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有一个用篱笆围成的院子,简单的三四间茅草屋,院子里散养着几只鸡鸭。
门口拴了一条看门魔犬,通体漆黑,毛发油光水滑,头顶两根尖角。
看着生人进来,双耳竖起,龇牙咧嘴,口里‘咕噜咕噜’恐吓。薛洺疏一眼看过去,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规矩的坐下,舔舐前爪。
“奶奶!”
小乘黄伊伊一落地,就小跑着过去。
正在院子里端着饲料喂鸡鸭的老妪连忙放下簸箕在地上,满是饲料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取下围裙。
脸上又是生气又是关心,拉着伊伊仔仔细细看了看,确认她的安全,有些责备:“又趁我不注意偷跑出去,现在世道不安全,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伊伊瘪瘪嘴,委委屈屈的点点头,回头指着莫怀章:“是哥哥们送我回来的。”
莫怀章拱手见礼:“婆婆好。”
老妪满脸感谢的点头,对伊伊说:“罗爷爷给你送了好些果子来,就在里面,去吃吧。”
“好嘞!”
伊伊兴奋的小跑进去了。
老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身材矮小干瘦,枯黄的手很明显与人手不一样,而是一双魔兽爪,黑黄黑黄的。
她站起身来,竖起眼眸打量了莫怀章两人,这才放心的说:“多谢两位腾蛇小哥送我家伊伊回来。”
莫怀章拱手说:“举手之劳。伊伊这么可爱,一个人在外让人实在不放心。”
她侧了身,邀请他们在屋檐下坐着。简单的农家长凳很有田园的气氛,给这个院子增加了不少人情味儿。
老妪坐在她平日的小椅子上,岁月的艰难爬上她的面部:“哎……世道不易,伊伊家就只剩她了,村子里也没人陪她玩。”
她摇摇头:“老妇人年纪大了,也没几年好活了,不知道还能照顾她多久。”
薛洺疏纳闷:“伊伊乃是瑞兽乘黄,毛色干净,应该乘黄族中的贵族才对,怎么会流落至此?”
老妇人眼角皱纹无声诉说着岁月,她想起往事,擦擦眼角泪水:“可不是嘛……她本来应该被父母疼爱,衣食无忧,可现在只能躲藏在乡野,和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相依为命。”
莫怀章不忍心,说:“婆婆……”
薛洺疏四周看看,问:“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看这里村落也不小,田中种满麦穗,怎么村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看到?”
“哥哥,吃果子!”
小小可爱的伊伊颤颤巍巍地拿着几个果子出来,递给莫怀章。
快速放了一个在薛洺疏手中,转头红着脸跑到老妪怀里躲着,悄悄偷看他。
薛洺疏咬了一口,露出好甜的夸张表情,把伊伊逗的乐呵呵的捧着果子,冲他做鬼脸。
老妪抱着伊伊坐在怀里,拍拍她胖嘟嘟软绵绵的莲藕小腿:“奶奶不吃,伊伊吃。”
继续闲聊:“都被抓走咯,抓去当魔牲了。”
莫怀章和薛洺疏四目相对,甚是不解,眼神交流:不是抓了那么多修士当人牲吗?
薛洺疏问:“婆婆,我听说王辛抓了很多人牲,血祭还不够吗?”
老妪怒不可遏,无可奈何:“欲壑难填,欲壑难填啊……”
她摇头诉说:“人牲还不够,还要魔族,魔族不够,还要贵族。大人,小孩,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放过,不放过啊……为什么不抓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
她哭诉着,痛心疾首。
伊伊摸摸老妪的脸,像是被吓到了,也哭着:“奶奶别哭,伊伊会乖的。”
老妪抱着伊伊,说:“奶奶没生气,伊伊自己去玩,奶奶和哥哥们说话。”
伊伊点头。
小孩子没心事,挂着眼泪就跑去和院子里的鸡鸭魔犬玩了。
老妪看着天真无邪的伊伊,脸上欣慰,和蔼的问:“我们村子偏僻,两位腾蛇小哥怎么会在这里?”
薛洺疏的谎话信手拈来:“他娘把他管的紧,近来王辛的花鸟使四处抓捕魔牲,更是把他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贞洁闺女似的。”
老妪一脸了然:“所以你偷偷带他出来了?”
补充道:“私奔吧?”
莫怀章完全没想到老妪的思维是这样跳脱,脸上一红,心想解释,又觉得自己和薛洺疏背着淳于烬跑了,颇有私奔的意味。
突破禁忌的快感油然而生。
薛洺疏顺势而为,半垂着眼眸,用他那张极具欺骗性人畜无害的脸,羞涩道:“婆婆慧眼。”
又说:“只是一时脑热私奔了,又不知道去哪里,一边躲着花鸟使,一边躲着他娘,不知不觉就跑到这里来了。”
老妪点头,说:“这里是人魔两族边界,很是偏僻,一向除了那无所不至的花鸟使,没有外人来。”
她顿了顿:“以前的这里,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不受打扰,安静和平。”
“谁知道这些年王辛痴迷血祭,不仅四时祭祀,满月血祭,又生出什么旬月小祭来。魔牲的需求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广。连这里都如此光景,可知外面是何等的民不聊生。”
薛洺疏点头:“可不是,好像说是连人族都招惹上了,带领大队讨伐我们呢。”
老妪摇头:“你抓了别人的子民,人家能不讨伐你吗?”
又说:“前些日子听老谭说如今的魔界臣民惊惧,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王辛性情反复,各部族唯恐稍有不慎,便召开灭族之祸。”
她羡慕的看着远方:“偶尔从人魔结界处经过,看着结界那边的人族安居乐业,生活安宁,甚是羡慕。”
“王族,难道不应该庇佑他的子民吗?”
她说着,年迈的老头子从门外走来声音低沉:“伊伊回来啦?”
伊伊点头:“罗爷爷好。”
罗爷爷也笑着称好,看着屋檐下的莫怀章和薛洺疏,有些诧异:“老婆子,你家来客人了?”
老妪站起身来寒暄:“他们碰到了跑出去玩的伊伊,送她回来,闲聊几句。”
又说:“我们村除了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哪里还有别人?”
突然一脸不好意思:“看我。年纪大了,说了半天话,还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呢。”
莫怀章早已经站在一旁,拱手说:“是晚辈失礼。晚辈明允,他叫离蔚。”
老妪八卦道:“两只私奔的小腾蛇。”
罗爷爷笑道:“我们村好久没热闹过了,今晚旬月小祭,我们也聚一聚。”
他看看伊伊:“也不知道还能聚几次。”
说着,转身离开:“我去找老谭和老陶,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说是好好热闹,一桌人除了莫怀章和薛洺疏,也不过老妪和三位老头,加一个伊伊。
粗茶淡饭,陈酒香醇。
长长的桌子与屋角堆积老高的酒壶酒碗,被马车碾的凹凸不平的青石路,还有那些一排排,空无一人,杂草丛生的茅草院,昭示了村庄曾经的繁华。
老人家喝了酒,一发不可收拾,又哭又笑,载歌载舞,仿佛回到了曾经,最后酩酊大醉。
莫怀章认命的将他们送回家里,端着茶水在薛洺疏跟前:“解解酒。”
薛洺疏就着他的手喝了,拍拍身旁的凉椅,示意他躺下。
血月当空,如钩。
七八点星空,晚风送来麦穗的香味,几声狗吠,一点蛙鸣。
他们躺在小院的凉椅,静静感受久违的宁静。
薛洺疏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说:“这里好安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人间最普通的乡村。”
莫怀章躺着,看着薛洺疏闭着双眼,面带微笑的侧颜,让他想起他们在华不注的日子。
他们总是喝了小酒,躺在院子里,看漫天星辰,听山风吹打绿竹猗猗,漱漱作响。
然后他也许会突然兴起,翻身起来拉着他半夜去山下的农田里抓田鸡。
挽着衣袖,撸起裤管,双脚踩在绵软的水田里,手上全是泥土,脸上绽放笑容。
他不自觉嘴角含春。
薛洺疏没听到声音,睁开一只眼睛,扫了一眼莫怀章,又闭上,说:“师兄,怎么偷偷看着我笑?是白天看着椋鸟发情求偶,自己也发春了吗?”
莫怀章:“……”
他清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尴尬,仰望星空,一言不发。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虫鸣蛙叫。
好一会儿,薛洺疏问:“你怎么看?”
莫怀章转过头看着他:“什么?”
薛洺疏依旧闭着眼睛,窃喜地说:“司寇到底想做什么?”
莫怀章没有开口,略作思索,说:“上次司寇说想要捣乱人祭。”
薛洺疏点头:“那这次呢?”
莫怀章摇头。
薛洺疏慢条斯理睁开双眼,带着野心的冷笑,转过头看着莫怀章:“王座!”
莫怀章惊的抬起上半身:“王座?可他不是为魔族厌恶的半魔吗?”
薛洺疏一身戾气,威慑自持,沉下眸子,道:“自来成王败寇,半魔如何?半妖又如何?若是他真有这个本事,以半魔之身爬上王座,倒是令人心生敬佩。”
顿了顿:“助他一臂之力又有何不可?”
天生反骨的薛洺疏心中冷嗤:滥情的糟老头子,你在外面还有多少种?
谁规定了必须血统纯正才能攀上权利的巅峰?我不就凭借半妖之力,带领三百万妖族与纯粹妖力的山奈分庭抗礼,不落人后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看着他,戏谑:“不是有这句话吗?”
莫怀章有些怀疑,问:“魔王辛魔功将成,以他的修为,能做到吗?”
薛洺疏竖起手指在眼前摇了摇,说:“治理一族,靠的不单单是修为,而是民心。”
莫怀章愣在那里,他知道薛洺疏修为深藏不露,但没想到他这般不显山露水、隐居避世、放浪形骸之人竟然对政治有如此洞见,甚至超过他这个名义上身处权利漩涡中心的皇室子。
不由心生敬佩。
重复着白天老妪的那句话:“王族,应该庇佑他的子民。”
薛洺疏笑意盎然,竖起大拇指,说:“孺子可教!”
他翻身坐起,起身拍拍衣裳:“睡觉。”
莫怀章一点既透。
魔王辛痴迷魔功,在他看来,命如草芥,设置花鸟使,大肆搜罗魔牲、人牲。其中狐假虎威、借机铲除异己、冤假错案之事不可能没有,而魔族低层首当其冲。
民怨沸腾,被血祭笼罩的恐惧大约早已经怨声载道,但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只能忍气吞声。
事不关己不开口。
一旦将主意打到了贵族身上,门阀的力量不可小觑。出将入相,自立或改立他人易如反掌。
一个王朝走到末路,必然是丧失民心,豪杰割据,然后形成新的政权。
就像几十年前他的祖父,带领天策上将,在隋末脱颖而出,开疆拓土,改朝换代。
人族如此,魔界,亦如此。
司寇想扰乱的不是人祭,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底层魔族知道他反对血祭,赢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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