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做法比较缺德。”雪醅沉痛地对着佛像拜了拜,“但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做鸾仪卫就要有背负罪孽的觉悟,阿弥陀佛!”
她的声音很低,但跟她肩并肩一起拜佛的金乌耳力灵敏,一字不漏地听完了雪醅的话。
“……”
雪醅直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擦身而过的瞬间指尖一松,一个极小的蜡丸从袖底落下,悄无声息掉进了金乌衣裳的皱褶中去。
金乌假装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抬手掩口时状似无意,已经将蜡丸夹在指间藏进袖中,继续认认真真磕了几个头,而后步伐轻健地起身从大殿里走了出去。
而今战乱未休人心惶惶,前来求神拜佛的人不减反增。就连金乌现在名义上的主家赵彦之背后的宁陵赵氏,私下里也常派女眷在各大佛寺道观供奉香火。
金乌从人流中穿过,一手在袖底捏开蜡丸,取出了其中那张极小的纸条。
郭至在南齐的处境并不算好。
他斩杀了宁陵赵氏的主官,无疑已经将宁陵赵氏的颜面撕下来扔在地上踩了。只是因为郭至如今强行接管了建陵的守军,带兵打退了北晋数轮攻击,在军中积累下了极高的威望,宁陵赵氏才不能轻易出手寻他的麻烦——不管怎么说,郭至如今是齐人心目中力挽狂澜的英雄,倘若赵氏硬要处置了他,对家族名望的损伤是难以估量的。
更何况,皇帝十分看重这个起于卒伍的猛将,必然会力保他。
但现在不同了,郭至的存在,已经成为了世家前路上的绊脚石。于是不出数日,在几位青鸟隐晦地游说,或是世家心知肚明的下注中,几位重臣发起了一轮新的弹劾,意欲撤换郭至,召其回京问罪。
然而这一次引起的反扑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皇帝显然已经被逼迫到了极点,齐朝祖宗基业沉甸甸压在他的头上,江山社稷危在旦夕之间,能倚靠的唯有郭至力挽狂澜。而今世家们还在苦苦逼迫要他撤换郭至,甚至将矛头指向了主将陈桥,无疑,世家心中有着诸多盘算,唯独没有半条是为了南齐国祚着想。
“混账东西!”
赵彦之话音未落,听见御座之上传来一声怒吼。他愕然抬首,只见皇帝的面色已经完全涨红,目光凶厉如欲噬人。
他一扬手,居然抄起了一块砚台砸了下来。
顷刻间所有朝臣都来不及反应,那块砚台一角险而又险的擦着赵彦之的额头飞了过去,耳畔风声呼啸,赵彦之一蒙,额头上的血哗一声流了出来。
惊呼声乍起,下一刻更加沉重的一声巨响当头而至,御座之上的皇帝一脚踢翻了书案,目光一寸寸刮过下方端坐的列位公卿,其中的刻毒意味简直骇人:“以为朕看不出你们打的什么主意!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是不是!大齐国祚算什么,江山社稷算什么,朕的性命又算什么,不过是你们拿来向新主子摇尾乞怜的筹码罢了!”
“朕告诉你们!”皇帝暴怒的嘶吼简直要冲破云霄,“想都别想,陆兰之!”
被点到名的陆兰之自觉起身出列:“皇上。”
“全部押下去,统统押下去!”皇帝怒吼着,“如有不从,就地斩杀!”
所有朝臣都惊呆了,刑不上大夫这句话在南齐不是说说而已,世家官员即使获罪,也要保留足够的体面,然而今日出面的全是顶级公卿重臣,皇帝怎么敢让采莲司这些走狗鹰犬冒犯他们?
当即就有人沉不住气要出列,却被重臣们用警告的眼神按住——真正有经验、历经几朝的老臣意识到不好,皇帝这是在重压之下已经失去了理智,寻常时候他不敢处置世家公卿,然而现在南齐到了危若累卵的边缘,皇帝发起疯来,搞不好真要带几个世家下去陪葬。
不能再激怒他了。
满朝朝臣罕见地保持了静默,任凭采莲司将出列弹劾的重臣带了下去。
皇帝以发疯的手段,暂时遏制住了世家蠢蠢欲动的心。然而这片土地上真正做主的是世家还是皇帝很不好说,在皇帝的生母赵太后与嫡妻王皇后几番求见未果之后,世家另辟蹊径,以存粮不足为由,截断了送往建陵城的军粮。
“……”
陆兰之闭上眼,叹了口气。
“大人。”镇抚使恼怒道,“他们这真是,真是毫无大局观!”
“你能怎么做?”陆兰之问。
镇抚使语塞。
“天要亡齐,非战之罪。”陆兰之缓缓道,“挖断了大齐根基的,是世家,但又不止是世家。”
他唇角溢出一丝嘲讽的笑,随手把陈桥送来的信丢进火盆里,烧了。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陆兰之摇摇头。
建陵变成了一座没有后援、没有粮食、没有退路的城。
六月初一,晋军再次派军攻打建陵,建陵守军以极大的伤亡咬牙挡下了这一波攻击,但他们的固守意义已经不大了。
身为重镇的建陵都已经断了粮,那么以建陵为核心构筑的第三道防线上的其他城池,已经根本没有支撑的力量了。大晋主力绕开了建陵这块难啃的骨头,趁夜奔袭集中兵力攻打建陵以西的长淳县,自长淳取道南下,兵锋直指南齐京城。
七月,南齐京城陷落。南齐皇帝将诸公卿请入宫中,先缢死了母亲赵太后、妻子王皇后,赐死后宫诸妃妾,皇子皇女,而后状若无事的来到议政殿中,令人在殿外放火,意欲携诸臣工**。
然而他棋差一着,戍守皇城的禁卫军中不乏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见大殿起火,立刻召集人手前来救援,扑灭火势。他们忙着救火,倒让晋军捡了个便宜,没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南朝皇宫。
南朝世家奉行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是绝不肯硬碰硬吃大亏的。顿时风向一转,恨不得箪食壶浆将晋军迎接进来,纷纷投诚毫无心理障碍,身段灵活柔软的程度令久经沙场见多了妖魔鬼怪的定国公都张口结舌。
随行的鸾仪卫清点南朝重臣时,发现少了一个人。
——采莲司正使,陆兰之。
连带着他的心腹亲信,陆府中的金银财宝,都一同干干净净,神出鬼没般不见了。
鸾仪卫没有发现他的尸体,更没从那空空荡荡的陆府中找出半点可疑的线索,只好无奈地回去复命。
至此,南齐京城已入大晋掌控之中,南北统一至此已成定局,纵然齐朝太/祖皇帝再世,也绝无半点周转腾挪的机会。
然而在一片欢欣雀跃之下,南齐并入大晋的版图之上,却依旧有一个非常刺眼的存在。
——建陵。
这座由郭至带领士卒戍守的城池,虽然已经断粮数月,却依旧顽强地屹立在那里,像是南齐最后一点不灭的残魂。
按照斥候的情报推算,郭至手下的士卒应该已经战死大半,所剩十不存一,然而现在建陵的兵力明显不止这个数字,这只能说明,建陵城原有的百姓也被他动员起来,哪怕濒临饿死,战场上刀枪无眼,都要硬生生守住这座城。
这是何等可怕的决心和意志。
到了这步田地,即使是定国公,都不能不为之动容。但动容归动容,他对建陵城的未来却十分笃定。
“最多再过十日,城中草木鸟兽都要吃尽了,到了那一步,除非活人相食,否则他们只有开城投降,或是活生生饿死两条路可以走。”
副将仍然不解:“这郭至名气不显,如何能动员许多百姓出战?”
定国公说:“因为陈桥也在那座城里。”
因为陈桥也在这座城里。
这位年迈的、满头沧桑华发的老将,倒背着双手站在建陵城头上,他的面颊已经因为饥饿凹陷下去,抬眼时那种不怒自威的名将气概却依旧不容忽视。
郭至走过来,这位正值壮年的将军也已经非常瘦削了,他向陈桥拜倒时像一株被砍倒了的树木,拜也拜的笔直。
“我们还能守多久呢?”陈桥听见他问。
陈桥平静地道:“守不了多久了。”
郭至的眼睛里露出痛苦的神色。
陈桥说:“君主德薄,未能厚待良将,你该报的君恩已经报尽了,不必自责。”
郭至反问道:“那您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陈桥沉默不语。
郭至说:“为臣者,当忠于社稷,而非君王,我尽心竭力守卫建陵城,不是为了御座上从未看到过民间疾苦的皇帝。”
这固然是极其大逆不道的话,陈桥的脸色却没有变化。他淡淡看着城下的士卒,问郭至:“你准备怎么办?”
郭至痛苦道:“难道能真的让这些追随我们而战的百姓沦落到活人相食的境地?”
陈桥点头道:“你这不是已经做出决断了吗?”
郭至惘然地看了一眼陈桥:“那您觉得我的做法对不对?”
陈桥仰起头,望着昏沉的天色,说:“你我已经尽到了为臣的本分。”
说罢,他从城头上离开了。
当夜郭至坐在营帐中擦拭佩刀,一手提拔的副将惶然闯进来,颤声道:“陈将军他,他在房中自刎了!”
郭至迟钝地抬起头,看着副将同样脱了形的脸,慢慢点了点头,说:“择选几个人,为陈将军整理遗容,然后寻两幅担架,抬着将军的遗体,准备开城门。”
副将明了了他话中的意思,愕然道:“投降么!”
郭至说是。
副将手足无措:“可,可……”
郭至指一指外面,说:“建陵城百姓信服我们,故而追随我们,不能让百姓们活活饿死,晋朝没有屠城的传统,可保百姓性命,开城门吧。”
“那陈将军怎么办!他们难道不会折辱陈将军的遗体出气吗?”副将迟疑道。
郭至沉声道:“一具遗体算得上什么,陈将军自刎前,难道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吗?如果晋军的怒火倾泻在死人身上,总比殃及整座建陵城中百姓来得划算。”
陈桥的威望实在太高,对郭至忠心耿耿的副将也不由得露出怒色,郭至状若未见,只平淡吩咐道:“去寻两幅担架来。”
副将下意识重复道:“两幅?”
“两幅。”郭至说。
说完,他停下擦拭佩刀的动作,调转刀刃割上了自己的喉咙。
明天番外二最后一章,然后是一个后世的论坛体番外,一个明湘小时候的番外,暂时定这几个,还有什么想看的可以评论区说一下,我看看有没有灵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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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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