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又梦到温如故,段潇一整夜没睡好,但他惊醒之前,梦里往将自己从冰潭里捞出来,给了自己炽烈温热的不是温如故。
是李啸岚。
一大早小宝子就来给他送药了,顺带送了些启德殿里的消息,他离开的时候袁拂衣正好拎着一笼新鲜蒸好的包子来,给他分了两个,小宝子欢喜得很。
柳庄把煎好的药送给段潇后就趴在炕桌上打起算盘,哒哒哒的声音响亮,袁拂衣在旁边啃着包子,段潇一口气将药灌了将空碗随手放在一边,正翻着桌上一本账册。
他神色凝厉,低声说:“蓝子彤南下巡盐筹粮,户部和兵部商议出来的数额是三百万两,内监司最初报上来的只有一百万,中间落空的足足六成,明眼人都只道这两百万全部落了韦英的口袋,老祖宗这才立刻调了福三海和我的人下去接手。就算福三海他们下去盯死了中间各州府县衙门,布政使司和分巡道不让他们从里头捞油漂没,这些年来淮南和龙江的都转盐运使司盈余肥润,和地方巡抚盐课提举司私相授受,虚报产量降报销量,这亏空的盐课早就置产寄顿了,论蓝子彤这个巡盐御史手腕再硬,能收上来的还空了七八十万两。蓝子彤只道秉公办事,这缺的八十万两到最后肯定是归咎到内监司手脚不干净...最后这罪也就是司礼监的。”
他将账册翻盖合上,单手扶着去太阳穴合着眼,眼睛还是疼,头还是痛:“还没说韦英和冯简放人下去净给福三海找茬儿,这些筹粮收上来后还得拿一部份给陛下给他修皇陵...老祖宗把这桩差事给了我,明面上是让我压了韦英一头,暗地里还是要我无论如何一定得把这批军饷筹够了让诸则西带往天池六镇,不能丢了宫里的颜面。”
袁拂衣给他递了个包子,段潇喝了药没胃口,抬手拨开,袁拂衣硬要塞给他,段潇无法,只能接过包子贴着唇,慢慢咬了一小角。
袁拂衣:“我瞧你院子里还没收拾的孝敬茶礼不少啊。”
段潇苦笑:“朝廷上下的官儿谁不是跟风的墙头草?这些人见韦英近来失势就都往我这里倒了。今年炭敬送来了,现在才初冬,他们倒是连明年的冰敬也管上了,但这礼不好收,我是还没空挑着些退回去,还有那些雪花官银...说到底这回差事不好办啊...现在还多了个李啸岚在京中盯着这批军饷,但凡少了一锭碎银这混子怕也会在陛下面前狂犬吠日了。天池六镇大战刚了,今年又会是个长冬,要没这些粮饷补给,六镇三军,今年不知又要折不少兵了。”
袁拂衣:“还差多少呢?”
段潇抬眸:“要小宝子方才来说的没错,起码还得要拿八十万两出来。庄儿,算好没有?“
柳庄手上脸上都沾着墨汁,一手抓着算盘一手抱着账簿走到他身边蹭上炕贴着他坐下。
柳庄娓娓道来:“哥哥我给你算好了,这个月刚收到各部官员送来的茶礼一共一万八千九百两...不给你算庄子田宅还有存在外地的白银那些,哦...还有五万两,你也转手不了,要是把府里可以立刻折色的...咱们能拿出来的...有...只有四万四千七百两。”
段潇对上袁拂衣嘲笑的眼神,无奈拿小帕子沾了茶水给她擦脸和手,说:“听到了?杯水车薪。我就恨傅氏这案子现在还根本翻不了集团,不然将集团从根挖起,随便抄一家都不止这个数了!”
袁拂衣把一并买回来的梅花酥递给柳庄,睨了段潇一眼,低声说:“你就算现在去和集团要钱,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和沉甸甸的粮,你拿不出来这现银,集团也未必能拿出来。连丫头都知道,置产不能立马折色,安家这些年越来越谨慎,就算有现存白银他们也不会滞留在京中。”
段潇摇摇头,眼神冰凉:“他们能给要给,不能给他们吐也要给我吐出来!淮南龙江四区都转盐运使司亏空的盐课一半都是拿上来孝敬他们的,现在他们倒当起清官来,来让蓝子彤做这个好人,他们倒是想得简单。”
袁拂衣:“你要怎么跟他说?”
段潇沉思片刻:“我...”
袁拂衣忽然从怀中将一份朱封未启的案宗丢到茶几上:“上回你师叔我北上铎州查铎南县银矿爆炸的案宗,黑火漆的宗卷...本来这几天要给董公公送去的,先借你一用,用完记得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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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杞瘟山半山悬崖,马车边上守着一位武将,崔信在马车里吃着茶,和自己的随从摆着棋局。
段潇上了车坐下,随从立刻下了车,和那名武将往外走开了些。
崔信给他倒了杯茶:“你把人吓跑了,你得陪我下完这盘棋。”
段潇接过茶,轻吹茶烟:“你挺怕的崔总督,你与我见面还得带上守卫了。”
崔信笑道:“你也怕啊相岑,不然你也不会挑这么个地方约我见面了。你一边给你的老祖宗办事,一边又帮着集团,二家茶礼,给人瞧见了你也站不稳,谨慎点,我这也是为你着想,你也别把我往坏处想。不过相岑啊,韦英被你一踩再踩,连陈禄水那奴婢也要亲自来给你送礼了,不声不响,你现在可是京中大红人了!”
段潇放下茶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今日你们看得起我把我放上来,谁道明日不会把我踢下悬崖?我只求好好活着。”
崔信:“说吧,找我这么急来什么事?”
段潇:“长话短说,蓝子彤南下巡盐筹粮送上来还差八十万两,诸则西不到半月就要北上浙官,这批北上的军饷要是凑不足,我们谁都不好过。”
崔信觉得好笑:“半个月,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找八十万两现银?再说了,这收不足就收不足,从龙江府到浙官,中间带梢漂没,剩下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了...”
段潇将那案宗甩到棋盘上,黑白棋子哗啦啦地掉落地上。
段潇:“淮南县银矿爆炸一案,你拿去跟安家好好谈谈吧。仔细想想吧崔总督,我这何尝不是在帮你啊?这八十万两粮饷到底了不会要你出的,但铎南这案子萧家丝毫不知,倘若这次是你,崔晋唯来帮安家摆平了这件琐事,你说,安如盛日后会不会高看你些,你五叔是不是对你忌讳些,萧观止以后对你说话是不是也该客气些?”
崔信盯着那卷宗上的朱漆封印须臾,将卷宗拿开,弯腰将棋子拾起:“下棋吗?”
段潇起身离开:“不下,没空。太子生辰的贺礼,托你们鸿福,我还得好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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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狱。
程皓雪亲自将太医送到门口,太医捋了一把花白的山羊须,轻叹一声,摇摇头下了台阶就扬长而去了。
下雪了,轻雪落地就化了,什么都没留下。
她深吸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大步回了狱里,她拐进傅荆红的牢房让昼红棉出去,然后“砰”一声将牢门关上。
傅荆红倚靠着角落呆滞地坐着,蜷缩在那个天窗照不到的地方。曲着双膝用他仅存的一条胳膊抱着,歪着头,两眼空洞无神,身上衣物皮肤倒是干净,昼红棉隔天就给他擦一次身换一次衣服,但他就是一句话不说。
太医来了好几次,给他在头上身上各穴位施针都没有任何反应,太医说,那些都是至麻至痛的穴位,普通人莫说用针刺,就算摁一下都会觉得酸麻——但是傅荆红却没有丝毫反应。
太医说他真疯了,无药可救。
但程皓雪不信,她一点都不信,这两个多月以来她每天都去跟他说话,将傅荣楷当年打过的每一场胜仗,傅盏春这些年来在佟林的事迹一件一件与他说,但他自始至终都只呆滞地望着前方。
好像没听见,好像不明白。
但两个月了,这案子没有一点进展,所有的突破口都压死在傅荆红身上,这案子越拖下去那些奸臣翻盘的机会就越大!
程皓雪冲进去双手揪住傅荆红的衣领让他看着自己,但傅荆红的视线一直不能聚焦。
程皓雪压着声音怒道:“傅荆红我知道你没疯...你没疯!我是来帮你的,但你如果什么都不说...你什么都不说一直疯下去,就凭你那天晚上弃守龛儿峪夜渡图南渡就能锤死傅大帅傅世子你们傅氏一家偷饷卖国!你还会害死你的兄弟李啸岚!我能保住你,我答应你傅荆红...只要你告诉我那晚佟林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帮你找到傅樱...”
她说到这里,余光似乎捕捉到傅荆红垂下的手指动了一下,她皱了皱眉,立刻又道:“是不是崔让拿着傅樱要挟你?傅樱...傅樱...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到傅樱...”
程皓雪出了牢房,立刻往锦衣卫衙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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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汝京的雪慢慢开始堆积过踝了,今年雪来的晚,但比往年更冷了。诸则西一行人离京离得低调,乘着晨雾昼雪出的北化门,沿着陆路向西北行至淋河,酒阆河二川交汇处,过了淋河才北入铎州地界——过了淋河就入江上地方了。
诸则西这次为求谨慎,走的铎州粮马道,铎州布政使司也派出了当地镇守兵官出来查验,十里阎家铺也派了人下来一路护送。
起初诸则西还道镇守兵官便够了,何苦劳累了阎家铺的人。直到他每每穿过山林都能见到暗处虎视眈眈的山匪,他闭上了嘴。
越往北走,众人越是愣怔哑然——江中的雪才及踝,江上的雪早已过膝了。
太冷了,诸则西身披氅子都觉得寒风穿刺了皮草,驿站前歇息,他放眼望去尽是无尽的苍白。
这原是江上三州。
一路往北便越冷雪越厚,饿殍在城外村野偶尔可见,他们身上衣服破烂不堪,脸上脏兮兮的,双眼却从未合上。
但这些消息却从未入那四季如春的明英殿。
诸则西慷然沉痛,那颗饱读经书的心被这冰雪残伤。
浓云将烈日掩埋,凛冽的北风肃杀着江上三州的生灵,肮脏的尸骸都被纯净的白雪埋在看不见的地方,偶尔露出的衣物边料都在诉写着垂死时的挣扎。
到了铎北的时候佟浙督府便派了一小旗的兵官下来接应。
带队的是从前李琲的副将萧皖,萧皖在铎北县一个驿站初见诸则西。
他一身风雪翻身下马,身上的旧袍比不得诸则西身上的光亮。
萧皖亲自引他入内:“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不知家父京中是否一切安好?”
诸则西:“萧尚书身体康健,三公子不必挂心。”
萧皖点点头,紧随其后的浙官守备裴寂见诸则西脸色尽灰,笑道:“总兵大人,江中的冬天可不算冬天!”
诸则西哑然失笑。
是啊,江中明堂,白衣清爽。谁怜天下寒冬里?饿殍泪唱红日堂。
惭!惭!惭!
几日后,诸则西终于到了佟浙督府见了欧阳弗,二人惺惺相惜一番,立刻交接了粮草,裴寂随即安排六镇守备分配接济。
那日诸则西在督府四下无人时,他忽然问起:“六年前玳王殿下北上浙官,随行的是五万天相营的兵将,不知这五万兵,现在身在何方?”
鞠躬,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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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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