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潇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了,桂香斜巷里穿了斜风,摇曳了出墙的金桂,盈盈清香,月光给花色打了赏,碎金流落墙头。
段潇推门入了小院,就闻到了饭菜飘香。
回了屋,便见给他备好的更换衣裳,浅青色的便服,才洗好晒过的,一股子皂香,段潇换好后去了前厅,恰好碰上端着刚蒸好的青鱼走来的柳庄。
柳庄放下盘子俩小手立刻搓磨着耳垂:"哥哥你回来啦!您瞧这鱼鲜不?方才我从兰水榭回来,月娘儿得了恩客一条青鱼,说是从九州同才运上来的,还活跳着呢!月娘儿惦记您爱吃鱼,让我带回来了!"
段潇坐下,探头细看:"鲜,确实是九州同的海鱼,月娘儿有心了。回头你从我那儿拿银子去给月娘儿做一身新衣,说是咱俩给她过年新置的行头。"
柳庄笑嘻嘻:"那我也给哥哥做一套,剩的银子我给自己做一套!"
段潇笑了:"你自己赚的银子自己收好,从我那儿取便是,我做一套,你做两套,也给你袁叔叔做套新冬袍。"
柳庄乐得合不拢嘴,小跑着将剩下的饭菜都端来。
段潇这小宅旧且小,是董元吉许久之前置下的,空置了多年,四年前才给了段潇作下处。袁拂衣来给他修葺了不少,如今倒也住得舒服。小有小的好,柳庄平日打扫起来也省些力气。
柳庄自小江中长大,少吃活鱼,她爱吃鱼却不会吐鱼骨,特别是青鱼这种细骨多的。段潇总给她分一大块鱼腩放碗里,让她慢慢挑了骨头再吃,多刺儿鱼背都留给自己。
她见他一块满是刺儿的鱼肉送进嘴里,一会儿功夫刺儿就全给他吐出来,她感叹道:"哥哥,你这舌头真厉害。"
段潇道:"我在海边长大,自小吃鱼比红肉还多,鱼腩轮不到我吃,这鱼刺不会挑,我便连这点鱼肉都吃不上了。"
柳庄笑笑,边吃边絮絮叨叨地给他说自己今日在外头的所见所闻,这小嘴就没停过,段潇说了几次"吃完再说",她只消停一口白饭的功夫,又开始絮絮不休。
饭吃过了,柳庄收拾好碗筷,端着一碗药进了段潇屋里,段潇正在炕上翻着她昨日抄的书。
昨日她抄的是《论语》,段潇给她教过的,她却总背不全。
药给端到炕桌,她爬上炕,心虚道:"哥哥,先喝药。"
段潇放下笔,将药送到鼻子前闻了闻,柳庄说:"您放心啦,药都给您换好了,换出来的药材都在桂花树下埋起来了。"
段潇点点头,一口气咕嘟地就喝完了,把碗放下,说:"这次的字进步了,把书拿来,今晚给你讲新的。"
柳庄松了一口气,跳下炕往书架跑去——哥哥其他事儿都不大上心,偏是自己读书这一茬,追得紧。
她抱着书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段潇的白袜脏了一片,她皱皱眉,指着问:"哥哥,你这儿又哪儿蹭的?这该是墨汁儿吧,这老难洗干净啦!你怎的这么不小心?"
段潇无辜地眨眨眼,该死的冯简!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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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啸岚回到府上的时候门前已挂了灯,和译青鸢一并过了门,他问:"唐五呢?怎么一日不见人了?"
译青鸢:"钰哥儿说回家一趟,见见爹爹跟哥哥,明儿就回来!"
李啸岚嗤笑睨他一眼:"赌坊去了吧?"
译青鸢挠头笑笑,不搭这话。
管家林叔过来请用膳,李啸岚点点头,让译青鸢先下去,自己先绕去了李客霜的偏院。刚过了环廊,月光明亮了屋檐一角,傅荆红的无邪正孤傲地停在钩栏上,瞭望着新上的北斗。
他见李客霜屋里亮着,正要走去,一姑娘刚好从里走出来。姑娘年轻,刚过碧玉,明眸皓齿,双眉乌黑瞳色透翠,布衣金钗,肩上挎着一药箱,李啸岚大概知道她是谁,萧家的四小姐,萧亭胭。
他听林叔说过,李客霜归京这么些年,宫里请来给她看腿的太医一波接着一波,药吃下去了不少恁是无一起效。
萧家是满门军将,萧亭胭虽是收养的,但也算在军帐下长大,自幼跟着军医竟察觉在医理上有所天赋。那军医惜才,授无所授后便将她引荐到太医院他的同门师兄门下。
后来萧亭胭得知了李客霜之事,那日竟独自登门,说希望能让她试试。李客霜那时早已不抱希望,见她心诚,只想着让她试试又何妨。一来二往,萧亭胭也成了这李府的常客。
这会儿二人刚好打了照面,萧亭胭愣了一下,很快便知对方何人,颔首请了个万福,李啸岚问道:"有劳四小姐了,姐姐如何了?"
萧亭胭摇摇头:"郡主说斯人已去,就算能重新落地走路又能如何了?郡主心灰意冷,不愿再治。但是世子,腿脚之事也罢了,只是我见郡主脸色实在憔悴,听下人说郡主自知道傅氏变故后便寝食难安,这事世子您可得好生劝劝,再这样下去郡主就真是要将自己也耗得油尽灯枯了。"
李啸岚点点头:“四小姐心意十三明白,有劳四小姐挂心了。”
说罢便让下人带萧亭胭出去,才走了两步,萧亭胭忽然停了步子:"世子。"
李啸岚回头。
萧亭胭眸光坚定,问:"三哥当年以玳王副将身份一同北去浙官镇守天池,一去六年,从未回京。如今玳王殉国,世子归京,就连当年跟随玳王殿下同军的唐五公子也回来了。就是不知,三哥什么时候也才能回来?”
萧邕山。
所有人都能回来,只有萧皖,萧邕山这时候不能回来。
二人隔着秋风对视良久,李啸岚沉默片刻:“快了。”
萧亭胭顿了顿,晚风吹起她乌黑长发:“萧四虽不是萧家亲生女儿,但三位哥哥都待我极好,三哥沉默寡言,是吃了亏也不吭声的性子,如今玳王已去,素闻世子瞻玳王于忠义,萧四不敢多求,还望世子殿下能多多关照他。”
李啸岚:“四小姐不必挂心,六年边陲疾苦同生共死,邕山与我情同手足,此事自然。”
萧亭胭离开后,李啸岚入了李客霜屋内,见李客霜坐在榻上,呆呆地望着窗外。
李啸岚走到床边单膝跪下,捂着她的手,说:“今夜月色好,先吃点东西,我再推姐姐出去吹吹风。”
李客霜垂眸望着他,望了好久好久,连眼里噙了泪水都不知道,她紧紧地攥住他拇指,哽咽着咬牙问道:“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傅盏春...”
“傅盏春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他你告诉我为什么!?”
李啸岚滚了滚喉结,他低下头,不敢看李客霜。想起傅荆红断了的臂膀,他的心如被刀剜。
对啊,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傅家啊!?
夜幕长天的北斗指向的是北疆所有将士的无尽征途。
“无邪鸣啸贪狼,与巨门指向无极,寒雪终将覆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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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皓雪一行人回了大理寺,傅荆红也被安置在大理寺狱一独立牢房里,这牢房要比诏狱干爽许多,墙顶还有一扇窗,刚好能见月。
傅荆红一路默不作声,随行的锦衣卫总旗昼红棉也是个寡言做事的人。入了牢房后傅荆红坐在地上,两条腿蹬直了,背靠着墙壁,耷拉着脑袋,昼红棉来给他伤口上药,他一动不动的,昼红棉喂他吃饭喝水,他便张口。
程皓雪一直在门口盯着,见傅荆红目光涣散,她心里起了一丝不安,她让昼红棉先出去,遣散了所有人,自己入了牢房,在傅荆红身边单膝蹲下,凝视他的侧脸,她轻轻拨开他脸侧的碎发,傅荆红也不作反应,只呆滞地盯着前方。
程皓雪低声问:“你是谁?”
傅荆红仍没有反应。
程皓雪皱眉又道:“你是佟林傅荆红...”
怎料傅荆红却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他惊慌地哆嗦着,不停地向角落里缩进去,他眸上血丝弥漫,慌张四顾的眼神里极度恐惧的痛苦和不安,他嘴里喃喃:“没有...没有...佟林傅氏没有通敌...没有卖国...没有!没有!爹爹没有卖国,哥哥也没有,我也没有!没有!”
程皓雪被他吓了一惊,她连忙跟了上去,傅荆红却痛苦地在墙角里撕扭,他泪水鼻涕直流,他只知道瑟缩在自己不完整地臂间颤抖痛哭:“没有...我不是傅荆红...爹爹没有卖国,哥哥也没有,我也没有...没有...”
程皓雪猛地按住他双肩抵在墙上,傅荆红却不敢看她,只低着头不停躲闪,嘴里始终念着同一句话。
程皓雪低声道:“二公子,你安全了,这里没有人能伤你了,我是大理寺少卿程皓雪,我是来帮你的...你别怕...”
傅荆红根本听不见,他痛苦地躲避着,口中不停地念着那些话。
程皓雪不死心,又道:“这里没有别人没有锦衣卫,我是来帮你的,你要告诉我那日佟林龛儿峪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才能帮你爹爹和你哥哥...”
她话音刚落,那个清瘦羸弱的年轻男人一瘸一拐地来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指着傅荆红,沙哑道:“他...疯了。”
程皓雪不甘心地盯凝傅荆红许久,骤然起身出去一把拽住昼红棉,厉声质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疯的?”
昼红棉木头似的,也不惊,答:“几天前,同知大人跟李世子见了他后疯的。”
程皓雪:“他们都说了什么?!”
昼红棉:“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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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黛华宫里,言惠妃这两日才算好了些精神,她在榻上靠着软枕吃了药,听了竹琴姑姑的话,她蹙了眉:“疯了?”
竹琴接过瓷碗,低声:“是,说是只会说傅氏无辜,其他的一个字都说不了了。”
言惠妃静忖片刻,问:“对了,傅荆红今年几岁了?好像是二十有一?”
竹琴:“是,比广凉王的李世子要年长两三岁。”
言惠妃脸色渐沉,若她没记错,靖王李无瘟若有留下遗孤,那孩子该是傅荆红这般岁数了。
鞠躬,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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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骨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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