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知我

1.

一则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坊间流传,鉴查院上任院长范闲与神医李莲花在江南秘密成亲了。据知情人透露,他曾亲眼目睹,李神医身披红嫁衣,头戴凤冠,珠片经月色点缀,磷光闪闪,微风拂过,衣袍猎猎作响,真真是绰约多姿,风华绝代。

范闲将今晨收到的飞鸽传书中的内容悉数转达,念出消息时,声情并茂,字正腔圆,比从前在殿上舌战群儒的时候还要激昂几分。

李莲花觑了范闲一眼,将他幸灾乐祸的神色尽收眼底,嗔怪道:“幼稚。”

“我才二十四岁,幼稚点怎么了?”

李莲花登时语塞,一别十年,彼此变化万千,光这厚脸皮,就足够令他无从招架。听听,这是人话么?寻常人家,二十来岁都能娶妻生子,为人父亲了,还幼稚点怎么了?偏偏这话放在范闲身上,他还真不好辩驳,毕竟他俩过的,并非寻常日子。

都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在李莲花看来,这些都比不过京都内的宦海风波,夺嫡之争,上位者的手段,大多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京都繁华,天然的名利场,也是夺命所。

李莲花瞧着范闲这般没心没肺,嬉皮笑脸的模样,倒是宽心许多,人总要学会放过自己,才能好好活下去,念及此,他也懒得同范闲计较,干脆别过脸去,专注于垂钓。

范闲见李莲花不接招,颇觉无趣,只好自己生闷气,他故意把钓竿收回,再重重甩出去,惊得水面跃起阵阵水花,鱼儿都被赶跑了。

行吧,今日白忙活了。李莲花从容收杆,拎起小桶,施施然离去。

范闲尾随其后,一边追,一边问:“李莲花,去哪儿呀?”

“去街上走走。”

“等等我,我也去。”

小道消息传遍天下,但真正认得他们的人寥寥无几,两人走在街上,也不怕遭人围观注目。

范闲定居江南已有一段日子,却鲜少出门。李莲花将江南定为埋骨地,范闲则是把江南视为养老之处。养老嘛,自当深居简出,闭门谢客,方得优游自在。

“正经话少见,歪理倒是有一大堆。”

“此言差矣,你是不知道,我待京都这些年,天天和人打交道,一个个钩心斗角,口腹蜜剑,时间长了,我都有后遗症了,见着谁都忍不住想太多,总以为别有目的。日子过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啊,倒不如窝在自己的院落里,今天晒晒太阳,明天逗逗鸟雀,大后天再钓钓鱼,拥抱一下大自然,你说是吧?”

范闲答话时,正蹲在池子边,单手支颐,话说完了,他微微歪头,望向李莲花,春风满面。一汪清泉直直撞进李莲花双眼。

世人多言范院长骨子里与先帝、陈院长极为相似,手段狠辣,不留情面,还尤为擅长收拢人心,是打一巴掌给一颗枣的类型,恩威并施,把下属都治得服服帖帖。假若将先帝、陈院长比作老狐狸,那么范院长必是一只小狐狸。

在李莲花面前,这只小狐狸与世人口中的评价相去甚远,仿佛还是昨日少年,质朴天然,天真无邪,两眼澄澈如清泉,清可见底。

然而在光阴洗礼之下,谁可一尘不染,一成不变?

李莲花无意探寻,正如范闲从不过问。他们都已过了非要刨根问底的年纪,颇为默契地给彼此留了些许体面。

李莲花出门只为散心,沿着街道,随意而行,漫无目的。范闲却不同,在各个商铺间流连,看上眼了便买下来,反正家中钱财多得是,他不乐意沿途拎着,还给店家留了地址,让人给他送过去,东西买了不少,两手仍是空空,除却部分吃食。

糖人在高温下很快融化,有几许糖渍滴落在长袖上。李莲花掩下嫌弃的神色,默默离范闲远了点。

范闲有所察觉,不解问道:“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走那么近干嘛?”

“靠近点方便说话。”

“我耳朵好使,你说你的,我听得见。”

李莲花抗拒的姿态一览无遗,范闲不悦地撇撇嘴,继续专心吃糖人。

一时无言。

受碧茶挟制,李莲花的武功大不如前,但要对付几个毛头小贼,还是绰绰有余。婆娑步冠绝天下,瞬息之间便可逮到人,李莲花为防引起人群躁动,特意追到小巷里,才抓住小贼的肩头,浅笑不减,“这位兄台,钱袋不是我的,你把它还给我,此事就此打住,如何?”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钱袋是你的?”

“方才说过了,钱袋不是我的,是他的。”李莲花指着站在狭窄巷子口的范闲,说。

范闲一门心思扑在买东西上面,嫌钱袋碍事,便将其扔给李莲花,让李莲花替他付账。

小贼不听,仍要狡辩,“钱袋是我的,你别冤枉我。”

“行,你说它是你的,那你说说,里面有多少银钱?你要能说对,我不再追究,你要没说对,我今日,必要送你见官!”李莲花一改适才的和颜悦色,凛然道。

磨难能使人暂且折腰,却难以敲碎傲骨,比起李相夷,李莲花的脾气不知好了多少,但不代表他便成了泥人,任人招惹。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呢,何况是曾斩无数恶人的一代剑神。

范闲缓缓嚼着余下的糖人,心安理得地旁观李莲花与那小贼掰扯,且暗暗称奇,他心想,此事要换作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李相夷,早将小贼押去衙门,报官处理了,那还容得小贼在李莲花跟前扯谎。岁月果真是一把杀猪刀,这把刀,把范慎刻成了范闲,把李相夷磨成了李莲花,啧啧,现代人诚不欺我。

钱袋刚到手里,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哪知道里面有多少银钱,但这袋子鼓囊囊的,显然财物不少,小贼怎会甘心,矢口否认,“凭什么我要听你的,你快松手,我赶着回家。”

李莲花彻底变了脸色,“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贼如愿挣脱李莲花的束缚,被高高抛起,又跌回李莲花手中。李莲花一手举着小贼,继续质问:“你当真还要一口咬定钱袋是你的?”

“是我的,就是我的!”

话音刚落,小贼被重重抛落地面,一口鲜血吐出,随后昏了过去,人事不省。

李莲花从小贼掌心拽出钱袋,将其抛回范闲怀里,“自己揣着,麻烦。”

范闲嘻嘻笑着,腆着脸凑到李莲花身侧,满怀讨好之意,“别生气,我也没想到能发生这档子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当街偷窃,实在是胆大包天!可惜我而今不过一介白衣,想管也没地管啊,不然我一定要好好整顿一下,给你出口恶气!”

范闲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李莲花默默远离,按范闲的说法,他有点洁癖。

“行了行了,巧舌如簧。实话告诉你,那钱袋要不是你的,我都懒得同他计较。”

范闲狐疑道:“你这么大方?”

“我的钱袋里又没钱,他想偷就偷咯。”

范闲抿唇,徐徐竖起大拇指,“高,还是你更胜一筹,在下佩服。”说罢,他转过脸,悄悄翻了个白眼。能把没钱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李莲花也是独一份。

李莲花本非碎嘴子,可耐不住范闲喋喋不休,因此回话不停。

院内仅住着两人,外人看着分外冷清,却不知内里喧嚣,隔三差五便闹一回,倒也不缺烟火气。

2.

范府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范闲疑惑开口:“陛下?你来这儿干嘛?”

“朕听闻老师在江南定居,恰好有事要过来一趟,顺便来看看老师。”李承平按原先定好的说辞,认真解释了一番。

话说得好听,范闲还能不了解他这个学生?短短一句话,李承平的视线都在他和李莲花身上来回打转多少回了?这八卦的模样,和当日见到海棠朵朵寻他的时候如出一辙。不必多问,肯定是为了他和李莲花的传言而来。

这小子,跟他这么长时间,该学的学会了,不该学的,也跟着老王学了个七七八八。范闲有满肚子话想说,奈何李承平如今是一国之君,不同于从前不受关注的皇子身份,他们之间,无法似从前那般畅所欲言。

身份啊,是一道高门,把至真至诚拦截在外。

范闲极其厌恶庆帝,背地里常喊他老东西,但有一句话,老东西说得对,这天下,哪个不欺君。自从他的皇子身份被公开,有不少人怕他参与夺嫡,却不知他对那高位视如敝履。做天下至尊有什么好的,孤家寡人一个,还要时刻提防身边人。对他来说,至亲比权势重要多了。可惜这样的话说出来没人会信,就像鲜少有人相信他追求的其实只有“公平”二字。毕竟他执掌内库与鉴查院,位高权重,说这些旁人只会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平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而已。”李莲花如此说。

此话极快抚平了范闲心中的怨怼,他冁然一笑,搂着李莲花的肩膀,“李莲花,还得是你啊,真懂我。”

李莲花轻飘飘瞥他一眼,后又移开,“王大人、陈院长他们也很懂你。”

“哟,吃醋啦?”

“一派胡言。我与你乃挚友,有什么可醋的。”

范闲听了,只是笑笑,并不作声。

过去的婚约都已作罢,而今时过境迁,重提无益,偶尔说起,也全是玩笑之语。至于玩笑里究竟裹着几分真心,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去探究。

范闲并非独居,李承平及其随从要留下,范闲自然要问过李莲花的意见,而这些言行落在李承平眼中,则成了他们之间关系匪浅的铁证。李莲花表示自己只是客人,全凭范闲决定,李承平得以住下。

“陛下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如此良辰吉日,应由我亲自下厨,方能显出我们的诚意。”

李莲花说出这番话时,范闲拼命给李承平使眼色,让他拒绝,然而李承平不仅接收失败,还误会了范闲的意思,欣然应承。

待李莲花走开,范闲急声质问:“陛下,我让你拒绝,你怎么答应了?”

“啊?老师的意思不是让我捧场吗?”

范闲有许多脏话想吐,但不能吐,深呼吸,转而掩脸,心如死灰。

“老师,李神医做饭,很难吃吗?”

范闲答得有气无力:“和下毒差不多吧。”

“啊?朕现在拒绝,还来得及吗?”

“当然不行!”范闲急忙拒绝,“你这样做岂不是伤他的心!”

李承平笑得狡黠,调侃道:“老师,你还说你俩没什么,你这袒护得也太明显了。”

“胆子肥了啊?敢拿我开玩笑了。”范闲瞪着李承平,暗藏警告。

李承平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你来我往,互相打趣,恍惚间好似回到他们仍以师生关系共处的那段岁月,简单真挚,不掺杂质。时光远逝,一去不返。也只有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他们二人才可稍稍留恋片刻过往。

调笑到此为止。

直到李承平尝过李莲花烧的菜,他才真切体会到何为如同下毒的菜肴,偏偏他还不能拂人好意,只能勉强咽下,在李莲花再次给他布菜之前急忙罢箸,“朕来之前用过膳了,你们慢用。”

“这样啊,陛下随意,范闲,你多吃点。”

李承平观范闲脸色,黑如炭火,不由得捂嘴偷笑,老师算是遇到克星了。

范闲心里苦哇,他一对上李莲花满心期待的神情,拒绝的话就哽在喉中,只字不得出,一顿饭吃得仿若凌迟,他安慰自己,罢了,有一位俊秀如斯的美人给自己布菜,也算是一饱眼福吧。

不过有所失也有所得,李承平原想多住几天,可李莲花做的饭菜实在令人难以恭维,翌日他便推说宫中有要事处理,迅速离开了江南。

范府重归寂静。

李莲花把锅勺塞给范闲,说:“我帮你解决了陛下,眼下该轮到你报答我了,你不是嫌我做菜难吃么?来,让我尝尝范院长的手艺。”

范闲在外的名声,毁誉参半,这是他故意为之,后来君臣反目,也是有意而行。新帝威名未立,需要拿人开刀,范闲是最好用的,也是最为合适的祭刀之人。

以往做了那么多,才换得今日局面,李承平如今巴巴跑来江南看他,还住在他府上,这算什么事?若传出去,又成什么样子?

范闲时常觉得,李承平根本不像李家人,李家上下,流着皇族血液的,无一不是疯子,和他们不甚相同的是,范闲为自己披上了一层乖顺的外壳。对范闲,李承平心中有愧。而这一点,范闲心知肚明,因此不好婉拒李承平的好意,怕他多想。

出人意料,李莲花竟能看透他的心思。范闲颇为诧异,“你是故意的?”

“嗯哼。”

“李莲花,我着实没想到,十年过去,你竟变得这般阴险狡诈。”

“我给你一个机会,重新说。”李莲花捏住范闲耳朵,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诶诶诶,我错了,你老人家冰雪聪明,聪慧无双,行了吧?”

“算你过关,来,烧菜,今日中午饭就靠你啦。”李莲花拍了拍范闲肩膀,笑得极为开怀,别有意味。

半月时间,足够范闲亲身体验到李莲花的报复心有多重,他无非说了一句实话,便被李莲花逼着接连掌勺半月,且每日菜式不得重复。李莲花还特意请来一位当地名厨,美其名曰让范闲精进厨艺,以便日后更好地照顾自己。

范闲忍不了了,反驳道:“你请厨子花的还是我的钱呐,李莲花你,你,欺人太甚!”话毕,他蹲下身子,面向墙角,掩面假泣,脸上分明不见半滴眼泪,但胜在哭嚎声够大,够真。

余下二人面面相觑。

厨子呐呐道:“要不,我走?”

在外人面前,李莲花不好拆穿范闲的把戏,只好恭送厨子出门,而后快步返回厨房,狠狠弹了一下范闲脑门。

“李莲花,你够了!”范闲表示抗议。

“我方才没有揭穿你,是给你留面子,堂堂前任鉴查院院长,竟然假哭?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你都说了,是前任,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如今,谁还记得我呀。”

李莲花白了他一眼,也懒得询问长江是哪条江,反正就算问了,范闲的回答也离不开仙境之说,不如闭口不谈。

下厨一事就此揭过。

3.

范府来了第二波不速之客,范建携子女众人,前来探望。

还是与传言有关。

有一事李莲花不知,当年李相夷在东海殒命,庆帝萌生过改换联姻人选的打算,被范闲一口回绝。拒绝皇命,是要付出代价的,范闲被迫接过出使北齐的差事,虎狼环伺,差点命丧敌国。

后来范建、柳如玉等人也有过为范闲相看对象的念头,范闲全数推却,理由是,他此生心仪之人除了李相夷,不作他想。

范闲素来洁身自好,除却当年为了做局,曾随靖王世子去过一趟流晶河,再无其他劣迹,至于司理理、海棠朵朵,都是一些风流传闻,无论范闲如何解释,世人皆不信,他也没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时隔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朵桃花盛开,范家人怎能不前来确认?

范闲嘴里说他是一介白衣,无权无势,说没人记得他,都是谦辞,他的影响力并未因退位而削弱多少,比如坊间流传他与李莲花的故事,若他不喜欢,大可以捂人口舌,让传闻销声匿迹,可他没这么做,落在范家人眼里,就成了范闲对李莲花动了心思,所以才没出手阻止。

范家众人激动无比,一家之主范建发话,数年没团聚了,今年便在江南聚一聚吧。

范闲望着把李莲花包围起来的家人,一时无言。不是说来看望他么?怎么一个个都聚在李莲花身边,问东问西。难不成几年不见,我的魅力减弱了?他摩挲下巴,认真思索着。

范若若绕到范闲旁边,问道:“哥,你跟我说实话,这位是不是我们未来嫂子?”

范思辙连连点头,眼中写满好奇。

范闲反应过来,“原来你们也是为传闻而来,我还以为你们真是想我了呢。”

“想你,当然想你了,只是,我们更好奇李莲花,”范思辙追问,“所以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范闲凝望李莲花侧脸,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涉及到他人**,若李莲花不愿袒露身份,他也无权替他做决定,“你们还是去问他吧,我不好说。”

“哦,不好说呀。”范若若与范思辙难得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如同掌握了什么大秘密。

妹妹的头舍不得敲,弟弟的还是可以敲一下的。范闲赏了范思辙一脑嘣,眼见范思辙呲牙咧嘴地喊疼,开口道:“活该,别乱想,更别乱说话,我和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顶多算是,有过一段往事。”

“有往事不就是那种关系?”

范闲厉声喝道:“范、思、辙!”

“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还不行吗,但你怎么只打我呀,”范思辙思忖片刻,罕见动了动脑子,“哥,你是不是只疼我姐,不疼我!”

范若若掩口而笑,“你知道就好,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范思辙心里委屈,但不敢言,姐多年积存的威严可比哥的重多了。

李莲花从容应对范建、柳如玉的问话,同时不忘分出心神留意范闲那一边,目睹范闲与亲人相处和睦,感情深厚,他挺高兴的。朝堂容不下范院长这位权臣,但好在,范府永远是范闲的家。有家可归,便不算孤魂,不像他,天下之大,无处栖身。

寒暄仍在继续。

范建问:“李公子,敢问你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我自小失去双亲,由师父养大,后来师父亡故,家中无人,从此浪迹天涯,莲花楼就是我的家。”

“就是江湖传言的那座,莲花楼,是吧?”

“嗯。”

范建朝柳如玉使眼色,柳如玉心领神会,接着问:“不知李公子可有婚配?”

“……”交谈许久,终于入正题了。从范家人出现那一刻起,李莲花已有所猜测,他只是很好奇,范闲在其中有没有推波助澜,思量不断,话语亦不断,他笑着摇头,说,“没有。”

范建、柳如玉相视一笑,眸光坚定,似是有了主意。

李莲花随即补了一句:“因为在下没有成婚的打算。”

“这是为何?”

“不瞒二位,我在多年前中了一种剧毒,能够苟延残喘至今,已是奇迹,万万不敢拖累旁人。”

李莲花的直白坦荡令范家众人目瞪口呆,久久未能回神,包括范闲。

出于尊重,范闲没有派人去查李莲花这些年的踪迹,但他探过李莲花的脉象,已然行将就木,日薄西山,妥妥的死相。范闲陷入怔忡,忘了收敛动作,待回神以后,恰好与李莲花一张笑颜相碰,层层叠叠的苦涩漫过心间,面上却回以一笑。

李莲花没解释,范闲也没问,日常相处照旧。

故而李莲花的坦白,令范闲始料未及,反应过来之后,他匆匆上前,打断对话:“好啦,李莲花是我府上的客人,你们这样问长问短,万一把他吓跑了,你们可要赔我。”眉眼弯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李莲花心下判断,范闲这是生气了,可是,为什么?这点疑问在入夜后得到了答案。

范闲神情仍不大好,面色沉沉,“你不必为了应付他们,而自揭疮疤。”

“他们是你极为看重的家人,我不想说谎。”

范闲听完此话,指尖猛地颤了一下。

细说起来,李莲花也是狐狸成精,心思活络不输范闲,言行间难辨真假,如有心欺瞒,想要编造谎言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范闲的心似飘在水面,被阵阵浪潮席卷,久久难以平静。月色正浓,虫鸣不绝,许是夏风闷热,使人头脑发昏,他此刻很想亲吻眼前人。

范闲靠近的动作很慢,似是为让李莲花闪躲而留出足够的时间,但李莲花始终没动,他只是直视范闲双眸,眼中藏有绵绵情意,从他的眼,悄悄爬进范闲的眼,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缠在其中,共同沉沦。

一吻终结。

范闲牵引李莲花的手,搭在他的脉上。李莲花的神医之名来得并不名正言顺,可久病成医,他确实略懂许岐黄之术,搭脉之后,李莲花惊惧抬头,问道:“你的脉象怎么回事,为何与我一样,命不久矣?”

范闲犹自摆出吊儿郎当的姿态,伸出一根手指,贴着嘴唇,说:“嘘,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李莲花顿了顿,松开范闲的手臂,目视前方,一语不发。

“别这样,你看,你中了毒,我也真气紊乱,我们是天生一对啊。”

范闲伸手,轻抚李莲花的脸颊,轻佻、轻浮至极,被李莲花一巴掌拍开。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的毒无药可解,但你呢?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鉴查院也好,陛下也好,他们有能力帮你寻找救命的法子。”

“同样的话,我回赠给你。你的毒都中了多少年了,你要是有心,早该回来见我,或者回四顾门,让大家帮忙想想办法,可你为什么宁愿做个死人,也不愿意回来?”

李莲花瞟一眼范闲,不说话。

范闲也不在意,兀自说下去,“因为你我心思一致,这人间,我们待够了。”

李莲花身形微僵,后又恢复如常,终是妥协了,尾随叹道:“是啊,这人间,我们待够了。”

少年英才四字背后藏着斑斑血泪。

过去十年,李莲花离群索居,独守一座莲花楼,与狐狸精作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期间也有邂逅一些同路人,性情相投,值得与之相交。然单孤刀离世,四顾门四分五裂之际,东海归来,他躲在门外倾听众人对他的埋怨,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亦是凡人一个,而他守护的大义,未必是他人眼中的福祉。

李相夷,实则是一个笑话。

少时浮华太甚,被表面的众星捧月迷了眼,而今人到中年,死过一回,重活一次,李莲花走过那十丈软红,见识过百般无奈之后,渐渐放下了往事,活在当下,却再难与人交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非昔日好友云彼丘暗中给他下毒,他又怎会毫无防备?

至于范闲,他的人生近似揠苗助长,从十来岁到二十来岁,短短十年,得到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滔天权势,也付出了常人所意想不到的沉重代价。要知道,他旧时的理想可是躺在金山银山上睡大觉。六岁的范闲如何能预想到,未来他会趟过尸山血海,手握至高权柄。

“现在呢,你怎么想?”

“好问题,你呢?还是一样的想法么?”

莲花高洁,步入凡间,免不了伪装一场,卸下心防后,平昔的精神气霎时萎靡下去,独余万分困倦,“我累了。”

重逢数月,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敞开心扉,推心置腹,范闲心情极好,抚掌大笑,“巧了,我也是。”

4.

当日坦白过后,范建、柳如玉等人再面对李莲花,颇有点无所适从,他们嘴里积压的劝阻的话语不知凡几,可瞧着范闲与李莲花感情甚笃,终究没再多言。

旁人只知范院长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唯有亲朋清楚,范闲这些年,愈发像当年的陈萍萍,不怒自威,凛若冰霜。诚如朱格所言,鉴查院是一头巨兽,需要一位拴绳子的人。陈萍萍遭受凌迟之前,范闲好似叶轻眉随意撒下的种子,自寻蓬勃之路,在陈萍萍死后,他慢慢长成匿身黑暗中的披着人皮的猛禽。若非如此,人如何能斗得过野兽。

下江南这些时日,范家人目见范闲日日与李莲花插科打诨,没事挑事,扰得府中不得安宁,仿佛还是十年前初入京都的小少年,想笑便恣意大笑,恼了便随性发脾气,誓要李莲花哄他才肯作罢。这样多好啊。连带着,他们看待李莲花,原有的些许芥蒂烟消云散,转而心怀感激。

范建旁敲侧击,打探过范闲的态度。

范闲明确回复:“爹,我此生非他不可,但你们放心,十年前李相夷身故,我后来不也活得好好的么,我不会做傻事的,别担心。”

范家人悬着的心悄然落地。

范闲闲来无事,偶尔会捣鼓一些小玩意,这不,他自制了一些烟火,趁着阖家团圆,想把这些烟火都放了,图个喜庆吉利。

是夜,范家人安坐亭中,把酒夜话。范闲则拉着李莲花爬上屋顶,仰望天穹,说是登高才能望远。李莲花习惯了范闲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性,只要不过分,他都随他安排。

月明星稀,烟火璀璨。登高俯瞰,确能欣赏到不太一样的景色,譬如万家灯火。

年少气盛,李相夷旧日也曾于房顶上舞剑,剑柄上绑着一丈红绸,绯色随风而动,与少师翩然起舞,一时传为风流佳话。如今武功近乎尽废,李莲花早已不再眷恋高处繁华,转而流连人间烟火。

这不是他们第一回共赏烟火。

李相夷离开澹州的前一年除夕,他们也曾登高赏月。长辈向来不允许小孩饮酒。李相夷不知从哪儿偷来半壶酒,两人一人一口,共享佳酿。

少年人不识高处不胜寒,一心向往登高。李相夷满眼憧憬,遥看无边无际的暗色苍穹,“范闲,终有一日,我会登临人间最高处,去看看那儿的风景是如何的美不胜收。”

范闲不胜酒力,已然飘飘欲醉,他举起一臂,攥紧拳头,表示支持,“我相信你!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做到!”

李相夷扑哧一乐,范闲此人虽略有古怪,但确是天底下最信任、最拥护他的人了。

范闲搂着酒壶,头一点一点,在垂下与抬头间挣扎,口中喃喃:“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句话,李莲花铭记至今。

范闲忆起同一段往事,他侧头看向李莲花,说:“那日我心知离别在即,借着醉意同你说了一句话,今夜我想改改,‘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我们的关系,我更愿与你做知己。”

李莲花举起酒壶,与范闲的酒壶相碰,道:“我心亦然。”

对将死之人来说,爱太奢侈,也太单薄,更难以囊括他们的知己情谊。十年间,风波起又落,他们都尝过手可摘星辰的喜,也品过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苦,到了如今,只有香如故,唯情义不变。

能携手作伴,同走人生最后一程,他日入了黄泉路,不愁寂寞,也属幸事一桩。

天妒英才,幸而倒霉透了,也可见一线生机。

范闲手握酒壶,冲李莲花颔首道:“敬知己。”

李莲花回以粲然一笑,“敬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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