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临漳城的这座王宫内,如同它的主人般,在枯寂了十数年后,再次焕发出生机和神采。
从未时末江上接到杜若,一直到酉时早春暮色浮上,魏珣一手持烛盏,一手牵着杜若,走过紫英殿,长云殿,飞霜殿,含光殿,浮林馆,暮景书房……亲自点燃每间宫室的殿前烛台。
最后回到琅华殿中时,在最后一缕日光消散前,他正好将这座殿里的全部烛火点亮。
一时间,仿若黑夜未曾到来,有的是无尽的明光和橙黄柔和的温暖。
杜若穿着一身斗篷风袍,带着连衣风帽立在殿门边,眺望殿外一路而来的星星灯火,虽有白雪飘落,却未能灭其光亮。
她眼眶红热,眼泪簌簌落下。再回首,便见殿内魏珣立在一侧灯烛旁,正含笑望着她。
烛油滴在他手背,他眉间蹙了蹙,却是笑意更甚。
杜若流着泪,亦笑了起来。只是她越是想笑,眼泪却便自觉地越落越多。她眉眼弯弯,嘴角上扬,是一副展颜欢笑的好模样。然而硬是没有笑声,反而是呜咽声渐渐响起,伴随着决堤的泪水。
“你、过来……给我擦一擦眼泪……”她边哭边道。
明明已是四十出头的妇人,只是那娇憨口吻,竟还似年少模样。
魏珣无声走近她,待抬手触上她面颊,便被她握在了手里。她摸索着他手背上的滴蜡,亲置在自己面庞脖颈感受,微烫而粗粝。
“烫的,也疼的,是不是?”杜若泪光莹莹,望着面前亦是满目风霜、双鬓花白的人,“是真的,阿蘅回来了。”
“嗯!”魏珣抚上她帽沿,一点点将她风帽褪去。
她的眼角已经起了细小的皱纹,肌肤也已渐渐松弛,本就混沌的双目中眸光更加黯淡。而随着魏珣将她风帽完全褪去的那一刻,算是彻底见到了岁月在她身上的痕迹。
杜若已经完全雪染青丝,霜华满头。
她挽着最寻常的发髻,只以一枚玉钗拢着。因着一路风尘奔波,鬓角亦不甚规整,落下一缕雪白发丝,垂在胸前。
魏珣拨下那只发簪,看着她满头白发散开来,堪比这天地间正茫茫落下的白雪。
他抚过她发顶、鬓角,将那一把齐腰的华发捉在掌中,五指止不住的颤抖。
“一别十二年,我便老成这样了。”杜若亦垂眸望着那掌中的头发,“殿下可是不喜欢了?”
魏珣闻言,便笑出了声,这一笑眼泪也滚落下来。
他也不看杜若,只望着那雪色银亮的发丝,缓缓道,“好多次午夜深梦里,我都看见我的阿蘅,乌发如瀑,雪肤花貌。我看见你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水波漾漾,清亮洁净。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因为我不用醒来,便可知道,这些不过皆是梦罢了。你离去之时,早已是双目视物不清,白发杂在青丝里,命运苛责你我,但凡重见之日,阿蘅与我定是风霜满面,如何还有少年容颜。”
“故而,唯有你这般站在我面前,我便敢相信,你是真得回来了。而不再是梦!”
魏珣抬起头,迎上杜若目光,替她抹去残留的泪痕,带着她往殿中走去。
琅华殿中,所有陈设、布置皆不曾有过丝毫改变,甚至在杜若常坐的临窗座塌旁,还架着那副绣架。
杜若初见,只觉亲切,又有些报赧。她的女工很一般,双眼染疾后,更是落了下成。
早年给魏珣制作的衣服,好多都是司衣局打了样,她再缝制。饶是如此,她仍旧不是这里漏了密线,便是那里忘记藏针角。这般一想,她摸着绣架的手便默默顿住了,只咬着唇口抬头望向身侧的人。
魏珣正给她脱下斗篷,连着自己的披风挂在一侧的衣架上。
果然,他还是穿着旧日白袍。
“你那针角功夫哪里能将持得了这么长久的时日。”魏珣转身过来,便见杜若神色窘迫地看着他,又不时将余光瞥在那副绣架上,便知她心中所想。
只扶着她坐下,笑道,“早些年里,下摆处便开了线,幸得茶茶给缝好了。如今我自己也会些,便也不劳她了。”
“你……会?”杜若有些讶异,侧身细看魏珣衣衫里侧的线,倒真的是新线,“你说、你会缝衣服?”
“当然。”魏珣在一侧烘茶,挑眉道,“这些年,我会的可多呢。”
这般说着,他的目光便落在杜若足上,心中便想起不久前才制好的鹿皮靴子,长短皆有。如今,他的手艺越发纯熟,制起来自是快了许多。细算来,库里已经备下十余双了。
眼前这幅绣架,便是去岁除夕那晚,他用来给靴子缝边所用。
如今杜若回来,便可让她成日换着穿。还记得那年在闵州时,她说上辈子赤足走在雪中,实在太冷了,同他说这一世年年都要有新鞋穿……
如此想着,他竟一时忘了收回眸光,只痴痴望着她的双足,丢下了手中的茶具,俯身握住了她的脚腕。
“做什么?”杜若愣了愣,也不挣开,只由他握着。
“冷吗?”魏珣半跪在地上,将她靴子脱去,然后便停了动作,止了话语,只垂着头,不肯抬起。
隔着里袜,杜若还是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眼泪落在自己脚背。她看着面前的人,忽然便想起那年在汤山庙宇中的场景。
那时,他们还不曾解开前世误会,她依旧疯狂地恨着他,而他死守着她的身世,硬是一声不吭。
只是在难得独处的静谧间隙里,也是这般夜色幽深,万籁俱寂,他跪俯在她身前,微颤着双肩背脊,开口祈盼而卑微。
他说,“阿蘅,我们要个孩子吧。”
同今日一样的位置和动作,他定是也看到了自己的双足,想起前生旧事,方那般愧疚而心疼。
然而,前世里,他并未比她好过几分。
“起来!”杜若伸出手,红着眼道,“一个人,自然是冷的。”
“所以,我拼了命回到你身边。我怕冷,更怕你冷。”
魏珣用力点了点头,却只仍旧垂着眼,盯着那一双足,声色哽咽道,“我给你做了好多鹿皮靴子,以后只许穿我制的靴。”
杜若伸出的手,未见魏珣接上,便自己覆掌于下,轻轻抚过他发顶后背,整个人亦下了塌,搂着他的头埋入自己怀中。
当年汤山庙宇中她吝啬于一记安抚,虽然后来时光漫漫,两人亦有过举案齐眉的好时光。但杜若总觉给他太少,从来都是他抱她,搂她,亲她,慰她,即便她对他早已是一样的心,却仍旧极少主动过。
唯到了这一刻,她紧紧抱着怀中的男子,带泪含笑,“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烛火摇曳,这一夜,殿外风雪依旧,罗帐中却是别样天地。
酉时三刻的时候,两人用过晚膳,杜若到底远程归来,身子疲乏,早早沐浴上了床榻。
魏珣自不会扰她,只陪着一起入睡。偏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后面搂过杜若,咬了两回她的耳垂脖颈。
杜若睡的迷迷糊糊,却还是耐着性子柔柔开口,“早些歇着,天寒地冻的,你可是咳疾又发,睡不安稳?”
魏珣便顿下口中动作,有些郁闷。心道,咳疾发作,我还有力气闹你?
到底一时便没再有什么动静,又值杜若翻身过来,与他对面睡着,借着隐约的光亮,他瞧着她睡颜沉静安恬,一时心口暖胀,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揉进血液骨肉里。如此静静看了许久,竟不觉有些晃神,尤觉至身睡梦中。
是在梦中?
这样一个激灵打过,魏珣猛地坐起身来,只一个瞬间后背便冷汗涔涔。他捂着胸口,喘出一口气,却再不敢往身侧看去。
已经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他在梦中,与她相聚,醒来确是孤枕寒夜冷如冰。
“瑾瑜!”身后一个声音亦带着颤声和惊惧响起。
魏珣回首望去,方见杜若紧闭双眼,眉间微蹙,一手却在空出的榻间摩挲寻觅。一头的华发铺散在床榻,缠绕在她五指间。
“在、我在的……”
魏珣笑了笑,抓过她的手,重新躺下身去。只一下接一下,轻轻拍着她背脊。
杜若得了魏珣的安抚,慢慢地气息便又平缓起来,甚至不自觉往他身上蹭了蹭,挨得更近些。不多时,许是得了一副宽阔的胸膛,和温暖的掌心,便有重新睡熟了。
然魏珣却丝毫没有睡意,只觉怀中一股子熟悉的淡香,夹杂着眼前根根花白的头发,他根本舍不得睡去。
他的理智明确着这一切都是真的,但他的情感却依旧不敢置信。
床畔的烛火一点点烧去,他悄悄起身撩开帘帐,扫过一侧滴漏,估摸着还有小半时辰便将子时,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遂而转身一点点掰开杜若与他交握的五指,披衣下榻。然才走出一步,又顿下脚回头,确定杜若不曾惊醒,方才出了殿。
“殿下——”守夜的侍女吓了一跳,“您有事唤一声便罢,赶紧将披风披着……”
说着,那侍女便要进殿给他那衣衫。
”轻些,莫扰了王妃。”魏珣拦住她,附耳轻言,方退开身来,见侍女不动,又压着声道,“杵着做什么,快去。”
这守夜的侍女名唤木姚,原是近些年茶茶一手带出来的,最是沉稳又机敏。除却知晓魏珣习惯喜好,便是杜若的种种也在茶茶成日的絮叨中记了个周全。
便如此刻,只道,“姑姑说过,王妃向来极少食用宵夜,不爱点心甜食,且此时已经睡熟了,殿下不若……”
魏珣扶额,这些年因他不理外事,王宫中的一应内务皆有茶茶打理,莫说茶茶惧他,分明是他见了茶茶发怵。
相比杜若,茶茶既有她三分风华,又因极强的护主之心,但凡魏珣稍有不对,或少喝了口药,或打猎晚了一刻钟,茶茶不是怒目将随行将领骂上一顿,便是守在琅华殿中,将魏珣念叨个半晌。
去岁隆冬因着七七之事,茶茶不得已回了邺都,留了这丫头侍奉魏珣,真真是得了她真传。
便如此刻,唯恐他冻着引发咳疾,只一个劲边说边将他往殿内推去。
许是闹出了些动静,榻上的人含糊地唤了声“瑾瑜”,口齿见还带着几分委屈。
魏珣听不得这样的声音,只当杜若又在寻他,遂正了颜色,瞎扯道,“听到没,是王妃自己饿了,快去。”
木姚将信将疑,顿了顿还是转身出去吩咐给了小厨房。
不多时,一碗热气弥漫的元宵便送入殿来,里头还撒了一些旧年制下的桂花蜜。
一时间,整个寝殿香气扑鼻。
魏珣多点了一盏烛火,然后唤醒杜若。
杜若本就睡得浅,自魏珣下榻更是一直半睡半醒着,然微合的双眼尤见的那副身影,她便心安,故而更多只想好好睡去。偏魏珣此刻又是附在她耳畔唤着,又是五指不安分的划着她脖颈胸口,显然不把她弄醒不罢休。
杜若压下腾起的怒意和躁意,到底还是就着他的臂弯软软坐起了身,却也懒得睁开眼,只嘟囔道,“夫君要做什么,阿蘅困……”
“我着人送了点心来,吃了再睡,好不好。”
“不好,阿蘅不饿。”
“就吃一口,乖!”
杜若无法,闭目靠在魏珣胸口,张开了嘴,还不忘补话,“就喝一口汤,一会且给我漱口,我……”
话还没说完,魏珣便舀了一勺,喂了过来。
杜若一开始还抿着勺子咽下汤水,须臾觉出一颗软糯的东西触到唇口,只瞥头让去,迷迷糊糊道,“说了不要点心,阿蘅困死了!”
“就一口,一口。”魏珣哄道。
“不要!”杜若睁开双眼,从魏珣怀里坐着身子,整个人怒火中烧,厉声道,“我一贯晚膳只用五分,更别说宵夜,还是这般甜腻之物,你是不是发昏了,这个时候给我用甜食。甜食亦胖,睡而不足易老,魏瑾瑜,你安的什么心?”
“我……”
“我看你若还是一颗初心未变,便是年岁增长,头脑不清,老糊涂了吧。”
“你……我老、老糊涂……”
“熄灯!”杜若卷过锦被,往里躺去,半点眼神都没留给魏珣。
魏珣端着那碗夜宵,回味着杜若的话,一手颤,一手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杜若发了一通火,早没了睡意,侧身躺了片刻,气也消了。方意识到身后没有动静,心中便觉得有些不对。遂而转过身来望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吓了一跳,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哭什么?”杜若坐起身来,“难不成,被我骂哭了?”
这下轮到魏珣瞥过头去,只是他不动还好,一动原本盈在眼眶中的泪水便彻底滚落下来。
杜若又好笑又好气,这唱的是哪一出?
“真是被我骂哭的?”杜若凑上去,捧过魏珣面庞。
魏珣没撑住,亦笑出了声,“许是真得老了,人便更易善感。尤其是在你面前,原无需掩盖情绪。”
“传人送些清水来,我漱口,且歇下吧。”杜若吻过他面颊,眉眼含笑道。
魏珣摇头,“把它吃了。”
“到底什么东西,劳你……”杜若的话未说完,垂眸看清碗盏中的点心,是一颗颗圆润百糯的元宵。
“吃了它,团团圆圆。”魏珣舀了一勺喂到杜若唇边,“晚膳时忘记了没吃,我便一直睡不踏实。”
杜若没再抗拒,乖顺地吃了下去。
“好了,一口就好,我唤人来伺候你。”
“别!”杜若拉住魏珣的手。
“嗯?”
“还要吃!”杜若往他身侧坐得更近些,又张开了口。
魏珣点点头,持勺喂她。
“最后一口我喂你。”杜若话音落下,便皆过了勺子,然而魏珣却见得她一勺全吞进了自己口中,亦笑着弹了弹她额头。
却不料,杜若倾身上来,堵上他唇口,连汤带食渡了过来。汤的醇甜,元宵的绵密,在彼此唇齿间涌动纠缠。
咫尺的距离,两人四目间情意流转。
那一刻,彼此皆想起四个字。
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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