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箭弦

男人叫沈近,是工部军器局的住坐匠,在工部有些年头了,说是悬起一手也能拆一佛朗机。

沈近着的粗布衣,补丁跟油渍一样的匀,他竖着一条腿儿擦着茶盏,贼似的余光瞟着段潇手上的诸葛弩,见段潇举起弩对着对面东面,眯着眼瞄着望山,他伸手朝上曲了四指,示意段潇将弩先还他。

接过诸葛弩,他娴熟地开了箭仓扣门打开了遮板,反过来将里面八支铜镞箭矢倒在手里放在桌面。

他举起其中一支箭矢,送到段潇面前,意味深长地说:“八寸二两,标准铜镞,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段潇接过箭矢来回看了一遍,比划在手前臂,挑眉:“矢身更细长了。”

沈近勾嘴角笑笑,说:“箭矢越细,穿风更易,一样的重量,但是箭头箭身细了,少了在风里受阻,射程能更远更稳。”

说罢他利索地将箭仓拆了下来,箭仓下便是那个新添上去的小长匣。

他递给段潇,又道:“这里头放的火药是做土炮的原料,硝石,硫磺,柳木炭,比一般土炮少了炭,多了硫磺。”

段潇接过这弩机时心中不禁激动,他伸了食指到长匣里粘了一点/火/药,这时才看到长匣的末端和弦之间多了一个只有拇指指头大的小装置,他抬头望向沈近。

沈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便,段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装置取下来——竟是一块火石和一片火镰!

沈近脸色得意,将弩机拿回去拆解道:“普通的诸葛弩,悬刀往下一压,张弦而发,连弩的话一弩十矢。但这个不同,悬刀压下,压的不是弦,是火镰。”

段潇接过他的话:“火镰摩擦火石点火,靠爆炸的瞬间爆发力度将箭矢射出...”

沈近意味深长点点头:“更快,更有劲儿,别看这二两八寸箭,只要力度够了,连大虫都能穿皮破膛过。你再想,如果这镞不是铜,而是炸药呢?"

段潇忍不住惊叹:“好东西...”

沈近瞥了他一眼,将弩机重新组装好,说:“这是完全按照你意思改的。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我要的呢?”

段潇温和笑笑,转身隔着飘飞的布帘远望东面,端着一盏清茶,隐隐约约看到太子李骋和李啸岚他们先后到座,各要了一桌,崔让带着李啸岚给太子好不客气的寒暄。

李啸岚答应了太子三杯酒,上来便自干了三盏,酒盏落桌的时候,偏不逢这穿堂秋风挲起了两边布帘,李啸岚无意遥望西面,竟一眼对上了翘腿而坐的段相岑。

不知为什么,李啸岚的心竟蓦地猛地跳了一下,见惯了这人在自己跟前卑躬屈膝的装模作样,这时隔着冷冽的秋风,这人嘴角勾着的笑都带着刀锋的尖利——名叫挑衅。

就好像那毛色光亮的狐狸绕在自己脖颈上,舔了自己颈边一阵温热,让自己心乱如麻,却忽然张着獠牙在自己耳上咬了一嘴,咬得血肉模糊,然后钻进自己衣袍里顺着自己粗糙的皮肤滑下去。

那毛茸茸的尾巴扫过自己胸膛,腹部,再往下,撩硬了,这畜生却已经带着欢声尖叫着离开。

这狐狸对所有人都是这般挑衅,却根本没有人能伤他。

他恨这种挑衅。

他真想拿铁链拴着那狐狸扯着遛,直到他脸色苍白,直到他脖子上印上了血痕,直到他哭着求饶。

二人对视良久,后边忽然传来李骋高声:"诶...诶...那...那不是...那不是我的段卿吗!?崔时渊,安怡朝,你们快帮我看看,那是不是我的段卿?"

李啸岚回过神来,穿堂风已过,布帘垂了下来,崔让和安怡朝朝对面张望,只看到布帘后的两个人影。

崔让心里暗道,他妈的这死色胚又开始犯起那癔症来了。

安怡朝实诚,朝对面老老实实地望了一圈儿,眼睛都望干了,努努嘴:"啥啊?啥都没瞧见。"

李啸岚和崔让在隔壁一桌落座,那门童给他们上了酒水,李啸岚问:"方才你说今晚这有唱卖,卖的什么?"

小五佯作神秘兮模样儿,边给他俩斟酒边道:“二位爷有所不知!咱泰和楼的少东家前些日子在铎州结识了几位活口郎,奴才听说啊,那几位可都是铎州出了名儿的活阎王!他们手里的奇珍异兽能叫人惊叹得嘴巴都合拢不来呢!咱少东家自己好玩儿这行货,也晓得京中不少哥哥爷爷都好在府里头调/教这畜生,便挑了几只毛色油亮的拿出来唱卖,也就图着给泰和楼生热闹!”

崔让笑了:“陶长兴哪儿要生的是热闹?我瞧那钱罐子只想生的偏财!”

小五也笑:“哎哟,瞧三公子这话说的哪里去?咱少东家还惦记着您许久不来,说了要是三公子您来啊,送您一壶陈年北笙助兴呢!”

崔让收了手里玉绦把起那酒盏饮了那酒,笑着骂道:“你管这叫陈年老窖?赶紧的,把陶长兴给哥哥我叫出来!”

李啸岚手里转着那檀香扇,也饮了那盏酒,着实没得意思。

只他心里寻思着,在铎州做生意都得跟十里阎家铺打好关系,铎州的活口郎不少,但出名的也就那几个,从前他在阎家铺厮混的时候都有过一面之缘,若这门童说的都是实话,那他也大概知道今晚唱卖的都是什么货色。

李啸岚问:“这少东家跟你们很熟?”

崔让:“跟我也就那样,跟安之若熟,安如盛的继子...喏...就那安怡朝的小叔。”

李啸岚这边琢磨着,那边忽然跑上来了一人,众人纷纷望去,见是唐礼钰。

唐礼钰给各位笑嘻嘻地拱了礼,跑到李啸岚身边在他耳边低声几句,李啸岚挑挑眉,手中动作慢了半拍。

崔让瞥见苗头,斟了盏酒大声道:“哟!这不钰哥儿嘛!才听崔信说前几日才见你在青龙坊玩儿的开欢,怎的回京了只顾着解那把手瘾,也不来找哥哥打声招呼?今儿给逮到了,你得赔我一杯。”

李啸岚扫了崔让一眼,刚好对上了崔让意味深长的目光。

唐礼钰笑:“现在跟了新主儿,新主儿管的紧呢,不让吃酒。回头再到锦衣卫给三公子赔罪!”

崔让朝李啸岚道:“新主儿说你呢新主儿!”

李啸岚歪头莞尔,收起的檀香扇指向崔让:“那你记好了唐礼钰,这崔三公子,没我批准,你不准喝他那杯酒。”

唐礼钰抿嘴笑着朝李啸岚做了揖,吃了崔让给他斟的那盏,自己又倒了一盏赔李啸岚,李啸岚点点头应了,他才笑着离开。

等他在楼梯不见了影儿,李啸岚睨了崔让一眼,低声问:“你刚想说什么?”

崔让耸耸肩,甩着他的山鬼花钱:“没什么,盯好你自己的人,所见所闻罢了。来,吃酒!”

二人碰了一盏,唐礼钰才从另一边下了楼,这边楼梯又上来了俩人。

崔让余光瞥见,眼角拂过一丝厌烦,眼神示意李啸岚,李啸岚偏头望去——韦英带着冯简好不招摇地上来了。

对面段潇从布帘间也看见了,他泛起了恶心,抿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对沈近说:“你有这本事,在军器局里连大使都要唤你一声沈头儿,就算是匠户又如何?你这手艺一辈子都能被人尊重,若他日作出一番成就,说不定还能载入史册,光宗耀祖。"

沈近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旁人说出这话我只道是嘲讽,但是这话从段大人嘴里出来反倒多了同病相怜的真心了!这真心不值钱,光宗耀祖又能如何?光宗耀祖这话对大人您这般黄册上为民的说来还能有所盼头,就算是遗臭万年的私生子也还会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我沈二可没这般命了!"

段潇怎会听不出他的冷嘲热讽,只是老早就不在意了,浅淡莞尔,从怀里掏出一份四折的纸张贴着桌面送过去:"靠一张纸就能改命吗?"

沈近说着说着竟上了恼,他怒哼一声,道:"这命你若认了才是你的命,若你不认,那就只是黄纸上的生辰八字!我沈近快五十的人了,我是该把这过半的命给认了,但我的侄儿,我们沈家唯一的子辈沈静钧不该因为我的老子是匠户他就只能也是匠户!"

段潇心中那方死水好像被扔进了一块巨石,砸了一滩水花,很快却又平静过去了。他眉眼中有悲悯,妙芸说这是他生来的,但段潇自己竟都不知。

他端起茶盏道:"就算我给你走了关系,让沈静钧脱了你们沈家的户籍,那又能如何?”

寒门子弟靠那寒窗苦读就想撕开和名门世家之间的隔障,简直痴人说梦。

又能如何?自欺欺人罢了。

沈近手握起了拳,愤懑道:"钧儿若不脱籍他这辈子就都是匠户就不得参加科考,那他这么些年寒窗苦读就都白费了!钧儿是个天才,刚才你手上拿着的诸葛弩就是他的意思,你以为他是一次又一次试出来的?他是拿纸拿笔算出来的!就连火/药的配方都是他自己一点点算出来的!试问世间还有多少人有这个本事?"

段潇愣了一晌,转瞬又冷笑:"天才?世间的天才这么多,泯然众人矣的更多..."

沈近将弩放回木箱推给段潇,说:“世间天才这么多,那为何他沈静钧就不能是逆天改命的那个?信不信命这句话最不该由你段潇口中问出来,你若是信了,那你早该死在九州同,何来你今日在京城里风生水起?”

段潇靠在椅背,单手翻开木箱的盖子,提了嘴角,不以为然道:“我信啊,怎么不信?这命我早认了,不过是在苟且偷生罢了。”

沈近将那纸收好起身:“我们沈家的祖籍,龙江道,九州同。”

段潇笑意蓦然僵了。

沈近:“六年前段景然和穆霆私通海寇至浮尸十里里面就有我的亲人。我从未因此事恨你,因为你当年也是稚子无辜,但我只要见到你,就会想起我那些至亲。你如今能活下来,活到今时今日,才十九岁,半个京中的官儿都得喊你这么一个七品经历一声段爷,我认那是你的本事,我从不鄙视靠手段上来的人。人生下来的那一刻只是开始,不该是结束。我信命,但我不信这就是我...这就是钧儿的命!”

沈近说到末了,硬得跟他打过的铁一样的汉子竟好像红了眼底,他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来求这个人,从来没有——若不是为了那张四方纸。

他说罢转身下楼了,留下段潇一人在穿堂风中失了神。

阁楼敞台这时牵上来了一只白狐,白狐被铁链拴着脖子,断了一条前足,惊慌失措地被扯着上台。

跟当年落入燕南飞的他一样。

那时候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出现着舒平安的那句话...

“...九州同的泥水浅洼只该是你人生的起点,不是终点,你的命从来不是微不足道。”

哎我服了…现在卡的是真严呐…后面内容得找好停车场了

鞠躬,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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