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潇嫌屋里烤着炉子闷,敞了门,在廊下盖了一床地铺,端了小矮桌,酒菜都放上面,他跟袁拂衣两边坐。
柳庄蹲在小白狐跟前皱眉盯了好会儿,忽然回头问:“哥哥,我能喂五万两点儿肉吗?”
袁拂衣斟酒笑。
段潇蹙眉,以为自己听错了:“它叫什么?”
柳庄扁扁嘴:“五万两。我能喂它点儿肉吗?它肚子都扁了,我能放它出来吗?这笼子这么小,它好可怜。”
没听错。
段潇单手端起碗抿了口酒:“以后五万两就是你的,你做主就是,不必问我。”
柳庄这才回了兴头,兔子似的蹦起来,拐身入了灶房。
段潇嚼着腊鱼鲞,这是袁拂衣去年到江下办事时顺路给他捎回来的。段潇小时候他师傅和义父吃酒时就爱用这腊鱼鲞送着,那时他挨着舒平安坐,常自个儿伸手偷摸着吃。
这味儿还是不同了。
他骄矜地拿帕子擦了擦手,说:“我怕是真给李十三那混子砸傻了,这几日有一事我始终没想明白,那日韦英来找我晦气的时候多了句嘴,他说傅荣楷和傅盏春的死跟东厂和北司没有关系...”
袁拂衣爱吃那糟猪耳,吃掉半盘了,他挑着腌笋丝,摇摇头,说:“你是真给砸傻了,这事儿本来就是集团的人贪了这笔银子,玳王出事了,他们得找人替他们吃了这罪,北镇府司只是收了钱上去走流程,底里办事儿的也该是集团自己的人,韦英他们不知道也不怪。”
段潇摆摆食指:“不对,韦英的意思,是他知道要上去捉拿傅荣楷回京候审,但他也没想过傅荣楷会自尽。我是不信傅氏会做出通敌卖国的事的,可是傅荣楷引颈自刭这件事所有人都亲眼看见赖不掉谁,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我当初只以为是韦英怕傅盏春知道些什么所以才在路上杀人灭口,可他说傅盏春的死也与他无关...那到底是谁要杀他?这么画蛇添足的事情,我觉得集团那些老狐狸做不出来。”
袁拂衣:“这事儿只有那跑了的祝平和疯了的傅荆红知道了。”
段潇冷笑呷口酒:“你信傅荆红真疯了?”
袁拂衣睨他一眼:“可你真卸了人家一臂。”
段潇眯着眼放下碗:“我只有那样才能救他。”
袁拂衣哂:“集团排除异己之下的忠臣名门之后还要死多少,你还能救多少?你救了一个柳庄,一个傅荆红,你想让李啸岚离开汝京也是想保住他吧?别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段潇指尖沿着在酒碗边沿轻扫,笑笑,似没听见,问非所答:“哼...可惜人家听不懂人话啊...说傅荆红疯也疯,不疯也不疯,听昼红棉说,进了大理寺狱这么些日子了他一句话不说,每天浑浑噩噩地只有一句他爹没卖国,但他却又只吃昼红棉喂他的饭只饮昼红棉给他的水,昼红棉不在身边他可以两三天滴水不进...李十三也知道这人只有我能保住了。师叔你说,这算不算我赢了李十三一步了?”
袁拂衣:“我说了你俩是一路的,你赢他没用。”
段潇:“他砸了我还踹了我!”
袁拂衣:“你也射了他!”
二人对视良久,段潇想纠正措辞,但确实也没别的词儿了。烦死了!
柳庄将五万两放了出来,喂了它点肉碎,五万两本是惊慌地在小院子里乱跑,跑了一会儿发现没人追它,它也才在桂花树下消停了。
柳庄跑到他们身边坐下抓起豆干送往嘴里。
袁拂衣竖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头,甩了袖,道:“你是不是想到些什么了?”
段潇垂眸,嘴角微微勾起又落下,说:“本来没想到的,方才在地窖听了师叔说李明彰的话,吃了酒吹了风,忽然有了苗头...傅荣楷是在用死来藏秘密。”
袁拂衣灌了一口,无奈地笑了声:“只能用死来藏的秘密...”
段潇呆望着远处桂花树:“当年靖王旧居东北,跟李阕和傅荣楷交好,如果靖王有遗孤,年龄应该跟傅荆红相仿。”
安如盛要捧的是太子这个草包...为了他以后能做这个摄政大臣,他不可能让再有任何一点变故的。
或许...傅荣楷是想用自己的死来告诉安如盛自己会一辈子保守秘密,只想换来傅荆红的一命...结果却赔上了一个傅盏春。
不知道...段潇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自己想的这样...可如果不是,那傅荣楷又为什么要自刭?
袁拂衣仰头痛饮:“我回来的时候江上的雪已经过踝了,因为江中还碰不到一点雪,朝廷里竟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冬不好过了。”
之后二人许久没说话,好像在一池浑浊的泥水里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现实,段潇仰倒在冷水里,他的视线一点点模糊,又在挣扎中一点点清晰。
被泥水覆盖一层的月光笼罩着一角出墙的桂花树,桂花的清香一点点渗入风里。
酒入了身子就开始发烫,柳庄也吃了一口来暖身,怎料就昏头了,侧身倒在段潇膝头眯了眼,段潇的手搭在她肩上,自己也垂着脑袋挨在袁拂衣肩头。
太重了。
太沉重了。压在心里,脑子是混的,身子都压软了。
袁拂衣直接拿着酒壶饮,他望着黑天,也看不见星,他说了好些话。
他说:“方才泰和楼里,我要不拦着你,你是不是就要给李十三给跪了?”
段潇不说话。
袁拂衣叹了口气:“潇儿啊...温如故断过你的双腿,不代表你就要逢人就跪的。跪下去让你活下来,但不代表你要靠跪着活下去。”
“潇儿啊,过了今年生辰你也才十九,你这辈子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这个天地间很大很大...你在烂泥土里厮杀,应该是要为了冲破这层烂泥土去看看天地,而不是为了要成为烂泥土里不死的恶魂啊...受了这么多的苦,你不要把自己为什么要入京的原因忘了...”
段潇觉得眼睛有点酸痛,该是风吹的,吹红了,他闭上眼,又变成了刺痛,溢出了一点泪。
他们的师傅不知道教了他们什么,舒平安是,袁拂衣也是,总让他去看看这个天地,不要困在一个小池。
他脸颊贴着袁拂衣雄厚的肩,蹭了蹭,泪水顺着脸颊落在他衣上,可是还没渗进去,就被风吹干了。
袁拂衣手拿着酒,一仰头饮了一口,又说:“你知道这些年里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我最后悔的是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读书,只认得那几个字儿,什么都教不了你...太可惜了,真的太他妈可惜了...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只想给你找个老师,六年了,你自学都能成材,你有这样的天赋,你说要是有老师指导...”
段潇喉结滚了滚,他打断:“你已经教了我很多了。”
袁拂衣低眸看他,段潇仍是闭着眼,说:“你教了我师傅没教过我的武功,你教了我汝京该怎么走才能活下去,你教了我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必须防,你今晚还教我不要随便跪人...师叔,就算请老师,他们也教不了我这些。”
而且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做他这么一个卖国贼私生子的老师。
他想上学,他比任何人都想读书,小时候在九州同的时候他跟着段景然的儿子一并念了几年书,后来在燕南飞的两年里他能学会的只有医和佛。
但医不能渡人,佛不能救人。
十五岁入的京,那年下了好大一场雪。他路过国子监,私塾,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任由大雪白了头。
直到里面的公子少爷拿东西扔他冲出来踹他,骂他是小狗贼,骂他是小杂种,他们将他扔在墙角任人踢打,直到他们累了,走开了,段潇才慢慢爬起来,抬头望向四方的天,总会想起舒平安的话...
翻过山,跨过海,去看看这个广阔的天地吧...
同龄人的四书五经,他只有舒平安的遗言。
这些年他把本该用来读书的精力都耗费在了如何在朝廷中存活。
只剩下烛光陪他在潮湿昏暗中一步步地向前走...
袁拂衣嗤笑:“要让你选,你想找谁做你老师?”
段潇想都不想:“明月何时方照吾。”
袁拂衣笑着摇摇头:“呵,一曲清歌诉风骨,明月何时方照吾的方照吾...当年还要诉风骨的人,在官场浮沉了这么多年,就算他是景新华的学生,九州同在安家白家人之间周旋的这十年,还带着他那痴儿,现在这老头现在也只剩圆滑和世故了,曾经那点风骨,只怕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段潇没有说话,是他义父当年跟他说的,等他再长大一点,他会亲自去请方照吾给他当老师。
后半夜的风慢慢渐重了潮湿,袁拂衣将柳庄抱回屋给她盖好小毯子便离开了,段潇送他出去,望着他在桂花巷离开的背影,看到了四年前他带着自己第一次走进这巷子的情景。
袁拂衣是舒平安的师弟,也是温如故的师兄。
他们三师兄弟当年出师下山,舒平安南下追随名将段景然,温如故跟了靖王李无瘟,而袁拂衣成了道上有名的买命郎,后来因为杀了一个强抢民女的公子哥儿被抓进诏狱。
是穆霆将他从诏狱里捞了出来送进了京营,再后来又得了董元吉赏识,放在了北镇府司做了千户,成了董元吉亲信。
四年前段潇出宫那日,董元吉便是让袁拂衣接他到下处,出了宫,入了桂花巷,二人一路无言。
直到第二日袁拂衣再来看他,二人站在桂花树下,袁拂衣忽然说:“你不是段景然的儿子,你是楚缳和穆东楼的儿子。”
段潇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袁拂衣一把将他脖子上的无字牌扯了下来,说:“我不认得你,但这块无字牌,是楚四小姐的。而且你见过温如故,你拇指上的指环,这指环是用当年图南渡一役时李无瘟为他挡的箭打的,温如故一直带着,这花纹旁人看不懂,这是李无瘟麾下细柳营战旗的标志。这戒指我忘不了,你可以不认,但你是谁,你要记得。”
后来袁拂衣也跟他说过一些话:“你不该因为温如故这么对待你就把这世上的人都看成鬼了。温如故最后还是救了你,他这般做有他的原因,靖王是他的伯乐,在他最失意的时候是李无瘟将他从酒坛子里拉了出来,舒平安是他的好大哥,小时候他差点死在狼烟四起的战场里时是舒平安捡了他一命,这两个人都因为穆东楼死了,连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被当做棋子嫁给了穆东楼,他对你的恨永远都填不平,但他最后还是用他的命换了你一命。”
可是四年了。
段潇还是没有办法在温如故和陆文贞的恶梦中解脱。
一个要他生不如死的人最后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了牛鬼蛇神,一个在用药救他的人却召唤来地狱恶魔要他生不如死。
他没有办法抽离温如故那两年来对他的疯狂虐待和间歇温暖。朝他摔石头,拿铁链抽打在他身上,将他踹倒在夹着锐利冰戳和硬泥泞里。
在燕南飞的那两年来,所有火星迸溅在他身上的不是赤痛,只有他渴望不可求的炽热。
但是温如故偶尔纵容的温暖又让他无法自拔。
那两年里他只能在痛苦和渴望里求生。
温如故死的时候他以为他会很痛快的,他以为他会因为从此解放而感到淋漓尽致,但温如故却是因为救他而死的...就像他师傅一样...为什么...!?
段潇宁愿温如故没有救他。
段潇不知道自己该恨他还是谢他?
他只能永远地亏欠和仇恨中痛苦地挣扎,就好像被长满荆棘的藤蔓缠绕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舒平安的死,段景然和穆霆的冤,他不明白为什么到最后只有自己活了下来?最不该活下来的人是他。
四年了...四年了...段潇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从恶梦中惊醒,他手脚的锁链从来就没有解锁。
钥匙丢了,丢在了燕南飞。
他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这些年他为了上位,为了在董元吉身边站稳脚跟,为了手里能多一分那虚无缥缈的权,他做过的事情让他自己都觉得脏。
李啸岚说的对...他不过只是披着他人的皮,里面永远都只是一条体无完肤的丧家狗...
畜生。
都只是毛色油亮的畜生。
…哎上班上疯了,想写狗血想写狗血想写狗血虐文,摸鱼摸了一万字总裁狗血文,发现五千都不一定能发出来…(啊,哀嚎…
鞠躬,感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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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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