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戛然而止。
断了的琴弦割破了段潇的指腹，渗出了胭红。那琴弦割裂他心脏，心脏也流着血。
舒平安死了，段景然死了，他也弹不出那琴声了。
豪情壮志又如何？滚滚江河水，枭雄也会东流去。
众人回头望向带着一身山林血腥寒气的李啸岚大步入内，门外是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是那条受伤的白虎。
段潇没有回头看他，这血腥味够重的。
李啸岚走到段潇身边，段潇起来颔首施礼，淡然道：“不材之辈，怎较相如？”
李啸岚抬手撩开段潇脸侧垂下的碎发：“不材是卓王孙称的他女儿文君，卓小姐最后还不是因为一琴倾心的司马相如临夜私奔？这般果敢实乃大丈夫不敢，相岑切莫太低看自己了！”
段潇一眼看到李啸岚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轻蹙了眉。
怎么...会是刀伤？！
李啸岚今日穿的银丝勾鹤柏的深灰缎袍，鲜血染了衣物，就连雪白的里襟都染了猩红，伤口整齐割断血肉，差一点就能见到白骨了。
段潇紧盯着那伤口...但...不该是刀伤...
在场众人只觉这山寒之气冲撞而哑然无声，崔让远远凝视着李啸岚手臂上的伤口，将鼻烟壶从边儿上安怡朝的手中取回来，崔信站起了身，萧歧置下酒盏，遥遥望着门外的巨大铁笼和里面的白虎。
这白虎确实漂亮，毛色均匀油亮，像剃了骨的羽毛般光滑，只可惜左前足中了一箭，血染红了红色，白虎怏怏地趴在笼子里，眼神暗淡无光。
谢小昭怕李啸岚，他怯怯地退到李骋身边，李骋惯会疼人，这时也因爷们儿兮兮地将这小可怜挡在自己身后。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到白虎中了箭李啸岚受了伤，他只想到是李啸岚在威猛山狩猎，不巧碰上了自家段卿走丢的贺礼，恁李啸岚一身魁梧蛮劲儿，这凡人肉身又怎人人都能是那打虎的武二？
李骋心道一声孽哉啊孽哉！段卿怎么回回都惹着这太岁呢？先前泰和楼小白狐那孽债才算了清，这回又被这大虫扯了嫌。哎，李骋心中急啊，都怪泰和楼那少东家，就不该置回来这批畜生！
李骋赶紧地给崔信一个眼神示意让无关紧要的人都赶紧先离开，崔信得了命照办去了。安怡朝还顾着在那吃着拌猪耳，吃得津津有味，安之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安怡朝本还以为是崔让，耸耸肩不搭理，安之若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怡朝，先出去。”
安怡朝这才皱眉，猛地转肩甩开安之若的手，小脸顿怒发红：“拿开你的脏手臭不要脸的犊子！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模样，你算老几还敢来管我？”
除了段潇和李啸岚，众人目光都缓缓转了过来，安之若面不改色，正想再劝，一直站在安怡朝身后的崔让小腿踢了他后背根一下，安怡朝不耐烦地顿摔了筷子跳起来：“哪个狗几把玩意儿活腻...”
话没说完，双手接住了崔让朝他抛来的鼻烟壶，乍然一脸欢喜。
崔让搂着他胳膊往外送：“好弟弟外头先自个儿玩会儿，咱不与这些讨厌的浑人说话，待会儿哥哥寻你去，再带你玩儿新鲜的。”
安怡朝回头狠瞪了安之若一眼，出了门，立刻就跟别的公子哥儿一并围上了铁笼。
崔信让侍从把门关了，李啸岚忽然亢声道：“那白虎既是段经历给太子殿下的贺礼，如今我给带回来了，也该让段经历亲手奉上，让太子殿下好好瞧瞧！段经历，你说该是如此吧？”
段潇舒了眉，后退半步双手作揖淡然道：“此物竟让李世子遭了殃，千错万错都错在卑职身上，卑职怎敢再言他？劳烦了李世子将此物抓捕回来，这份贺礼便只能随卑职一半的心意，剩下一半都是李世子的人情，卑职乃不入流之辈，此事但凭太子殿下，李世子处置！”
李啸岚狠戾地盯他半道，才朝李骋拱手：“太子殿下，这白虎既是段经历的贺礼，白虎自古乃祥瑞，今夜晚宴本就是为太子殿下贺寿，即使如此不如便让它留于厅中，如日中升，鸿徒四壁，只为殿下增光添彩！”
安之若盯着段潇，弯腰从桌上拾起酒盏抿了一嘴，萧歧和崔让都看着李啸岚，崔信望着李骋，李骋一时之间也失了主意，他对上了崔信的目光，崔信点点眼帘。
李骋才上前，拍了拍李啸岚胳膊，笑道：“既然我十三弟有这个心思，那便按十三弟的意思办就是了！哎呀十三弟，你啊，下次也别逞这个强，你看你这都受伤了...哎...你让我，让段卿多不好意思啊...”
崔让骤然翻了个白眼，原地一屁股坐下，拿起方才安怡朝用过的筷子吃着他吃剩的糟猪耳。
李啸岚笑了：“是吗？段经历有多不好意思，我没死透，你是不是该庆幸？”
段潇也莞尔一笑：“世子能安然无恙，卑职也才能松一口气，若世子因为卑职而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卑职余生也定是难过。不过这话也不对...世子回来那日便与卑职说过，只要卑职活着，你也会让卑职难过。哎，如此说来，卑职竟也不知该不该庆幸了...”
恁李骋再缺心眼，也该听出这中间的针锋，他正在自己兄弟和自己爱慕对象之间不知先劝谁时，崔让将筷子随手一丢，嚼着猪耳走上前。
他将段潇往后拉开一把，对李啸岚抬了抬下巴，道：“临走时不是让你自个儿小心了嘛？吃酒了就不将哥哥的话往脑子里长！手怎样？严重不？断了没？”
李骋一听，顿时明白，立刻对谢小昭道：“好小昭，去，问下人要来最好的金创药，赶紧给我的十三弟送来！”
谢小昭应声从侧门出去了，这时那白虎也被送了进来，笼中的白虎死气沉沉地蜷缩在笼子角落里趴着，他脖子上，四条腿上都锁了铁链，一那双本该炯炯有神的双瞳失了明光。
李骋怕李啸岚又要对段潇做什么，赶紧让崔让带着他在一边落座，见厅内再无杂人，李骋自己将带着段潇带到自己身边落座，段潇也不惶恐，坐下后朝李骋微微颔首，跪在一边的年轻貌美侍从立刻伺候着斟酒。
众人落座，谢小昭这时也回来了，侍从给李啸岚的伤口上药，李骋便让摆席，谢小昭重新取来一把桦木琴，弹了一曲《平沙落雁》。
曲声婉转，还有厅中美人伴舞，崔让在李骋身边多年惯是会说话，这场子上的氛围许快就缓和了下来。
李骋见李啸岚脸上抹去了愠色他也松了口气，中间笑声不断，他每次饮酒，先接了李啸岚的敬，转身又碰了段潇的杯，秋色平分，自问谁也不落了谁。
段潇一顿宴席嘴角始终勾着笑意，他最不缺的礼数，只是眸中漾不开疑惑，那刀伤...到底是谁？
若按李啸岚进来便寻上自己那气头，他那刀伤多半与自己脱不开干系...自己是掏了计策要害他，但不是让人去伤他，而只是让这大虫去攻击他，他能活是他的本事，死了就是他的命...那这人，到底哪来的？
应该说...到底是谁派来的？
他环视了在场一圈...心里冷笑，倒是都滴水不漏。
李啸岚这混子也是白长了一对桀骜深邃的眼睛，谁真正要他死的都没看出来浅淡，这体魄蛮劲没让他死，那点心思也让他活不体面。
他捻着酒盏碰了碰李骋的杯，送到唇边时目光忍不住往李啸岚手臂上缠上的一圈绷带望去，却刚好对上了李啸岚冷戾的视线。
他竟忽然觉得胸口的旧伤处一阵疼痛。他才忽然发现李啸岚的眼神早不似的过去这两个多月来的桀骜，而是铁了心要将自己玩死的狠。
段潇嘴角的笑容僵硬半刻，马上被酒盏遮住了。
另一边的萧歧心怀疑虑已久，他凑到崔信身边，低声问：“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崔信只顾着吃着怀中美人喂来的葡萄，咬住葡萄还不忘舔上美人指头，美人娇羞地轻锤他胸口：“讨厌～”
崔信摇摇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这事儿你还真问错人了。”
萧歧扭头望向自己另一边的安之若，安之若淡然如斯，下巴搭在手背，只顾着欣赏舞姬的婀娜多姿，翩翩起舞。
酒过三巡，李骋也醺了，他搂着谢小昭咬着耳朵有说有笑，谢小昭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李骋忽然朝李啸岚道：“十三啊，这样！今日是哥哥的生辰，我是谁？我是堂堂大梁朝的东宫太子！你说，谁敢不给本太子面子，崔时渊，你敢吗？”
崔让双手举杯：“臣自然不敢！”
李骋伸着食指一个个指：“崔晋唯，安汝闻，萧观止！你们敢吗？”
众人：“臣不敢！”
李骋醉意醺醺满意点点头：“十三听到没，没人敢不给我太子面子。今晚大伙都在这儿，你，今晚也得给你六哥一个面子！你伤了段卿，我心里头不舒服！段卿惹了你不爽快，我做兄长的也难受...从前你与段卿多少骨头刺儿我都不管，你也不许再管了！今儿咱就在都把话说开，咱都在京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儿能含着这么多仇这么多恨呢！寒洲！你...你给，还是不给我这面子？”
崔让望着那坐都坐不稳的李骋，十几二十年了，头一回对这太子生了敬意，连望着他的眼神都多了佩服。
果然啊，人间最怕有情痴啊！
李啸岚捻着酒杯，垂眸凝视着酒水，笑了，余光扫了段潇一道，见这人若无其事地夹着野菜送入嘴里。
他双手执杯起身，对李骋道：“太子殿下这话要叫十三死在都察院御史的笔上！您贵为东宫太子，我算个什么玩意儿？您的面子我怎能不赏怎敢不赏？既然如此，段经历，只要你答应了一个条件，我也让你选，你做到了，你我之间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太子殿下，您意下如何？”
李骋认真斟酌起来，倒也是，李啸岚好歹是位世子，先前被段卿伤了耳朵，今日又差点丢了命，自己要面子，他也得要这面子。一个条件罢了，多少金银，段卿拿不出手，自己帮他给了就是！
他便爽快：“好！你说！”
段潇缓缓放下筷子：“哦？”
李啸岚：“要不段经历你在我面前跪下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爷，要不...”
他指着铁笼：“今晚你进去，与这白虎处一笼一晚上，我也在外面陪着你，明日天一亮，你若还活着，我李寒洲认你本事，我俩前尘往事，既往不咎！”
李骋一听，酒意顿时消了一半，谢小昭脸上顿露紧张望向段潇。
崔信，萧歧皱了皱眉，安之若只挑挑眉，就连崔让眸上也闪过一丝惊愕，抬头望向李啸岚。
众人目光随后落向段潇。
段潇目视前方沉吟片刻，起身朝李骋颔首施礼，翩翩然走下台座走到李啸岚面前，他比李啸岚矮半个头身，二人对视良久，李啸岚不知为何，竟被段潇悲悯苍凉的目光刺得心头一颤。
那药味萦绕着他，像在怜悯，像在耻笑。
李骋还想打圆场，堆笑道：“十三就是吃了酒开玩笑，段卿你别放心上...十三你也是的...”
段潇忽然道：“开笼！”
要给洗牙师姐姐哄成胚胎了（
鞠躬，感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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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枭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