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容纳三人的浴盆内,时悦坐在浴盆的梯子上,好像被看不见的屏障包围着,不肯再往下踏出一步,她大半个胸口都露在外面,让人担心她冷不冷。
沈媛把往浴盆内加花瓣的侍女赶出去,关好门后,快步回到了浴盆旁边,顺手拿起了侍女放在旁边的粗布毛巾。
时悦抬头看她,沈媛毫不犹豫的脱掉身上的衣物,挤进浴盆的梯子,和时悦并排坐着。
她拍打了一下水浪,看水花落在她肌肉紧实的小臂上,闲聊般的说道:“这水好烫人啊。”
时悦没吭声,沈媛也没有因此退却,她将手里的麻布挂在浴盆上,伸手去解时悦的头发,边解边笑道:“洗个头发吧,今天这发型,我看她们给你抹了好多油。”
时悦没回答这问题,只是任由沈媛将她的头发解开,将她头顶的王冠随手放到一边。
沈媛调皮的在她头顶敲了几下,笑眯眯的说:“你看着头油抹的,你头发都发硬了。”
因为她轻松调皮的语调,空气中的沉闷都散去了一些,润物细无声的呵护。
借着拆头发的动作,沈媛慢慢的把时悦搂在了怀里,在解一股很难缠的头发时,她伸手将时悦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方便她使力。
时悦没反抗,她太累了,说话做事都很累,此刻她什么都不愿思考,觉得有个人能安排她的生活挺好的,让她休息放空一下吧,不要再逼她了。
沈媛就这样抱着时悦,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说是解头发,实则更像帮时悦按摩,时悦不说话她也不介意,而是用很温柔和缓的语气道:“崔书记有没有告诉你,我杀了几个人?”
时悦在她肩膀上摇头,觉得沈媛可能意识不到,她小声开口道:“没有。”
沈媛揉了一下时悦的发旋,用回忆的口吻道:“我杀了七个。”
时悦震惊的抬头,两人隔着水对视,目光之间都是绵长的哀伤。
沈媛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她一边拨开时悦脸上的头发,一边笑着说:“你记得吗,我总是跟你炫耀我在校时,射击总是第一名,而从不跟你炫耀毕业后的成就,因为我为我毕业后的表现为耻,我逃跑了。”
时悦心一沉,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慢慢揉着,努力提起力气安慰她道:“那不是你的错。”
沈媛失笑,“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时悦很倔强,“但我了解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沈媛红了眼睛,但很快又收拾好心情,笑道:“我已经熬过去了,现在让我来帮你熬过去吧。”
沈媛握住她的手,像照顾小孩一样,一点一点给她清洗手指,“我毕业后,因为成绩很好,被特招进了特种部队,但第一次任务后,我就连续一个月晚上失眠,导致白天精神很差,被判定为心理素质差,赶了出去。”
时悦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像沈媛抱她一样去抱沈媛,两人在水里紧密相拥,像两只受伤的幼兽互相舔舐伤口。
时悦问她,“第一次任务发生了什么?”
沈媛没有回忆太久,因为那天的记忆从来没有淡化过,她每天每天回忆,每个细节都牢记于心,可没有用了,这股遗憾和痛恨让她无法释怀。
她经常性的梦见第一次任务的情节,甚至能看清楚他们脸上每一个表情。
敌人的愤怒、恐惧、不敢置信,以及队友掩护的背影,队长倒在她怀里时的遗憾和不甘心。
她每天都能在梦里见到他们。
但对时悦,她只是轻描淡写的形容道:“那本该是一次简单的查看环境的任务,给我适应用的,但我们却很不巧的撞见了敌方交易现场,还被人发现了。没办法,只能一边回击,一边试图逃跑,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成功的逃了。”
时悦想追问细节,沈媛温柔的盖住她的嘴道:“不能再说了,所有细节都是绝密档案。”
时悦抱住她的腰,问她:“你后悔吗?”
沈媛道:“后悔。”她对时悦一向很诚实,“后悔自己在任务前,没有阻止对方接受任务,后悔做任务时,没有早一点发现异状,后悔任务结束后,心理调节不过来,被人强制送出特种部队。”
她抵着时悦的额头,脸上是时悦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悲伤,“最后悔心理调节失败,被人送出来,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也对不起队友的付出。”
时悦紧紧抱住她,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臂上,她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她诚实的大哭道:“我好害怕,媛媛,我好害怕,他们的灵魂好像一直跟着我。”
沈媛抱住她,为自己伤心,为时悦伤心,带着哭腔,红着眼眶说:“我知道。”
“没事的,哭出来就好了,我在这里陪你。我会在这里保护你,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时悦,不要因为害怕就逃跑,不要去想你杀掉的人,而是要去想,你爱的人,你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保护他们愿意付出一切的人。”
“不然的话,你会后悔的。后悔会越积越深,越来越重,所以不要因为害怕就掉头,不要因为害怕坏人就躲避逃跑,那只会让你备受折磨。苟且偷生不如舍身就义。”
那天晚上,时悦在沈媛肩头哭到睡着,是沈媛扶着她从浴盆出来,用毛巾擦干她头发,和她一起躺进被窝,抱着她,一声一声哄她睡着。
细心又细致,如同在照顾几年前,每夜惊醒的自己。
看见时悦睡过去,看见她逃出心魔,看见她解脱,恍然间就好像看到她自己解脱。
时悦睡得并不好,半小时就会惊醒一次。每次醒来,看见沈媛在她身旁,淡定坦然,永远是保护她的姿态,她的惊惶不安便会被抚平一些,到最后,她终于能陷入睡眠,不再担心被科伦纳家族的人恶鬼索命。
第二天,时悦醒的很早,熬到三四点才睡,但她八点就醒了,醒了以后,她也没有再睡,而是起床去找了崔琦。
守夜的士兵告诉她,崔琦还在宴会大厅处理政务,时悦心里闪过一丝愧疚,觉得被心魔困住的她实在对不起崔琦的努力。
她牢记着沈媛的告诫,不要去想那些被她杀掉的人,那些是深渊,是罪恶。
她要去想等待她帮助的人,那些人才是初心,才是无穷的远方,与她有关的无穷的人。
时悦快步走到了宴会大厅,看见崔琦和秦深正坐在一起讨论牢房里那群贵族的归属。
崔琦认为现阶段最重要的就是稳,所以贵族不能杀,得放,但又不能没有底线的放,可以根据每个人的价值,让对方的家族拿赎人。
秦深的意见则是截然相反,他认为就是因为要稳,所以这些人必须死,“他们可不会因为你放了他们,就放弃手里的权力,再说他们每个人犯得事都足够他们死上一百遍了,他们的性命一点价值都没有。”
崔琦皱眉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们手里有人有钱,若是发动叛乱,他们死了没关系,但他们手里的农奴、仆人、侍卫、依附他们生存的平民都会被逼上战场,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结果。”
秦深双目一沉,威严的五官此刻显得一种残忍的果决,“那就把浮翠城里所有的贵族一次拔光,只要速度快,他们就没机会聚集起手里的力量,而他们一死,群龙无首,其他人也难以组织起有力的对抗。”
他冷冷的看向崔琦,“你带了一百七十个人来,没了那些碍事的存在,正好完全接手这座城市。你们一接手,那些贵族就是侥幸逃了,也无法抵抗大势。”
崔琦叹了口气,还是不赞同秦深的决定,他目光一转,看到时悦走进来,神情一松,朝时悦招招手道:“时悦,你来了啊。”
随着时悦靠近,崔琦看到时悦红红的鼻子,黑黑的眼圈,憔悴的脸颊,于是他压下嘴里的政务,关心她道:“怎么不多休息一阵?”
时悦挤出一抹笑容,平静道:“事情还没做完,要先把事情做完。”
崔琦发现短短一夜,时悦又成长了,她骨子里的坚韧已经初显风华。
见时悦眼神坚定,崔琦到嘴边的劝诫都吞了下去,改成说起了他和秦深的讨论,他拿出他在浮翠堡里找到的浮翠城的人口记录、税收记录,贵族的族谱,放到时悦面前,“这是浮翠堡的基本资料,你先看看。”
时悦没翻,而是看向崔琦道:“我进来前,听到你们在讨论对牢房里贵族的处理。”
崔琦点头道:“的确是这样,但我和秦深的观点不太一样。”
时悦并不意外,她在进门以前,就听到两人在争吵,她语气不重,但很坚定的问:“能详细跟我说说吗?”
崔琦拿出贵族族谱道:“浮翠城大大小小一共有38个贵族姓氏,有五个大姓,其余都是小姓,昨天我们杀了科伦纳家族的家主,又关押了各个家族的掌舵式人物,现在他们正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准备闹事。”
时悦点点头,问:“他们一共能聚集多少人?”
崔琦换了本资料,打开人口记录回答她道:“根据人口记录,浮翠城登记在册的人口一共是三万,属于有名有姓的平民,是女王的财产,而未登记在册的农奴、仆人、护卫之类的,都属于贵族的自有财产。”
“自有财产?”时悦重复了一下这词,“崔书记,他们是人,不是财产。他们是罪犯,不是贵族。”两个他们,意义却截然不同。
这句话一出,崔琦就明白时悦的立场了,他沉默半晌道:“你是支持秦深,觉得要把所有贵族一网打尽吗?”他盯着时悦道:“会死很多人。”
时悦知道这一刻她不能退,她不能因为畏惧就逃避,她一字一顿道:“已经有很多人死掉了,若是不铲除这些贵族,还会有更多人死掉。”
不等崔琦回答,她开始转身往宴会大厅的王座上走,坐上王座以后,她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冷静和残酷两种光在她眼里集合,“崔书记,都杀掉吧。”
这一刻,时悦不是在用讨论的语气在跟他说话,而是命令的语气,她开始如同崔琦所建议的那般,行使女王的权力。
崔琦看着时悦,努力判断这是她冲动的决定,还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
时悦始终不避不让,双目直视着他,“我会承担所有罪名,因为这是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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