想做的事他能说得准吗?”

钟离净倒是不知道他蛇尾这般敏感,都化作手镯了……钟离净指尖微顿,唇角微扬起,指腹便从蛇尾换到银蛇脑袋的位置,忍笑道:“不急,顾师伯来,也是一样的。”

谢魇再回话时,声音听去轻松不少,“怎么说?”

钟离净忽然问:“你可知道这座帝宫的过往?”

谢魇想了想,回道:“听闻天澜城过去是座王朝帝都,这座帝宫,便是仙帝遗留下来的。”

钟离净轻笑一声,见顾剑声已落到殿前空地上,正收起灵剑走来,再说话时不再是传音,“据说很久以前,曾有一位人皇在天澜城中定都,创建起一个名为天澜的王朝,自封为仙帝,最终在这昊天殿前飞升仙界,此后,天澜城便有了神都之称。”

他所在这座大殿,便是昊天殿。

而他开口时,顾剑声脚步微顿,赫然也听见了。

钟离净指腹轻轻摩挲银白蛇头,接着说:“但那位仙帝飞升仙界之后,继任者再无一人能修炼至他的高度,后人一代不如一代,这座神都便成为无数人想吞食的一块肥肉,也成了数千年前的战场,掩埋无数白骨,最终,天澜王朝只剩下天澜城。”

谢魇没问他为何说这些,还没有避开顾剑声,只问:“既然王朝已经覆灭,为何这帝宫还在?”

钟离净道:“这座帝宫有那位仙帝飞升前留下的一道真仙气息在,数千年来屹立不倒。直到三千年前,顾无名得到了这一缕真仙气息,并创建九曜宫,守护天澜城子民。如今的九曜宫,实则便是神都帝宫中的九曜洞天,也与这座帝宫息息相关。”

这些事,唯有九曜宫核心才会知晓。顾剑声走上台阶,眸光略过钟离净腰间那串珍珠挂坠与他双腕上的银蛇手环,神色复杂,“此乃我九曜宫机密,前辈怎会如此清楚?”

自然是白乘风说的。

钟离净自月台上俯视顾剑声,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来,轻声道:“等了许久,可算是来了。”

顾剑声看他避而不谈,踏上月台,颇有些冷硬地拱手行了一礼,“让前辈久等了,九曜宫近来忙于筹备论道大会一事,师父实在无暇前来,唯有派晚辈过来,请前辈移步。”

钟离净笑问:“想让我去九曜宫?”

顾剑声直起身道:“前辈既已来了天澜城,若非师父实在走不开,也想亲自来请前辈到九曜宫做客。当日前辈出手相助、又赠我等五灵安魂丹助师父与我压制魔种,前辈有恩于师父和我,也有恩于道盟,师父与我都很感激,还望前辈不要拒绝。”

既然戴着斗笠,顾剑声看不穿他的身份,钟离净也不似以往那样敬重他,悠悠说道:“听闻你们在寻我,我才托天道院联络你们,可我今日约见的是顾云长老,而非你。”

虽有恩情在先,顾剑声却也不会什么都听钟离净的,他不卑不亢道:“师父着实走不开,前辈不如先随我去九曜宫,便能见到师父了,也好让师父与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你还是不懂啊。”

钟离净道:“如今是你们要见我,而非我求见你们。”

顾剑声听他原本有些低沉的嗓音似乎冷了下来,忙道:“前辈误会了,师父当真只是……”

“无妨。”

钟离净语调轻飘飘地打断他的话,在顾剑声正欲暗松口气时,一座法阵在顾剑声脚下升起,将他困在其中,远在大乘后期以上的沉重威压也如浩瀚深海般骤然碾压而来。

顾剑声险些跪倒在阵中,急忙捏紧拳头运气抵抗,脸色仍是很快变得煞白,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这让他更深刻的意识到了对方修为之高深远胜于自己,恐怕那日在鬼窟总坛时,对方所展现的也并非真正的实力。这叫顾剑声心生惊骇,扫过困在身周的金色光柱,咬着牙望向钟离净。

“前辈这是何意!”

谢魇也有些始料未及,“阿离?”

钟离净点了点手镯上的银蛇脑袋,淡淡说道:“无意。等你师父来了,我自然会放过你。”

顾剑声面露惊愕,“前辈,我师父的确无暇前来……”

钟离净看向他身后,笑哼一声,“可他已经来了。”

顾剑声惊愣住,“什么?”

他忽然感觉浑身一轻,后知后觉束缚周身的金色光柱正在消退,他站直起来,震惊回头。

白袍青年的身影缓缓落到月台数层台阶下,抬起广袖掩唇低咳一阵,抬眸望向钟离净,嗓音颇为沙哑,随之而来的是含霜挟雪的冰冷剑气,倏然间凝结顾剑声脚下困阵。

“道友要见我,我来便是,何故迁怒一个小辈?”

顾剑声愣了下,“师父!”

钟离净手掌覆过腕上银镯,指尖微动,顾剑声脚下的困阵便被撤去了,“顾云长老迟迟不现身,我也只能行这无奈之举,得罪了。”

顾云长老一踏步走上月台,护在了顾剑声面前。顾剑声羞愧垂头,“师父,是徒儿没用。”

顾云摇了摇头,便看向钟离净,“当日道友赠我等丹药,又为我们镇杀魔神助阵,最后虽未能成功,这份情,我顾云记得。我是有意寻道友求丹药,可不知道友为何要见我?我与天道院也算有些交情,倒是不曾知道天道院中还有道友这般人物。”

钟离净听得出他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却当做听不懂,自顾自说道:“数日前魔神破阵逃走,我也很是遗憾,但不知顾长老近日可有听过这样一个传闻——鬼窟大巫祭也死了,据说他的尸身上便有道盟各家秘法留下的痕迹,不知顾长老怎么看?”

顾剑声闻言下意识看向顾云,显然知道什么,很快便又垂下头,将自己的情绪都藏起来。

顾云则是面不改色,“道友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钟离净打量着这对师徒不同的反应道:“鬼族传出消息,当日在鬼窟总坛,险些被顾长老等人困杀在阵中的魔神乃是大巫祭假扮,可魔神为何会用替身傀儡现身应对道盟提前半月的约战?敢问顾长老,当日你们布局设阵镇杀魔神可是早有计划?”

顾云一点就通,“道友莫非是怀疑有人走漏了风声?”

“既然顾长老也有同样的疑惑,那我便直言了。”钟离净道:“当日顾长老等人因为受法阵反噬和魔种影响无法追上魔神,唯独白乘风追了过去,我与同伴一路尾随,亲眼见到那所谓的魔神,便是被魔种操控的大巫祭,魔神还派人要杀他灭口。”

“也就是说,即便那日法阵并无错漏,白乘风也没有失误,你们也杀不了魔神。但若那日白乘风没有失误,假魔神会死在你们阵中,可你们都身中魔种,他死了,魔种若无异常也无反噬,你们便会发现那是假魔神,仍会拼命找到魔神,诛杀魔神。”

钟离净不紧不慢道:“此前魔神与鬼窟的勾结被天道院揭发到明面上,闹得人尽皆知,道盟有意拼着同归于尽也要镇杀魔神,那时,魔神便成了靶子。而魔神刚逃出古仙京,又夺舍了一具新身,修为没那么快恢复,就算有魔种也奈何不了你们。”

他看向顾云道:“道盟兴师动众讨伐魔神,群情振奋,难以安抚。若魔神有意先舍弃鬼窟这个棋子,金蝉脱壳回到暗处,但他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能摆脱道盟的追杀,既要替身重伤,又不能让替身死在你们面前,那么白乘风的失误便恰到好处。”

他思索了下,补充道:“当然了,在此之前,天道院也是魔神的眼中钉肉中刺。若能先除掉天道院的老院长,届时到鬼窟总坛决战时,假魔神便更有把握顺利逃出去了。”

顾云听完后漠然一笑,“道友说这么多,也不过都是猜想,难道因为白师侄当时的一时失误,我便要怀疑我们九曜宫的宫主、道盟盟主吗?如此未免眼界太过狭窄了些。”

谢魇传音道:“他究竟是在说阿离你,还是在暗指最近在查白乘风的那位青琅山慕老祖?”

在离开天道院前,老院长萧云鹤已经将各家情况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钟离净。青琅山那位慕老祖脾气不好又傲气,几大上宗中他只与无量宗和沧浪剑宗交好,偏巧顾云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冷淡性子,二人几乎没有丝毫交情,这么多年来都聊不来。

不管顾云说的究竟是谁,钟离净说道:“当日在鬼窟总坛,我虽未能亲眼见到白乘风与魔神勾结,白乘风也的确战战兢兢一力追杀假魔神,可当日在九宫绝杀阵中作为阵眼的顾长老几位俱身中魔种,唯独白乘风没有,他失误时,大家也都看到了。”

钟离净看向顾云那双淡漠冰冷的眼睛,问道:“顾长老真的相信白乘风那时只是失误吗?”

顾云气定神闲,“道友,白乘风乃是我九曜宫宫主,你若拿不出证据,一再诋毁,便是曾经有恩于我,也休怪我顾云不讲情面了。”

钟离净并不生气,反倒颇为欣赏,“也是,白乘风到底是九曜宫宫主,继任宫主这么多年,也算有功于道盟,顾长老信他才会将九曜宫交给他,若因为我三言两句便怀疑白乘风,那倒显得顾长老心思狭隘了。”

谢魇低声失笑,“阿离,你可真是半点不肯吃亏。”

他与钟离净的传音唯有二人能听见。而顾云置若罔闻,顾剑声却怒斥出声,“前辈这话……”

钟离净视若不见,“那倘若我再告知顾长老,半月前天道院遇袭,重伤老院长并且给老院长种下魔种之人,也是假冒的魔神呢?”

顾剑声哑然失声。

顾云看钟离净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若非魔神,谁还能重伤萧云鹤,又给他种下魔种?”

钟离净反问:“是啊,修为能与老院长一战,又熟知天道院功法和老院长弱点之人,顾长老不如再猜一猜,这个人会是什么人?”

顾云面色冰冷,“道友还是在怀疑我九曜宫宫主?”

钟离净摇头失笑,抬手挥出神力,将一枚玉简送到顾云二人面前,“我自天道院而来,来时老院长已然醒来,顾长老若信不过我,不妨先看看老院长托我转交的信如何?”

那玉简刻着天道院的印记,极难伪造,顾云眉心一紧,抬手接过玉简,探入一缕神识。

不多时,顾云眸中闪过一缕灵光,已然回神,只是神色愈发冷厉,面色也冷凝了下来。

顾剑声低声询问:“师父?”

顾云闭了闭眼,抬手示意自己无事,便捏碎了玉简,再看钟离净时,依然还有几分狐疑。

“萧云鹤当真已经醒来?”

钟离净笑道:“若非老院长,我也无法联系到顾长老。我知你们师徒皆受魔种所困,当日在鬼窟总坛,你们一个化身为阵眼,一个以命魂祭阵,皆是视死如归,我佩服二位,你们想要的丹方我会给,还有一种镇压魔种之法也会赠与你们。我也知道,九曜宫三千年底蕴,自有压制魔种之法,但我想,我手中秘法能让老院长醒来,与九曜宫的秘法总归是不一样的。”

顾剑声眸光闪动,俨然意动。

顾云却不动声色,反问钟离净:“道友想要什么?”

钟离净坦然道:“我要顾长老帮我试一试白乘风。”

顾剑声迅速警觉起来。

顾云道:“他是宫主。”

这无疑是婉拒了。

钟离净知道筹码还不够,也不着急,“我并无要挟顾长老之意,不管顾长老答应与否,今日这丹方和秘法我都已经带来,都会赠与九曜宫。只是倘若白乘风当真便是魔神在道盟的内应,即便我将丹方秘法赠与整个道盟,最终也很难拦得住魔神。”

顾云沉默须臾,“白乘风有没有问题,我自会彻查。天道院定要插手我九曜宫之事吗?”

能让九曜宫这位性情淡漠的太上长老说出这样的话,想来是信了钟离净的话八成,但对于他而言,他更不愿意外人插手宫内之事。

钟离净低声笑了笑,抬手摘下斗笠,露出清冷昳丽的容颜,“那若是我,师叔祖可愿一试?”

看清楚他的脸那刹那,顾剑声双眸惊得睁大几分。当日在鬼窟总坛助阵的神秘人竟是他的大师侄,这让他很意外,可思及他那日相助与方才他对帝宫的了解又都在情理当中。他很快掩藏起这些情绪,侧首望向他的师父顾长老,担忧师父会震怒。

顾云是诧异的,他是早在白乘风接任九曜宫宫主之位时就已经退居后山成为太上长老,可也是见过钟离净的,这样一张出色的脸,哪怕只见过几面也足以叫人无法忘怀。

“是你。”

钟离净将斗笠收回储物戒中,对二人躬身一礼。

“事关魔神,方才对师叔祖与顾师伯几番试探,多有得罪,还望师叔祖和顾师伯莫怪。”

顾云冷声道:“没想到你与妖王这一去竟得了机缘,短短数月修为便提升至此,已然不将我这个太上长老放在眼里了。就算白乘风当真与魔神有过勾结,可你此前跟妖王逃出九曜宫之事也早已经泄露出去,你与妖王有首尾,我又如何能信你?”

谢魇对这话颇有些意见,跟钟离净传音抱怨,“阿离,你这位师叔祖是真的不好说话啊。”

钟离净当做听不见,起身道:“那我也问师叔祖一句,当初道盟决意讨伐极乐宫,当真只是因为螣蛇之祸的预言,全无魔神插手?”

他摘下斗笠后身份暴露,按理来说是比顾云和顾剑声矮一截的,可他偏偏敢质问顾云。

他的态度与此前并无甚变化。

甚至就差直接问顾云,他和妖王做道侣是有违九曜宫弟子的身份,可顾云也不算多干净。

就算他没有参与放出魔神,九曜宫却是派人来了的。

顾云冷笑道:“魔神要斩,螣蛇之祸也不可不防。”

他说罢眸光落到钟离净右手手腕上的银蛇手镯上,那视线犹如化为实质,带上霜冷剑意。

谢魇很快给钟离净传音,“他该是发现我的妖气了!”

钟离净神色依旧平静,“其实师叔祖很清楚,目前最要紧的事,是先找出藏到暗处的魔神,否则等他恢复昔日巅峰实力,道盟想再诛杀他便不易了。而那所谓螣蛇之祸……”

他轻轻转动手中银镯,朝顾云和顾剑声二人走近,唇边笑意讽刺,“那千年前留下的螣蛇之祸预言传得有鼻子有眼,不知师叔祖可知道,这预言还有后半句——螣蛇转世回归之际,他的宿敌海神也会重回世间。师叔祖,我可是海皇宫的九殿下。”

他身为海皇宫九殿下,这个身份的确值得他骄傲,可此刻如此说话,对师叔祖却是不敬的。

顾剑声不着痕迹看向顾云,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担忧。

顾云正面无表情打量着钟离净,“那么海皇宫的九殿下,打算如何应对那位已然得了螣蛇传承,或许便是那螣蛇转世的妖王?”

钟离净手下一顿,指腹揉了揉冷硬的银蛇手镯脑袋,笑道:“便是他得了螣蛇传承,他如今也还没有成为真正的螣蛇。即便他将来成了真正的螣蛇,也自会有得到海神传承之人来阻止他。但往后的事,与眼前的事,孰轻孰重,师叔祖不会不懂。”

知道顾云吃软不吃硬,钟离净又说:“白乘风是我义父,而我的母族又因魔神险些灭族,我比谁都不希望他与魔神勾结,所以才想最后再试探一回。他不是最好,若他当真糊涂了,我也会给他回头的机会。”

他站定在台阶前,望向日光下依然幽深冷清的帝宫,“白千仞随我回九曜宫前曾经说过,数十年前他对我下杀手,只因魔神蛊惑,让他用我的命来换取白乘风的生路。师叔祖是知道的,白乘风当年落下重伤,从此道途断绝,此生再无飞升可能。”

顾云沉声道:“你怀疑你义父会为此背叛道盟?”

钟离净垂眸道:“二十多年前,白乘风差点杀了我。我可以跟师叔祖坦白,魔神对海国下手,是因为海神和造化镜,而我与我和妖王的妖胎在他眼中都有可能是海神转世,他很忌惮我们,想要我们死。”

在天道院承认自己与谢魇还有两颗蛋的关系之后,钟离净再在九曜宫的两位长辈面前说出此事,已然能做到坦然自若,且极自在。

不过他看向顾云和顾剑声,见他们果真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还是有些好笑,“我没有退路,所以我回来了,魔神也必须死。我也相信白乘风不会为了自己的活路背叛道盟,甚至要杀死我这个义子,但魔神手中兴许还攥着他其他不为人知的软肋。”

他的神色认真起来,“顾长老,倘若白乘风当真犯了糊涂,不管是为了九曜宫还是为了同门情谊,我们都应该趁早将他拉回正道。”

顾云眸光略过他腕上银镯,神色微妙,“你既然已经逃了出去,何必还要再回九曜宫?萧云鹤也老糊涂了,就这么相信一个后辈?”

钟离净却笑道:“我是与妖王有了私情,还有了妖胎,可那又如何?我只是我,谁也不能左右我的选择。魔神是我的仇人,也是整个道盟的心腹大患,既然我们的目的都是杀死魔神,为何不能联手合作呢?”

他抬手取出两枚玉符,抬手一挥,送到顾云面前。

“这是五灵涤魂丹和你们上次服用的安魂丹的丹方,还有出自无觉寺的镇魂咒,效用比无量宗的秘法要好一些,安魂丹只能暂时让魔种沉睡,我想顾长老目前该是最需要这些丹方秘法的人。若白乘风有问题,九曜宫只能依靠顾长老支撑起来了。”

他果然说到做到,哪怕顾云还没有松口答应,却也将丹方和秘法交给他。顾云怔了下。

“你想怎么做?”

钟离净知道他问的是如何试探白乘风,唇边笑意淡去。

“我想先回九曜宫。”

顾云没有接过丹方和秘法,只道:“你与妖王离开的事,只有各家前辈知晓,白乘风早已为你压下来,你若要回来,无人会阻拦,白乘风还会欢欣鼓舞。他此前为了保你亲自求我出面,便是你与他争执后离开九曜宫,他也要为你留着宫主之位。”

钟离净顿了顿,别开眼道:“但我要回去还需要顾长老相助,我会亲自试一试白乘风。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向师叔祖求一味灵药,我要九曜宫珍藏的那一滴补天化灵浆。”

顾云有些意外,“此药我记得宝库中存有,但你若想要,白乘风定会亲手送到你手上。”

钟离净摇头,“此药事关重大,不容闪失。但老院长说过,即便是道盟所有人都投靠了魔神,他也相信顾长老绝不会背叛道盟。”

顾云冷哼道:“看来他真的醒了,又有力气胡说了。”

听他语气嫌弃,却不像真生气,难怪萧云鹤说过顾云此人外冷内热,看起来是道盟最不好说话那个,实则反而是最好说话的,也是道盟中最为纯粹坦率的人,所以天道院那无视法阵的传信符只赠他一人。

钟离净看着顾云收起了两枚玉符,才暗松口气,“取药的事,还望师叔祖不要惊动白乘风。”

顾云思忖了下,点头道:“我也该回去了,待取来灵药后,我会找机会安排你回九曜宫。”

钟离净拱手一礼,“师叔祖慢走。”

顾云本欲走下台阶,望见他手腕上的银镯又眸光一沉,“不管白乘风做了什么,他待你如亲子,这份感情该是真心的。九曜宫不能出一位与魔神勾结的宫主,可他为九曜宫战战兢兢百余年,落下一身伤,这是九曜宫欠他的。钟离净,你明白吗?”

他是指九曜宫不能再出荒唐丑闻,白乘风也不能死。

九曜宫钟离净不管,但钟离净也从未想过杀白乘风。

钟离净正色道:“师叔祖放心,我唤他一声义父,若是可以,自会想尽办法将他拉回来。”

顾云点了点头,到底没再说什么,御剑离开。顾剑声多看了钟离净一眼,便也御剑跟上。

看着二人远去,谢魇的身影才从银蛇手镯中幻化出来,他揽住钟离净腰身,望向天边。

“他们就这么走了?万一他们跟白乘风是一伙的怎么办?我总感觉那顾云不是很信阿离。”

钟离净敛去眼底复杂情绪,无奈地看他,“比起我,他自然是更信白乘风的。若非有老院长的亲笔信作证,他怕是也不会答应我,所以我们这次回九曜宫必须要找出证据,证明白乘风的确跟魔神勾结,他才会站在我们这边,答应联手对付魔神。”

谢魇若有所思,可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亏,“阿离可是给了他丹方和秘法,可他到底会不会答应和阿离联手还不一定,还有那补天化灵浆,万一他拖着不肯给我们怎么办?”

钟离净叹道:“还能怎么办?等他消息吧。既然老院长相信师叔祖,当日我们又亲眼所见师叔祖为镇杀魔神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我们便等这一回。若无他相助,我贸然回九曜宫,只怕会因此前与你离开的事被诸位长老针对,这会平添许多麻烦。”

“何况就连白乘风都有问题,谁又知道九曜宫其他人是敌是友呢?”钟离净神色凝重起来,“只盼顾师叔祖不要再辜负老院长的信任。”

谢魇环紧他腰身,在他背后将他抱进怀里,眼神莫名,“阿离这是后悔当初跟我走了?”

钟离净闻言只能先从正事里抽离出来,白他一眼,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重新戴上斗笠。

“又在乱想什么?今日两颗蛋在神池没什么事吧?”

谢魇在他身边的只是只有元婴后期的分身,但可以与本体感应,能最快知道神池那边状况。

谢魇看着他的脸又被斗笠的白纱藏起来,琥珀竖瞳颇有些遗憾,“没事,我看得好好的,寸步不离,我有事他们都不会有事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钟离净堵住了嘴巴,“净说胡话,没事就好,他们走了,我们也离开帝宫吧。虽说此地乃是天澜城默认的禁地,但偶尔也会有九曜宫弟子前来巡视。”

谢魇顺势将他温玉般漂亮的手攥进手掌中,“好。”

二人说着话走进昊天殿中,里面供奉着曾经那位天澜城仙帝的金像,但因为此脉后人已断绝,已经多年不曾有香火供奉。殿中空荡荡的,唯有角落里有着一处传送入口。

他们不便回九曜宫,今日潜入城中混入帝宫,刻下这处传送点,出口便是他们如今在城外暂居的一处山洞,跨入入口转眼就到。

即便是再简陋的山洞,谢魇这个养尊处优多年的妖王也不能叫钟离净受委屈,铺下柔软毯子布置上案几摆件,山洞中还有一处天然泉眼,池水清澈,依稀透出几分灵气。

可惜钟离净只在蒲团上打坐,其他地方都不会多看一眼。谢魇跟在他身后,看他坐下来,自己也捡了个蒲团在他身旁坐下,琥珀竖瞳盯着他一双骨节分明的白皙双手。

钟离净实在很难忽略他的视线,“你又在看什么?”

谢魇索性直接牵起他的手,垂头蹭了蹭他手背,“阿离难道不知道,蛇尾是摸不得的吗?”

钟离净回想了下,看他的眼神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从前的确不曾听闻,怎么就摸不得了?”

谢魇居然破天荒的先红了脸,俯身抱住钟离净,冷不丁感慨道:“若是本体跟来就好了。”

钟离净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屈指敲了敲他额角道:“昨夜让你安排,你自己不愿的,非要去看什么星星月亮。”

谢魇也是懊悔,低头蹭了蹭钟离净肩头,嘀咕道:“我想让阿离想起我时也能有点风花雪月的回忆,再说了,阿离自己说的,你少年时在天道院观星,从与海国星阵的不同之处中第一次顿悟,我想了解更多阿离的过往,就好像陪伴阿离长大一样。”

钟离净原本还好,听他这么说耳尖便有些泛红,“与我一起长大,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谢魇只道:“阿离不懂。”

他只是想要钟离净回忆少年时,不再是当年的苦难与挫折,也能想起他,可惜他那时不在。

但往后,他可是不愿错过了。

由着谢魇抱了一阵,神池那边本体要给两颗蛋护法,钟离净便挣开来,闭眼打坐调息。

谢魇这具分身便又回到银手镯当中,默默守护着他。

三日后,顾云才有消息传来。

钟离净留在天澜城帝宫昊天殿中的法阵被触动时,他便从山洞中醒来,戴上斗笠入了传送阵,果真见到站在仙帝金像前的顾剑声。

这位执法堂师伯身上冷峻气息数十年如一日,都仿佛他的剑意一般肃杀冷漠。不过在顾行远口中,他师兄以前脾气很好的,也不知他何时身中魔种,从前又是什么模样。

钟离净刚现身,顾剑声便回过头来。在顾云面前,钟离净都还从容应对,对这位熟悉的师伯更是极自在的,“师叔祖没有来吗?”

“师父还在养伤,若他频繁离开九曜宫,会被察觉。”顾剑声没说被谁察觉,被面具遮掩的半张脸也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取出一个琉璃瓶,交给钟离净,“你要的东西。”

钟离净早知顾剑声是个爽快的人,接过琉璃瓶,看向半透明瓶身中流动的一滴青色灵液。

“这便是补天化灵浆?”

顾剑声点头,目光在他手腕上的银蛇手镯上停留一眼,说道:“师父取出补天化灵浆后又换了其他物件顶替,宫主师弟不懂灵药,但若是细细探究,早晚也会看出端倪。”

隔着灵气充裕的琉璃瓶,钟离净都能感觉到这一滴灵液中蕴含了一缕大道气息,他从未见过补天化灵浆,虽不确定,却也极珍重。

“多谢师叔祖和师伯成全。”

他是真心道谢,这东西他辨不清真假,但这大道气息做不得假,他便朝顾剑声拱手一礼。

顾剑声站在那里承了他这一礼,才道:“明日我会离开天澜城一趟,给师父的一位旧友送去论道大会的请柬,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时机到了。

钟离净神色一紧,“我明白。”

顾剑声事情办完了,便要离开,“我不能在这里多待,免得让他人察觉,你见机行事吧。”

不过在走之前,他看着钟离净,又多说了一句,“你的镇魂咒很有用,师父为我加固封印,魔种已安稳许多,只是那丹药要避开宫主师弟,唯有请后山的几位师叔炼药。”

钟离净很少跟这位师伯说一些九曜宫事务之外的话,不免好奇,“师伯没事就好,不过能否问一问师伯,究竟是何时被种下魔种的?”

顾剑声摇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说。若你的丹药当真有用,我与师父还能再撑一阵。宫主师弟哪怕有什么错,有句话还是对的,九曜宫的年轻一辈里你是个中翘楚,九曜宫的未来交给你,我们才放心。”

钟离净愣了下,“师伯,可是九曜宫出了什么事?”

他在九曜宫修炼百余年,从未听顾剑声说过这种话。

顾剑声仍是摇头,“五师弟也很看好你,他日便是我们不在了,有你和五师弟支撑起九曜宫,我们也无需再担忧什么了。你只需记住,若宫主师兄有什么问题,交给我和师父处理就好,魔神也是,你们还年轻,未被魔种沾染,无需为这些拼命。”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出门,不知为何,钟离净竟能从他向来冷硬的背影中感觉到一丝温情。

钟离净思索了下,在他身后道:“师伯放心,魔种既然能压制,便有抹除之法,一个魔神,不值当让那么多道盟中人为他陪葬。”

顾剑声脚步一顿,又快步远去。

钟离净目送他离开,捏紧琉璃瓶暗叹一声,便转身步入传送阵中。回到山洞中,谢魇这才从手镯中化出身影来,打量起琉璃瓶。

“这就是补天化灵浆?”

“应当是吧。”钟离净看向山洞外,“暗护法还在吗?”

这两日等待顾云消息时暗护法便到了,一直在山洞外为他们护法。这补天化灵浆钟离净不放心交给任何人,但他走不开,两颗蛋还在神池等着,便只能让暗护法来取药。

暗护法也有大乘期,谢魇用他,不只是因为他修为高,更因为他很擅长隐匿,身法也很快,有传送符在,他回天道院这一路不需要耗费什么时间,有他办事也更稳妥。

等谢魇把人叫进来,钟离净才极其郑重地将刻上数重法阵的琉璃瓶交给他。暗护法带上灵药化为一缕黑烟离开,钟离净放心不下,在山洞里等到天黑,根本无心修炼。

直到谢魇本体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暗护法已经赶回来,拿到了补天化灵浆,确定这是真的。

云夫子和佘长老等人已经开始准备淬炼修补灵液了。

补天化灵浆的事已经解决,钟离净才终于安心了。

谢魇要协助淬炼灵液,分身修为又低,不能两头兼顾,叮嘱了钟离净好几回让他不要贸然行事,把钟离净说烦了,他才回到银蛇手镯里,让钟离净能静下心打坐调息。

待翌日清晨,钟离净清理干净山洞,戴上斗笠离开。

不多时,顾剑声也带着人出城。

钟离净和谢魇便在必经之路的山林中等待,神识远远察觉到顾剑声等人的云舟在靠近,钟离净便摘下斗笠,谢魇笑盈盈看着他。

“阿离这师伯今日还带了不少人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戏台搭好了,阿离打算怎么演?”

捉虫[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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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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