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脸帕被绞紧,赵忱临本想先声夺人吓她一番,反正嵇令颐向来鬼主意居多,施点压力才好拿捏。
可他没想到一句话就把她吓哭了。
赵忱临有些惊诧地瞧见她长而卷翘的睫毛抖了抖,微微抬起后又脆弱地往下落。
而后眼圈陡然红了,那眼眶里蓄起如烟如雾般的氤氲,她低着头快速眨了眨眼,像是想努力兜住泪珠。
没有忍住,那眼泪打转了好久还是说掉就掉,洇湿在两人僵持的脸帕上,晕开几点可怜兮兮的水痕,让人措手不及。
赵忱临原本好整以暇的悠闲表情一滞,手上的力道也下意识跟着松了。
她浑身湿透,恹恹得像是朵被雨打得奄奄一息的残花,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身上还在微微发抖,好不可怜。
“你……”赵忱临抬起手想用脸帕为她擦掉点水珠,无论是雨水或是泪水,可是嵇令颐紧紧地握着这块帕子,见他动作,更是慌张地加上另一只手,双手紧张地扯着那块脸帕,好似在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东厢房没有,你们好好查查这里,她必定是躲进了哪一间空房。”门外声音又响起,似乎比刚才人更多。
“赵王殿下行行好。”荷香的脸也白了,屈膝小声恳求道,“高夫人魔怔了,找了一群亡命之徒,硬要让我家小姐借腹还魂,说什么二小姐落了胎就要我家小姐怀一个,否则佛祖怪罪。”
赵忱临面上最后那一丝笑意也褪去,眉眼间雾霭溶溶,平白生出两分森然来。
他的目光落在嵇令颐泛红的眼角,语气沉寂:“所以门外那群人是高氏给你找的……夫君?”
嵇令颐鬓边有一缕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她的眼尾,此刻簌簌地往下滴水,恍惚之间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她有些难堪地动了动嘴唇,可仍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荷香开口:“我们已经联系上了殿下,今夜应该能下山,只是期间这段时间还望赵王行个方便。”
“去里面。”赵忱临语气有些重,“本王瞧着高氏是求神拜佛求疯了。”
嵇令颐得了这句话,这才像是活过来了,她抬腿想要往里走,可那脚悬在细腻的绒毯上方半天不敢落下去。
“无事。”赵忱临今夜格外好说话,甚至贴心地指了指屏风后,“不介意的话,里面有干净的外袍……孺人这样,不如换件衣服。”
嵇令颐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如何曲线毕露的好风光,她脑子里自打听到“屏风”二字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根本没有心思对付其他的细节。
傻子才去屏风后!
赵忱临在高府借口畏热足不出户,结果不声不响就来了明空寺,夜里与人相会谈话也不点灯,摸黑下棋,那是棋盘棋子都在脑子里……这等本事,定是哪个幕僚参谋。
她慢吞吞地垫着脚往里走,好在几步后绒毯上就看不出她的脚印,这才堪堪走到桌边,门就被敲响了。
岁红恭敬道:“房中是哪位贵客?奴婢是高府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夫人让我等来送佛经圣袋。”
嵇令颐一顿,猛然想起自己进门时弄脏的绒毯,上面还有两个人的鞋印。
她回头望去,只见赵忱临稍稍侧过脸,冲她抬了抬下颌,意思明显——
去屏风后。
嵇令颐决定装傻,她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一墩身撩开床单就往床底钻,谁想到左脚刚探进去就结结实实地踩到了一个人。
这足下的触感一传来,嵇令颐吓得整条腿都软了,她已经半个身子都压低了往里进,一眼就看到床底下那人身着军服,显然是高驰亲兵卫的统一服饰。
这怎么屋里哪哪都是人啊!
嵇令颐僵着身子,伸出去的那条腿像生了根般一动不动,而荷香不明所以,三两步就往屏风后躲。
“你回……”她才刚挤出两个字,后颈上就传来微凉的触感,像是被某些阴冷的蛇缠上了枝条,脖颈上的手指很快就收紧了。
嵇令颐脑子一炸,回身就想拧开,可才转过脸就被人不由分说地按着后颈推到了床榻上,她的膝盖被迫擦着被褥膝行了几步,才刚稳住身形又被身后的人强硬地按了一把腰,那手指精准地按在她腰窝处,嵇令颐腰间一酸,顿时跌在了床榻上。
赵忱临脸上阴晴不定,嘴角拉平,只微垂着眼睛扯过被子将她团团裹住。嵇令颐鼻腔内涌入大量陌生的香料气味,头昏脑涨又生怕被杀人灭口,只听见他低声冷冰冰地威胁道:“再不安分,我就把你丢出去,一了百了。”
她再慌张也还记得收声,将所有的惊呼都囫囵咽下,只努力睁大眼睛去揣测赵忱临此刻的心情。他必定是瞧见了自己蹲床底时见到了人,退一万步讲哪怕她实际没见到人,以赵忱临的性格也定是杀了了事,以绝后患。
可他恐吓了她之后并未露出杀意,只是用指腹搭着她颈边脉搏问道:“高府如此对你,你现在还觉得高驰是一块好跳板吗?”
嵇令颐浑身的神经都汇聚在他的手上,直挺挺地老实躺着不敢动,也不出声。
赵忱临与她对望了一会儿,鼻腔里哼笑了一声。
“不管你想不想,今天过后高驰不会再信你,与其这样,不如先下手为强,把糟心的人先处理了。”
嵇令颐的睫毛颤了颤,目光濛濛,声音微不可闻:“赵王的意思是,让我弃暗投明?”
赵忱临在她说到“弃暗投明”这个词时面容隽冷,嘴角噙笑,大概是嗤笑她见风使舵下嘴里什么颠倒黑白的话语都能往外蹦。
他偏着头想了想:“我身上的毒你有办法吗?”
嵇令颐想当然就要摇头,刚刚偏了偏脑袋,猛地想起自己现在还未脱离危险,马上诚恳地点了点头:“有点想法。”
赵忱临见她这番如落汤鸡的可怜样子还要打起精神跟他虚与委蛇,心里发笑:“什么想法?”
嵇令颐强装镇定:“像是西域的毒,一时半会说不清。”
赵忱临脸上的笑便淡了下去。
他其实只是听闻嵇令颐猜测是西域之毒与他先前的怀疑相匹配而冷淡,更因为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被迫日日饮下毒酒的过往而阴鸷,可嵇令颐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的气质变化,第一反应就是赵王不满意她模棱两可的解释而动了杀心。
她只觉得自己脖子上迟迟未拿开的大掌如勒死人的白帛,而她是掌下蚂蚁任人宰割。
她强声道:“你的房间里确实有暗道,另一边从高府前厅的假山中进去,我没有太看清,大约是按了哪块石头暗门就可以打开了,里面的东西……赵王会感兴趣的。”
赵忱临目光一顿,往事的思绪被打断,见嵇令颐如此恐慌着证明自己的用处反倒兴致勃勃,指腹下脉搏跳动愈加频繁,纤细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
他顺了自己的心意在湿滑的皮肤上摩挲了下,吓她:“哦?哪块石头?”
嵇令颐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点一点浮起来,大脑疯狂转动:“待我去故地重游,应该就会发现了。”
门外岁红已经敲了第三遍门了,她见屋内明明有亮光盈盈却无人应答,往身边打了个手势。
那群匪贼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岁红点了头,当即就要破门而入。
那腿已经抬起来就要踹上去,门“吱呀”一声,从里边打开了。
赵忱临一副清梦被扰的冷漠模样,梁冠已取,未束发后整个人看起来慵懒闲适,身上的袍子半披在肩头又滑至臂弯处,大半都垂落在绒毯上,将进门那一块遮的严实,他袍子下倒是穿的端正,只不过怎么看都是就寝时的寝衣。
他的视线极冷,目光仿佛有实质般从门外各人脸上一一转过,尤其在那几个糙汉身上停了几许,似笑非笑道:“好大的阵仗,怎么不见高夫人亲自来送圣袋?”
岁红自打赵忱临开门后见到人就惊呆了,她不知道怎么赵王会在明空寺,一时间不敢擅作主张去搜他的房间,只磕磕绊绊地说道:“竟然是赵王,这可真是佛前有缘……夫人,夫人她刚才睡下了,待奴婢回去禀告了后明日来拜见。”
赵忱临伸手按了按眉心,岁红已经两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捧上了手中的圣袋,那外侧黄色绸绣皆是密密麻麻的梵文,口上用绳子束口,内里鼓鼓囊囊的,大约是一些苍术、藿香、山奈等物。
岁红低眉顺眼道:“夫人请了高僧念过,又供奉在寺庙里经了香火,有消除业障、累积福报的好处,请赵王笑纳。”
赵忱临不接,懒洋洋地往边上一侧身:“放到桌上去吧。”
岁红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去房内一探究竟,心跳快了几分,头却越加恭顺地埋了下去,应道:“喏。”
她刚进了门,赵忱临的声音便幽幽响起:“地毯。”
岁红一顿,赶紧脱去了鞋袜,正准备赤脚踩上去,又听见第二句:“雨水。”
她一直撑着伞,身上并未被打湿多少,只是今夜雨格外大,难免裙摆上沾有湿意,她知道赵王向来讲究,只得绞了绞后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室内烛火被风吹得跳动起来,岁红不敢左顾右盼,只能用眼角余光一路探寻,虽然不知道屏风后有没有人躲藏,可是床榻这厢看起来都没有人来过……
她将圣袋放在桌上,最后往屏风那儿扫去一眼又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嵇令颐主仆两人浑身湿透,以赵王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般狼藉的人踩上他的绒毯,大约是躲在其他哪个无人住的厢房里了。
她想清楚后便不再试探,快步走回门口行了礼,见赵忱临意兴阑珊地关上了门后才领着众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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