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上与制片人有约,再加上牵挂两个孩子,等拆迁手续办完就先一步返回岚城,江来留下把老房子彻底收拾一遍。
其他东西可以不要,江怀礼的书一定要收好,江来打包准备寄回岚城,站在书架前,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堆信上。
他垂眸片刻,做了个决定。
隔天一早,江来驱车前往墓园,开门下车时恰好一束阳光从天边射下。
江来拿起副驾上一束雏菊,推门下车,往浪边停着的一辆黑色SUV一扫,微微眯了下眼,随后抬步往墓园里走。
看门大爷正听着广播,认出他,立刻把音量调小,“这么早啊,又来看江医生?”
江来颔首致意,脚步微顿,问:“那个人来了吗?”
大爷一愣,“谁啊?”
“您之前提过的,那个每天来看我父亲的人。”
“哦哦,那个上过电视的经济学家啊!”大爷反应过来,“来了来了,也刚来,你上去应该就能看到他。”
台阶凹凸不平,缝隙中生出苔藓。晨间露重,江来裹紧风衣,一步步踩着台阶往上走,心跳莫名加快。
走到一处平台,江来停下,偏头瞧见空荡荡的甬道,却是一愣。
他缓步走过去,在江怀礼墓碑前单膝跪在地上。墓碑纤尘不染,灰尘露水尽数被擦去,上面安静地搁着一束浅粉色的芍药。
花瓣新鲜,一看就是刚放下的。
江来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四周松柏耸立,苍劲肃穆,偶有鸟雀飞起鸣叫,然而除了他并没有其他人。
那个人是走了吗?
江来收回视线,重新落在江怀礼照片上,低低喊了句“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一趟,好奇是一方面,想看看这个近一年来每天都来看江怀礼的人究竟是谁。
另一方面,他隐隐觉得江怀礼瞒了他一些事,而这个江怀礼从未提过、却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不间断给他写信的人,或许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特意早来就是为了和对方遇上,碰不上或许也是天意,既如此倒也不必强求。
“爸,我今天回岚城了,等来年春暖花开,我再带着崽崽和妹妹一起来看你。”
江来搁下手中的那束雏菊,和芍药并排,正要起身,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怀礼?”
那声音低沉沙哑,尾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江来猝然睁大眼,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看了过去。
几步之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约莫五十多岁,身材高大,五官英俊,及膝风衣微敞着怀,气质很是不俗。
他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的似乎是刚采的一束蓝白相间的野花,宛如一尊雕像般定在原地,就这样怔怔地盯着江来。
*
“喝什么?”
“都可以。”
十分钟前,江来跟着这个名叫陈实修的男人来到了这间毗邻墓园的茶室。
陈实修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了一声,对江来道:“随便坐吧。”
江来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桌子是黑胡桃木,纹路形似波浪,上面摆着一副上好的茶具。
陈实修拄着手杖,走到靠墙一排摆满茶叶罐的架子前,一个貌似伙计的人立刻走了过去。江来听到伙计喊了句老板,又询问了句什么。
陈实修摆摆手,似乎让伙计去忙。伙计点了点头,离开时往江来的方向好奇地看了一眼。
江来从陈实修身上收回视线,打量周遭环境。
茶室空间宽敞,装修古朴典雅,临窗摆着几张桌子。虽说是茶馆,但门口并未挂招牌,大厅里也没有客人,只有刚才那个年轻伙计。
“试试青柑普洱,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江来转过头,“好。”
陈实修对上他的脸,瞬间怔住,良久才回过神,掩饰性清清嗓子,在对面坐了下来。
气氛略微沉闷,只有热水逐渐滚沸顶起壶盖的声响,陈实修拒绝了伙计的服务,拎起水壶将水注入紫砂茶具中。
茶叶打着旋四散开来,茶香顿时扑入鼻端,似乎还掺杂若隐若现的花香,倒是别具一格。
江来盯着沉浮不定的茶叶,就听陈实修道:“抱歉,方才我失态了。”
陈实修指的是刚刚在墓园,他难以自控,拄着手杖快走两步一把拥抱住了江来。
江来抬起头,正对上陈实修抱歉的注视。
陈实修温和地笑了笑,率先移开目光,倒一盏茶推了过去,“你跟你父亲长得很像。”
江来没说话。
茶水颜色淡青,普洱的醇厚混合青柑的清香,香味沁人心脾,然而两人都没心思品尝。
江来捕捉到了陈实修语气中的晦涩,也没有错过方才对视那一瞬,对方看似温和的表象下,那些压抑着的、细微的、难以分辨的情绪。
茶杯在指间旋了一圈,江来没有喝,抬起头打量陈实修。
如墓园看门大爷所言,陈实修的确是著名的经济学家,江来也曾在电视上看过他
陈实修毫无疑问是英俊的,离得近方才能看清他脸上淡淡的细纹和两鬓微白的头发,但却丝毫不减损他的魅力。
他将风衣脱下搁在椅背上,露出了妥的衬衫和浅灰色羊绒背心,微微抬了抬鼻梁上架着的银边眼镜,举手投足气质儒雅,风度绝佳。
明明素未谋面,江来恍惚间竟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茶盏有些烫,江来的手指依旧搭在边缘,指腹烫到微微发红也恍若未觉,问道:“您是我父亲的同学吗?”
陈实修微微一愣。
江来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看到了那些信,话到嘴边却忍住了。
陈实修端起茶盏似乎想喝一口,不小心洒出了一些,他抽了张纸缓慢擦拭,半晌才抬起头,缓缓道:“是的,我和你父亲是大学同学,但不是同一个专业。我学的经济,他学的临床医学,恰好分到同一个寝室。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他则来了平阳。”
江来默默听着。
“毕业后我同你父亲就……没有联系,我并不知道他已经……”陈实修手背绷紧,似乎竭力克制着什么,半晌才晦涩道,“我是去年看了新闻才知道,我该早些来的。孩子,你很勇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来。”
“哪个来?”
“未来的来。”
“江来,江来……“陈实修重复几遍,又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这两个字,露出一个微笑,“简单大气,的确像你父亲会起的名字。”
江来也喝了口茶,“这茶馆是您开的?”
陈实修点了点头。他渐渐放松下来,宛如一个长辈闲话家常,声调平和悠长,“这些年我去过许多地方,唯独没来过平阳,如今来了才发现,这里的确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打算一直住下。”
“那您的……”
江来并没有问完,陈实修却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笑道:“我并未结婚,也没有子女,学校的工作也暂停了,孑然一身没有牵挂,在这里开一间茶室,喝喝茶养养花,就当打发时间。”
“养花?”
“是。”陈实修看向江来身后,目光微微闪动,“旁边就是我的花房。”
江来回头看去,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一条走廊,尽头处似乎是个玻璃房,入目一片花团锦簇,难怪刚才闻到花香。
他转过头,轻声问:“那些芍药都是您种的?”
陈实修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叹出一口气:“上了年纪,就这点爱好了。”
江来面容平静,只是握着茶盏的手不知为何有些颤抖,水面晃出了圈圈波纹。
那塞满信箱的信件,近一年来每天不间断的一束花,陈实修来到这里真的只是图山清水秀,打发时间吗?
脑海中盘旋无数个问题,江来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沉默半晌才道:“您能跟我说说我父亲上学时的事吗?”
“当然可以。”陈实修目光变得深远,浮现出回忆的神色,“你父亲……很优秀,是我们那一届有名的长腿帅哥,学校的长跑冠军,天生一把好嗓子,唱歌很好听。”
“那时不像现在有手机,娱乐活动有限,闲下来的时候就打打麻将玩玩扑克牌,第一次跟他玩麻将的时候我简直惊着了,谁出了什么牌要什么牌他全都记在脑子里,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当时我就跟他说他应该转去学经济,他却跟我说只想学医,将来做个好医生。”
“你父亲是我见过最聪明且自律的人。因为学医,他几乎不沾烟酒,有一次聚会架不住大家劝,喝了半瓶啤酒,当时就脸红得不行,还是我把他背回寝室的。”
袅袅茶香中,陈实修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满足且怀念的微笑。
三十年前的往事在脑海中不知道重温过多少遍,以至于不经思考便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江来听得入神,从陈实修的话中拼凑出江怀礼读书时的点滴,蓦然发现陈实修忽然停了,镜片后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对不起。”陈实修再次快速移开视线,摘掉眼镜,垂眼掩去神情中的落寞,擦了擦眼镜后重又戴上,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我还有你父亲上学时的照片,你想看吗?”
“好,那麻烦您了。”
陈实修拄着手杖消失在茶室,不多时回来,手里多了个铁皮盒子。
江来的瞳孔瞬间缩紧。
陈实修并没有察觉他神色的异样,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
褪色的老相片上,年轻的江怀礼穿着学士服站在一大片草坪上,身旁的陈实修揽着他的肩爽朗大笑,江怀礼微微侧过头,目光流露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江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紧咬牙关,然而拼尽全力却仍止不住手指的颤抖。
他到底没忍住,问了个跟照片完全无关的问题,“您习惯在盒子里收东西吗?”
陈实修愣了愣,仿佛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脸上浮起笑意,“我的确有这个习惯,习惯把东西收在铁皮盒子里,然后搁在衣柜底下。你父亲当初还笑话我,说我这个习惯跟老太太似的。”
江来咬紧嘴唇。
杯中茶已经凉了,他搁下照片,端起茶一口喝掉,起身道:“今天打扰了,多谢您去看我父亲。”
说罢转身便要往外走。
“等等。”
江来回过头。
陈实修也站了起来,注视他好一会才道:“我养的芍药,你去不去看看?”
那一刻陈实修不再掩饰,眼神充满不舍和眷恋,分明透过江来在看另一个人。
江来维持着半侧身的姿势,垂在两侧的手死死握紧,微微笑道:“不用了。”
陈实修难掩失落,“或许等你下次来,我一直在这里,不会走了。”
江来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匆匆离开茶室,走到车前拉开门坐了进去,仿佛被抽走全身力气般瘫倒在椅背上。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嗡嗡的震动拉回他的神智,他抬起依旧止不住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了两次才接通。
“爸爸爸爸!”电话那头传来江棠承兴奋的声音,“妹妹刚才自己站起来了!”
背景音里还有妹妹的咿呀和江小糖的汪汪,江来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手机应该是开着免提,下一秒秦郁上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我录了视频,等你回来看,什么时候到家?”
那头没有声,只有略显急促的喘息,秦郁上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问:“你怎么了?你在哪儿?”
秦郁上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江来做了个深呼吸,慢慢镇定下来,“没什么。”
“怎么嗓子哑了?”秦郁上明显紧张起来,“衣服穿少了?”
“没,穿挺多了。”江来吸吸鼻子,忽然道,“想你了。”
那头传来秦郁上的笑,“想我就快回来,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嗯。”江来低低应着,终于找回力气,拉过安全带系上,正要发动车,忽然一瞥后视镜。
陈实修拄着手杖站在茶室门口,正看着他。
江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后视镜,双手握上方向盘,五指一根根收紧。
年轻的江怀礼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爸爸。
江来在心中喊了一声,想说什么,千言万语最终化作无言叹息。
他发动了车。
后视镜里的人逐渐缩小,路口转弯后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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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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