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牢笼

铁笼罢了,所有人都在这个牢笼里,这又能算得了什么?

段潇抬手进铁笼的姿态清冷高傲地如同他掀开了新娘轿的垂怜,手中一壶酒,指尖夹着一只金酒盏,手指微曲的幅度刚好构画出了苍白的指骨贴着清透的肌肤,食指上的银指环销退了光泽。

他太孤傲了,这张周正清洌的脸带着他疏离的神情,就连他入笼的动作都像是被陷害的清冷名士。

但在李啸岚眼里,段潇就是一只白狐狸,他从自己面前转身离开时余光留下的轻狂都像一只沾沾自喜的狐狸...

一只在深山老林中狡黠觊觎着猎狼的媚狐,他主动献身进的牢笼,却对着那自以为成了胜者露出了奸黠的狡笑。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这铁笼巨大,足足有半个楼顶般高,宽敞得能在里面放下一张龙床,白虎瑟缩趴在角落只占了一角之地,段潇在另一边安然席地而坐,似若无旁人,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敬的李啸岚。

李啸岚后悔了,因为他忽然却惊愕地意识到,无论自己用什么手段来对段潇,只要不弄死他,这条白狐永远都不会屈服。

他永远都在自己的手段中对自己发出嘲弄,就连自己将他踩在脚底,他都会吐着血对自己笑,好像在说:“中计了吧,小狼?”

这么单薄的一个人,这么好像风一吹就能吹倒的一个人,可他竟好像什么都不怕,他对自己的撩拨就像温火,自己越是煽风想要熄灭,它却像漫天遍野的野草,越烧越旺。

李啸岚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心里讪笑,李琲和傅盏春,原来就是被这种人害死的。

这种活得像烂泥一样没有尊严底线的人...

五万天相营,十万守备军,就是活生生地饿死在这些披着人皮的臭虫手里。

他们在李梁朝廷上豪赌,玩弄权术之中,所有为了保护他们的边疆战士都不过是筹码,可以随手丢在天门台。他们金缕衣青花酒笑欢颜,五十万边军只剩下马革裹尸。

姚谆说得对,他喝不惯江中的酒...那是因为他看不起这些造工清冽只为在今宵一夜助兴的酒!

一镶金,一镶金...一剑楼兰破冰霜,炼铁骨,笑金凉!一口镶金酒,再战十万沙!那是断头酒,数十万视边防为家的战士的断头酒!

他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牵着他的手引他走上正途的李琲,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边的傅盏春,都死了。

十万里笑黄沙,就像一场死了的旧梦。

过了子夜,所有人都离开了,酒过三巡,李骋被崔让灌得醉如狗,搂着谢小昭已经亲热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崔让让他俩回房再搞,安之若和萧歧崔信相继离开。

崔让离开前端详了李啸岚许久,李啸岚只顾着自己吃酒看舞,沉醉其中,崔让摇摇头起身,撤了歌舞,在李啸岚的伤口上拍了一巴掌。

李啸岚骤然震了虎躯,瞪着崔让。

崔让起身走到笼子旁,怜惜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将小刀扔进笼子里,说:“李十三是混账东西,我崔三心肠子软,瞧不得这种人渣,但他是爷,我就一破同知,爱莫能助。今儿你赏了我一场好戏,哥哥我送你个人情。要活着出来,拿这小刀杀了李十三,我崔时渊拿我的项上人头和崔家荣耀担保,保你无事!”

段潇莞尔片刻,纤手拾起那小刀,单手扶着笼身,指骨和青筋若隐若现,抬头幽幽望向崔让。

雪白的颈被火光照得泛着温暖迷人的橘光,那双眼不知什么时候红的一圈,眸中噙的水光在人的心房荡起了一圈涟漪。

崔让不好男色,却在这人畜无害的浅笑中失了一瞬的神。

段潇轻声:“那相岑在此谢过崔三公子。”

崔让骤然回头望向李啸岚,只见李啸岚正皱眉盯着段潇。

我操!真他妈是条狐狸!

崔让离开后,就剩下他俩了。暖光如烁的宴客厅,一人,一笼,一人,一虎。

他们谁也没说话,段潇敛去了脸上浅笑,他凉薄地凝视着对面奄奄一息趴在笼子里的白虎,多么漂亮的白虎啊,兽中之王,本该在雪山林中桀骜奔跑,怎么沦落到要和自己待在一个笼中?

李啸岚盯着他:“有什么是你段相岑怕的?”

段潇目不转睛:“你啊,李世子,我说过了,我怕你。”

段潇僵硬的身体倚靠着笼身,他竖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我曾经也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待过,我手上,脚上,也都像它那样锁着铁链,我也被断了腿,我也逃不掉,那个牢笼里有噬人的恶鬼,也有从神坛掉落下来的凶神...那时候我很害怕,我怕我余生都要在这个暗无天日,阴湿恶臭的牢笼里痛苦地活着...”

李啸岚:“那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段潇缓缓将目光投向李啸岚,李啸岚被他那凄冷的目光慑住了,他的心好像被一支冰做的冷箭穿过,流着血。

段潇嫣然一笑:“我也说过了呀世子爷,我怕死啊。”

怎么没想过去死呢?

但他每次想过放弃的时候,他怀里紧抱着的那些曾经温暖过他的微弱的光都会忽然地刺痛着他胸口。

在燕南飞那个巨大的牢笼里,只要他一跑,那铁链就会扯住他的手脚,那冰冷的铁就会像钝刀一样割裂着他的皮肤,等他的手脚上那层单薄的皮破了,那铁链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啃食他的血肉。

他跑不动,被温如故发现他想逃,就会被他抓住,扔在那个壕沟里毒打。

温如故会站在上面拿石头砸他,让他逃,让他跑,那壕沟的泥很湿软,发着腥臭,段潇想躲开,却一脚深陷了泥泞摔在着臭泥里。

他脑袋载进去了,那比拳头还大的石头就这么砸在他弓起来的背上,只要他不说话温如故就会一直砸,甚至会跳下来拿麻绳抽他...段潇试过不挣扎了,就这样吧,砸死自己吧。

可每次他快死的时候,他都看到他的义父在教他写字,他的师傅牵着他的手在海边奔跑,他的母亲在家中等他吃饭,他的父亲回来时会给他带新鲜玩意儿...他忽然不舍得死了。

这些微弱的光孤苦地挣扎着,在指引他爬离地狱的路。

因为这些人都死了,所以他不甘心就这么抱着他们留下来的那么一点残光死在阴暗的角落里。

他爬起来,跪着求温如故,给他磕头,求他不要再打自己,哭着求,嘶喊着求,直到温如故转身离开,他才用血肉模糊的双手爬上去。

后来他就不敢再逃了。

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那些最不该死的人都死了,偏偏最微不足道的他活了下来,自己身上沾染过他们留下的光,是不是也该去用自己的命归还他们的尊严?

他望着李啸岚的双眼,二人对视的许久,段潇眼里的冰凉刺痛着李啸岚的心,李啸岚眸中的炽热灼烧着段潇的痛苦。

李啸岚蓦地笑了笑,说:“你怕死...你怕死...你知道玳王殿下是怎么死的吗?“

段潇给自己倒酒的手颤了一下,酒水落在他虎口。

李啸岚双眼弯弯,望着屏风上的灯影,慢慢地说:“玳王才三十有二...风华正茂,那日他被剥去了铁甲,身上只剩他那件缝缝补补又一年的里衣,衣物被刀□□破被鞭打得破破烂烂,几乎能看到他身上的每一寸,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全部都是模糊的血肉...他被悬颈挂在旗杆上当作了人帜,他操刀的手臂只剩下一点皮肉挂在肩膀上摇摇欲坠...他的脸上,身体上,被柔化蛮子刻上他们的字,我认得...写着的都是最下三滥骂人的话...可是玳王殿下的双眼一直是睁着的...他在看着我...看着你们这些为谋私利在朝廷里玩弄权术的人!你们每天晚上是怎么能够安心地闭上眼入睡的!?”

话音落下刹那,他手中酒壶“砰”地砸到笼子上。

那白虎似乎动了动。

李啸岚的眼睛红了一圈,他握紧的拳头只想锤死自己。

久战不休,守备粮仓本就常年缺失那时更加是空虚不足,欧阳弗用兵部八百里勘合急奏朝廷请饷,因为事态紧急,内阁商议下没有从江下江中富饶州府拨调,而是直接从京师开平仓开仓调运五百万应急军饷立刻送往佟浙督府,结果到手的却只有两百万。

后备军粮缺失三军疲脊,佟浙十万守备军,三万都是饿死的。

那日斥侯来报柔化在图南渡口附近准备偷袭,李琲要带两千天相营去突围的时候李啸岚极力制止,李啸岚觉得太危险了,他提出让他去。

但李琲却只是笑笑,拍着他肩膀,说:“哥知道,哥有事,你一定会救哥回来,你还有你的柳河九卫,我可使唤不了他们。但若你出事了,哥可不敢保证能把你救回来了!看好浙官,这就是哥这次给你的唯一军令!”

李啸岚应该坚持的...他那日不应该让李琲就这么带着两千兵就去迎战的!如果不是他没有跟去,李琲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后备不足,两千天相营是饿着肚子上阵的,也不至于全军覆灭...

李啸岚被烛火刺红了眼,他痛苦笑着望着笼子:“段潇啊段潇...那日你说我不该入笼,可你们把我们的命都捏在你们的手里,我不入笼,怎么救他们啊?”

段潇抬头望着破不了的笼顶,自嘲道:“那你杀了我吧!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你还等什么?李啸岚啊你寂寞了,你才抓着我来玩啊...你什么都没有了,你没有权,没有势,连玳王这个靠山也没有了,天池六镇五十万守备军,北上天相营五万兵,广凉王府废了的玄虎军,没有一个人是你可以用的,空得广凉王世子的爵位又有什么用处?偌大的朝廷,多少奸臣,你也只敢抓着我...但你最后又能得到什么?你要救他们,你要还他们一个清白,你又能拿什么去救?拿什么去还?”

李啸岚也笑:“对啊,我就是寂寞了,我真的太寂寞了,寂寞得对这一个男人想入非非。我寂寞,还不是因为你们?你们杀了我家人,毁了我弟兄,你们坐在暖房里逍遥快活,唱着今宵后/庭花,吃着两岸青花酒,死了的人寒了的骨,你们怎还敢抬头望天日?”

段潇觉得胸口很痛。

他脸色,唇色一点点苍白了下去,他渐渐呼吸不上来了,他青筋尽起的手紧握着笼子来支撑自己,陆文贞在他心上下的毒,变成了一把刀,在切割着心头的肉。

他望着那白虎,那白虎一时变成了陆文贞,一时变成了温如故,一时变成了冯简...他们朝自己挥着刀,扯着那铁链让自己四肢无法动弹。

忽然又变成了舒平安,让自己快跑,不要回头...又变成了段景然,教自己读书写字...他们最后都变成了大海的亡魂,在波涛汹涌中朝自己挥舞着双手求救...

他死死攥住牢笼,苦笑:“对啊,寒了的风骨,销了的忠臣,葬了的金戈,跪了的铁马...是啊,我不敢看啊...我怎敢看啊?!我这样被踩死在泥地里的臭虫,啃食死人肉而苟活的畜生...吃了死人肉,拆了死人骨,最后披着他人皮,我真的很怕...太怕了...”

怕的是所有死了的人都闭不上眼啊!

怕的是自己披着这张叫段潇的死人皮太久而差点忘了自己是穆瑛!

铘州,穆瑛,穆倚臣...

但是燕南飞之后,再无穆倚臣了。

他咬着牙,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握紧了崔让留下来的刀,差一点,差一点就忍不住要往自己胸口刺去。

但他强忍下来了,他咬牙苦劝:“快,走,吧,李,啸,岚...你现在还能走啊!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已经够多了!”

李啸岚似乎察觉出异样,皱了皱眉,他起身低声:“那你呢?你段相岑明明可以在九州同苟且偷生地过完一辈子,罪臣之后,你为什么又要钻进汝京这个笼子...”

怎料他话音刚落,从一边窗户忽然射进来一支箭,这箭正好射中了白虎的后背!

那白虎骤然惊醒,仰天长啸,它眼里忽然明亮着愤怒的凶光,他缓缓爬起来,连带着身上的铁链在铿锵作响。

它怒视着段潇,朝他张开血盆大口一声怒吼!

吃了中秋饭回家,手机没电和车没油同时发生…中秋快乐哦宝宝~

明天休息

鞠躬,感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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