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色令智昏

天清气朗,太守府内翠鸟啼鸣声声,扑腾着羽翼降落树梢,将枝头雪碎纷纷抖落。

临近初春,触目满霜白的安郡已是风吹盎然,杨柳碧清。

“该喝药喽,林大小姐——”

段祁升踏过整院青葱春色,飘扬的竹墨衣摆方至廊下,便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

“咻——!”

一支羽箭势风凌冽骤然袭面,段祁升笑意凝滞,反应极快地稍转脚尖,箭尾白羽轻轻擦过他的眼睑,径直射向他身后的廊柱。

箭矢牢牢钉入褐底廊柱,箭锋颤动,嗡鸣阵阵。

段祁升的目光在箭矢上稍作停顿,转头朝院中的少女望去——

林姝一改往日清饰素衣,发束枫红锦缎,一袭松花色风铃木纹罗裙,裙摆微扬,其上淡金绣线映日生辉。

她仍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一双琥珀眼眸清透胜湖光,遥遥与他对望。

久病苍色不再,她面染晔然朝气,笑靥似蝶翼翩然

——肆意而鲜活。

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被我吓到了?”

林姝放下弯弓,话音里盛着逢春的雀跃,又似带着某种惹人意的钩子、不轻不重地随风落入段祁升的耳中。

他眼睑下那抹让箭羽擦出的痒意迎风更甚。

段祁升嘴唇翕动,掩饰似的撇过眼去。

“……我没有。”

林姝将弓递给素青,额前碎发轻拂她含笑的眉眼,她瞥眼看向他道。

“不是来催我服药?药呢?”

“药、药在后面。”

你府上的侍从没我走得快,我就先自己跑过来找你了。

他莫名将这句未说完的话语囫囵吞咽。

语毕,段祁升方才如梦初醒般顶着耳廊一抹烧红,迈步走向林姝。

二人移步茶室。

平日最是能说会道的人现下却莫名沉默、视线左右飘忽,林姝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段祁升来。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刚进院子的时候不还挺兴高采烈的。”

香炉静置,熏烟绕室如云雾缥缈。

段祁升垂眸心不在焉地抿了口热茶,思绪叫另一股区别于室中檀香的清浅沉香给搅得恍神片刻。

他轻抬眼帘,目光猛地撞上一截松花色的衣袖。

自少女袖间飘出的沉香袅袅萦鼻、眨眼又似白雾掠目。

林姝正朝他挥挥掌心,皓腕处的银镯随之摇晃,荡出的春日泠光蓦然将他眼底清澜浑搅殆尽。

段祁升霎时扭紧坐垫。

“林小姐射艺不错。”他语速极快地吐出几个字来。

他少时习字,最烦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语词句,不过因学绩而绞尽脑汁地吞咽其意、嚼字入腹。

此刻,他无端回想起一则自己独解词意、却不曾身临的成语——

色令智昏。

“你的身体真的无碍吗,要不我还是请府上的医师来为你瞧瞧。”

林姝方才在对面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都不见回应,心下不免浮现几分忧色,匆匆起身走到他面前,企图用肢体动作晃回他的神魂。

她不知面前的男人心内刚过一番波涛骇浪,只瞬时收敛调笑,眸色认真地看着他。

段祁升眨了眨眼,与林姝目光相接的刹那,心中汹涌倏然归寂。

他笑起来,模样恢复成一贯的不着调。

“我没事,不过是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才走了神,你不必担心。”

林姝在他面上扫视片刻,半信半疑道:“好吧,但若你的身子确有不适记得及时告诉我。”

林姝回到原位。

“我的射艺是从我母亲那学来的。”

知他想问,林姝缓缓道。

“我的母亲原是江湖中人,后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我父亲结识、相爱。”

“她生来随性恣意,不愿困囿于家宅,父亲亦不愿将她桎梏……等到我不再需要哺育之时,她便重整行装,延续江湖之行。”

朦胧的光晕落于她白皙的侧脸,段祁升默默听她诉及旧事,脑中却不时浮现出一道孤零零的孩童背影。

“你——”

“是不是以为我母亲从那时起就再未归家探望?”

如愿看见段祁升怔愣的神色,林姝悄悄勾唇,眼中闪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母亲她逢年过节都会为我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平日里也会时不时归家照顾我。”

像是记起了许多久远的趣事,林姝垂眸盯着茶碗里的圈圈涟漪,笑得开心。

“我起初还总会被母亲吓到,可随着年岁日益增长,母亲那些用来捉弄幼童的手段便对我失了威胁。”

“她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段祁升忽地问道。

“啊。”

思及此,林姝话音稍顿。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几个月前吧。”

自从她被诊出隐疾,母亲便心急如焚地动身前往江湖遍寻名医,誓要令她痊愈。

也是从那时起,母亲归家的次数逐步递减。

见林姝的眸光隐隐黯淡,段祁升连忙出声打断她凝重的思绪。

“你现在既有我送药,就不必再担忧那些多余的事情。”

“你看你,如今生龙活虎的,方才还能拿箭射我,多好。”

林姝不防被逗笑,调侃道:“让人拿箭指着还好啊?那我以后可要请你陪我共同‘精进’射艺咯。”

知她话外的意思,段祁升挑起眉梢。

“可以啊。”

林姝一愣。

段祁升计谋达成,绽开的笑颜衬其意气飞扬,眉眼间那抹天生的凌厉也于一瞬揉化。

他隔着满室春晖,牢牢桎梏她的目光。

“那就请晔桑大小姐手下留情了?”

“晔桑”二字在他舌间滚过,如山泉叩铃而余音清越、勾人心魄,隐露无限缱绻。

林姝莫名脸热,恰逢此时素青端案入室,二人则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碗里浓黑的药汤。

方才段祁升的一句话倒提醒了林姝,她想传信告诉母亲自己如今已得良药,可母亲漂泊江湖居无定所,她一下又不知该将信传往何处。

“我新加了一味药材,现在这药应当没有昨日那么苦了。”

段祁升敲了敲瓷碗道。

昨日的药味的确诡异,但林姝多年用药,她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她能接受,不代表他也能接受。

林姝端起药碗刚要闷声饮尽,就遭段祁升抬手阻止。

“等我先喝一口啊。”

浅尝即止,药汤似白水般无味,段祁升动作微顿,索性饮尽。

林姝试探道:“如何?”

段祁升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对自己的所为颇感骄傲。

“别看它的汤汁还是这么黑,但喝起来和水没什么两样。”

林姝端碗服下。

这回轮到段祁升问:“如何?”

林姝同样点头。

“的确与白水无异。”

他究竟用了何种神奇药材?

“诶——”

猜到林姝要问,段祁升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

林姝无语。

她就知道。

“你的天机可真多。”

语毕,林姝忽然想起什么,跟着补上一句。

“没有在夸你的意思。”

“哦。”段祁升话势一转,“那就多谢不夸。”

“?”

林姝笑了。

“我替你报名去修城墙吧——方圆百里的城墙仅有你一人便足矣。”

“那不行。”

段祁升一口回绝,后靠椅背,悠悠道:“我不仅得陪林小姐喝药,而且还得在晔桑大小姐修习射艺时为她端茶倒水呢——”

他尾音拖长,明明只有她一人,林姝却无端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种需辗转多人而应接不暇的无奈感。

兜兜转转,竟是将她对他的调侃话化用得异常顺手。

一个名字都能让他喊出花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古代人的名字还真挺多的。”

“?”

林姝奇怪地睨他一眼。

什么叫“你们古代人”?

段祁升没有理会林姝诧异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这么说的话,林大小姐你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吧。”

他以指叩案,仿若真的在仔细思考。

“比如说那种长辈取的小名?乳名?”

听罢,林姝淡淡道:“有也不告诉你。”

“这是我的天机。”

二人就这么借用彼此的话一来一回地互呛着,初闻有些意趣,再听便如两稚童相辩。

“停停停。”

段祁升无奈喊停。

“先就此打住,我今日来还带了一样杨嫣托我转交给你的物件。”

段祁升将物件从里衣的暗袋内拿出,一支设计精巧的单筒袖箭被放于茶案之上。

紧接着,他又拿出一封密信。

“这封信原本应由你府上的侍从转交给你,但我嫌麻烦,就主动揽下了这递信之责。”

“杨嫣说这袖箭你很快便能用到,喏,”段祁升朝她扬了扬下颌,“估计是她料到了这信里的内容。”

林姝拿起密信。

纸张展开,其上字迹齐整而隽秀,隐隐透着几分熟悉。

【望今日申时于南郊竹林一叙故友。】

林姝眉心一蹙。

“他写了什么?”

林姝将信递给段祁升,转而拿起袖箭仔细端详。

“啧啧啧。”

迅速览过信中字迹,段祁升默默咽下一句暗骂,对着密信直摇头。

他两指摩挲着信的边缘,猛地一顿。

“这信有问题。”

林姝已经摸索着将袖箭藏进袖中,闻言抬眼看他。

“这纸的材料特殊,不能火烧亦不能久留。”

说罢,段祁升动作利落地将信重新塞入里衣暗袋。

“我替你扔掉。”

林姝没有多问,继续研究袖箭。

“还有啊,”段祁升起身凑近,屈指在箭筒中段的一个窄口处敲了两下,“我稍微改良了一些,你只需单手按一下这里,箭矢就会发出。”

“当然,要是情况特殊,你甩一甩手臂它也能启动。”

“甩?”

林姝下意识地想印证,段祁升当即用手背压下她跃跃欲试的腕骨。

“你找个空旷点的地方再试,我以防万一还给箭锋淬了毒呢。”

可别一不小心把他当靶子练了。

“但若是用甩的话,怎么确定箭矢一定会击中我想攻击的方向?”

“这个你放心,不论你怎么甩,它都会自动瞄准除你以外的所有目标。”

“且优先攻击离你最近的。”

林姝挑眉。

竟如此便捷?

他还真是总能令她惊喜。

从段祁升的身上见识过许多神奇物件后,林姝也逐渐习惯,不再如当初那般惊异非常。

“滴——”

一道古怪的、略显刺耳的声音骤然在二人之间响起。

段祁升猛地按上右耳。

“嘶——”

密密麻麻的阵痛在一霎间疯狂涌入脑内,杂乱如遭群蚁啃食,段祁升被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林姝欲凑近察看,段祁升却蓦然站起,连退数步。

“你怎么了?”

他的额角隐溢冷汗,还是强撑着勾起一抹笑意。

“我没事。”

他捂着耳朵,仍在后退,若有若无的警示红光自他的指缝间溢现,“不过是临时出现了一些很小的状况。”

话音刚落,段祁升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林姝眼前。

林姝不禁瞪大双眼。

“段祁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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