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陆凝霜怕裴箴言跑了似的,紧紧把他拉到餐桌前才松手。

陆仅单独留在后头,他视线下落至陆凝霜竭力试图装作正常,却明显瘸拐的腿上,眼神顿时一凌。

陆凝霜把裴箴言按在座位上坐下,然后从保温袋中拿出几个便当盒来,一一打开:“饭虽然做的不多,不过好在菜够多,应该够你们两个吃饱了。”

热腾腾的食物散发白气,袅袅上升散在半空中,令人食欲大开的香味钻进鼻腔,裴箴言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勉强了。

陆凝霜是个满分贤妻良母,厨艺比汤婉约女士至少强了一百个舌尖上的中国。

自两年前陆家搬走以来,裴箴言的日常三餐长期徘徊于温饱线上,标准低到饿不死就行,大多解决于学校食堂和外卖,家里还换过几个没能让他满意的家政阿姨,想提升生活品质就只能去外面吃大餐,但再高档的餐厅也比不得质朴又美味的家常菜来得踏实舒服。

陆仅在裴箴言斜对面方向坐下来,只是干坐,连脸上的口罩都未曾摘下。

“阿仅,怎么不吃。”陆凝霜把筷子递过去,殷切地催促,“吃呀。”

她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不太明显的讨好,连称呼也用了昵称。

陆仅接过筷子,但没有动筷。

反观裴箴言风卷残云,完全没有装客的意思,怎么看都比陆仅更像这间屋子的主人,几口松软的米饭裹着咸淡适宜的酱牛肉和煮到烂熟的土豆下肚,缓解了腹中饥肠辘辘的难受。

他一方面确实是饿,一方面想早点吃完早点离开,毕竟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无法改变他现在正待在死对头家里吃饭的客观事实。

安静的空间里,陆仅的手机震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陆仅将手机从大衣口袋中拿出来看了眼,没接,只是把手机放在桌上,往前推了一把。

裴箴言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似是冲着自己而来,借着刘海掩映往手机屏幕一看,来电显示“汤阿姨”。

但裴箴言不想碰陆仅的手机。

僵持约莫两秒,陆仅按下接听,开了免提,又给了裴箴言自欺欺人的机会——我只是跟我妈讲话而已,只不过恰好是陆仅的手机充当了传播媒介。

“阿仅,箴言跟你在一起吗?”汤婉约焦急的声线从扬声器中传来,和陆凝霜一样,她也以为两个孩子依然是很要好的朋友。

裴箴言囫囵咽下嘴里的米饭,开口:“怎么了?”

听出儿子的声音,汤婉约松了一口气,随即责备道:“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爸想问你修完门没有,修完他来接你,结果怎么都打不通你手机和家里座机,怕你出事就问到我这里来了。”

裴正和汤婉约在裴箴言13岁那年离婚,裴箴言跟汤婉约,每逢周末到裴正那里住,这周因为要修门,就跟裴正说不过去了。

“手机落家里了。”裴箴言往嘴里塞了口米饭,含糊不清地说,“你叫个开锁公司吧,我又把你钥匙锁里面了。”

这话一出来,汤婉约果不其然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

裴箴言没心没肺地继续进食,权当她的话是下饭菜。

陆凝霜心疼汤婉约的口水,打断说:“婉约,是我,陆仅妈妈。”

汤婉约从豪放派无缝切换成婉约派:“呀,凝霜啊,箴言在你们家吗?”

陆凝霜:“是啊,我们在江南华庭呢,箴言没事,正在我们家吃晚饭,你放心。”

“噢噢,又麻烦你了,真是谢谢啊。”汤婉约没错过“江南华庭”这四个字,“你们要搬回来啦?”

“也没有,可能就暂住两天。”

两个大人闲聊几句,汤婉约又把话头对准裴箴言:“我现在在回来路上,你给你爸打个电话,省得他着急。”

“你帮我说声。”裴箴言说。

汤婉约的火爆脾气一上来险些又要骂人:“你爸还是我爸?自己打!”

通话结束,陆仅第一时间收起手机塞回大衣口袋,裴箴言则扭头看向陆凝霜寻求帮助:“陆阿姨,你手机借我给我爸打个电话好吗?”

两个人一个完全没想借对方,一个完全没想问对方借,思想觉悟高度统一,行为逻辑空前同步。陆凝霜看在眼里,哭笑不得,掏出手机递给裴箴言。

陆凝霜的手机,裴箴言是毫无芥蒂贴到耳朵旁边的,与用陆仅手机时的避嫌形成鲜明的对比。

裴正大概正守着手机,连接音响了半声而已,他就急哄哄接了起来。

“喂,爸爸。”

“箴言?你吓死我了。”听到儿子的声音,裴正终于放下心来,“你在哪,这谁手机?”

裴箴言简单解释了原委,裴正没怪他,只说:“那我现在过来接你。”

“不用了,都这么晚了。”裴箴言说,“下周吧。”

“没事,你等我。”裴正坚持要过来接他,“我白天特意给你买了个榴莲,我又不爱吃这玩意,你不来就浪费了。”

“行吧行吧,那你开车路上小心点。”

虽然不是公放,不过根据裴箴言说的话和话筒里泄露的只言片语,陆家母子俩也能把裴家父子的对话内容猜个**不离十。

不多时,汤婉约摁响了陆家的门铃。

就像裴箴言对陆凝霜一样,陆仅面对汤婉约也很客气,该有的理礼节一样不少,没让私人恩怨影响到对对方家人的态度。

“小仅,好久不见。”汤婉约一眼发现大快朵颐的只有自家儿子,遂关心陆仅,“你也吃啊。”

陆仅答:“不了汤阿姨,我控制身高。”

“哦对。”汤婉约豁然省悟,“差点忘了你要当空军飞行员,你现在多高了?”

“184.5,前几天量的。”陆凝霜代答,语气难掩惋惜。

身高对男生的重要性不亚于草莓尖尖对草莓,仙人板板对仙人。

陆学文和陆凝霜一个180 一个170 ,陆仅婴儿时期就是个天天被人念叨“这孩子腿好长啊”的主,个子按照正常发展必然是全家人不必操心就能引以为傲的存在。

但空军飞行员的身高上限为一米八六。

别的男生铆足了劲想要多长几公分,而陆仅从进入青春期身体开始抽条就不得不刻意控制自己的长速,不敢睡饱,不敢吃饱,篮球这种大部分男孩子都喜欢的运动也只敢偶尔过过瘾,牛奶大骨之类有助长高的食物更是连碰都不敢碰。

饶是如此,他的个头还是在强大的遗传作用下一步步逼近极限,再加上人在一天之内不同时间段也会出现微量的身高变动,保险起见他至少得留出一公分的变通余地。

留给他的生长空间已经微乎其微。

陆凝霜今天做的全是素菜,唯一的番茄土豆牛腩也只加了零丁几块肉当点缀,就是怕陆仅营养太好。

作践身高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别说陆凝霜这个亲妈,就连汤婉约身为旁观者也深感遗憾:“想长高的长不高,不想长的拼命长,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们箴言……”

裴箴言本来打定主意装聋作哑,绝对不在任何跟陆仅有关联的话题上插嘴,但谁让汤婉约颠倒是非,这他就忍不了了:“谁长不高?”

汤婉约说到兴头上被打断,不满地反驳:“我说你小时候,又没说你现在!”

这十几年来,裴箴言一家为了他的个头可谓煞费苦心,裴正也高,但汤婉约个头只有156,俗话说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裴箴言小时候确实偏矮,所以家里简直是拿高乐高把他灌大的,从不吝啬给他花钱买各种各样的营养补品,电视广告上放的儿童补品就没有他没尝过的,除此之外还大力支持他打篮球,牛奶鸡蛋更是从不间断,裴箴言到现在为止还保留着每天早晚两杯牛奶的习惯,但初二之前,他的个子一直没有太大长进。

直到进入青春期,不知道是裴正的基因终于战胜了汤婉约的基因,还是裴家的虔诚终于感动了上苍,总之裴箴言弯道超车,个头跟雨后春笋似的猛蹿,现如今也长到了182。

“你自己说你小时候矮不矮,每次不是坐第一排就是坐第二排。”汤婉约绝不认输。

“我矮怪谁?”

眼见母子俩快要当场掐起来了,陆凝霜忙打圆场:“箴言早读一年嘛,比同班同学矮小点也正常。”

裴箴言没读大班,从中班直接跳的一年级。

为了陆仅。

大班开学第一天,裴箴言发现陆仅没来幼儿园上课了,经过老师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解释,他终于勉强理解陆仅读完了大班必须去上一年级。

经过他三天的死缠烂打,裴正和汤婉约抱着“早读一年也行,到时候能少养他一年”的想法,托了后门把不足龄的儿子送进小学跟陆仅当同班同学。

不过裴箴言上了三天小学就后悔了,因为小学生要做作业。对一个没满六岁的孩子来说,友情再珍贵也没法抗衡不用写作业的自由。

为了陆仅早读这件事,十多年前的小箴言面对作业本有多后悔,十几年后被陆仅关在门外的裴箴言的悔意只多不少。

够他灌满一条长江。

陆全这种薄情寡义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做出如此牺牲。

在别人家跟儿子吵起来到底影响不好,汤婉约生硬地转换话题:“你爸今天还来接你吗?”

“接的。”裴箴言想起点事,“你明天下午五点左右在家吗?修锁公司的要来修门。”

汤婉约说:“应该在。”

“那就行,你让他把我房门也修一下。”

汤婉约一点也不为自己砸破儿子门锁的暴力行为后悔,当即拒绝:“你做梦,给你修好了让你继续早上睡懒觉?”

“汤女士,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你儿子的**。”

汤婉约不屑一顾:“你有什么**,熬夜玩手机还是通宵打游戏?”

裴箴言据理力争:“我17岁,又不是7岁,你说什么**?你别忘了我们性别不同,儿大避母没听过吗?”

汤婉约是非常典型的中国式父母,根本不吃**这一套,她想到的无非是男生在房间里穿得比较清凉,这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事,不足以说服她重新把儿子房间的门锁装上:“你是我生的,你跟我谈**?笑死人了,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她显然遗忘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开个手动挡纾解一下自己过分躁动的青春期荷尔蒙是常有的事,所以一扇可以上锁的房门其实相当有必要。

裴箴言没法跟亲妈解释这个,只能非常无语地看向现场唯一的同龄人。

陆仅帽檐下的眼睛亦抬眸扫向他。

目光相撞,撞出少年心怀鬼胎的共鸣,彼此眼中都带了点秒懂的少儿不宜色彩。

下一瞬,双方都或多或少地察觉到自己今天不该看对方却看了的次数严重超标。

没有人留意过从前还是兄弟的时候是不是如此,但现在还这样实属不该。

两道视线几乎不分先后地凝固变冷,然后快速错开。

接下去时间裴箴言专心干饭,陆仅兀自玩手机,两位妈妈在餐桌旁聊天,从前因为两个孩子的缘故,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很不错,许久没见免不了彼此寒暄一番。

等到了开锁公司的人上门,汤婉约携着吃饱喝足的裴箴言起身告辞。

外人离开了,陆小猫闷闷不乐地从沙发底下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陆仅往自己腿上轻轻拍了拍。

陆小猫得到亲近的信号,一下就顾不上傲娇了,灵活地钻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陆仅,还剩半米距离的时候,它一个矫健的起跳,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两只前腿并拢,爪子摆成优雅的外八字,稳稳落到陆仅腿上。

勉强为方才的失误找回一点场子,可惜没让裴箴言看到,陆小猫非常遗憾。

就像裴箴言修门如果没让陆仅看到那般遗憾。

陆仅抬手抚摸陆小猫的脑袋。

陆凝霜见他依然没有进食的打算,小心翼翼问:“阿仅,怎么不吃,饭菜不合胃口吗?”

“我这个样子怎么在别人面前吃?”陆仅说着摘下帽子和口罩,扔到桌上,露出一张青青紫紫的脸。

控制身高是真,但主要还是不想暴露脸上的伤。

陆凝霜伸手想触摸他的脸,被他侧着脸避开,她手足无措地组织了半天措辞,终于嗫嚅着说:“你爸爸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喝多了气上头了,爸爸毕竟是爸爸,你怎么能跟他动手,他平常对你挺好的,你别记他的仇。”

“对我挺好的?”陆仅嘲讽地笑出了声,“你刚才听没听到裴箴言他爸什么样子,如果陆学文对我叫好,那裴叔叔那样的叫什么,神仙下凡,救世主?”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你们都冷静一下。”见陆仅动怒,陆凝霜再度把筷子递到陆仅手里,“你吃点吧,别饿肚子。”

陆仅冷着脸,半晌,硬邦邦地丢出一句关心的话:“你好点没?”

“不疼了,小伤。”陆凝霜无所谓地笑笑,“你快吃。”

陆仅:“你今天过来,是以后跟我一起住这的意思吗?”

陆凝霜犹豫一下,点头。

陆仅的面色终于缓和下来,他将筷子伸向碗中搅了两下,好好的番茄土豆炖牛腩已经让裴箴言这个特别不见外的挑得只剩番茄和土豆,扒拉半天才勉强找到一小片肉丁,他夹起来研究标本似的看了一会,很无语地又把它放下了,用手捻着喂给陆小猫吃了。

喂完猫,他筷子在空中悬停片刻,权当宽慰母亲才细嚼慢咽吃了两口蔬菜:“以后不要叫裴箴言来家里吃饭了。”

“好啦,多大人了。”陆凝霜根本没当回事,笑着打圆场,“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老是吵架……”

“不是吵架。”陆仅打断。

陆凝霜见他语气较真,也不由得严肃起来,静候下文。

“不是吵架。”陆仅重复,“而是不再是朋友了。”

陆凝霜还想再说些什么,陆仅先发制人地堵住她的话头:“不难理解吧,你肯定也有朋友曾经很铁,后面不是了。”

陆凝霜仔细端详了他半晌,突然“噗嗤”笑了出来:“小动作小眼神默契成那样,你们不是朋友谁是朋友啊?”

“箴言吃过的菜你还是肯吃,天底下除了他,谁在你这里还有这个待遇。”这回换陆凝霜堵住儿子的话头了,“行了行了,别说那些赌气的话,他比你小,你让着他点不行吗。”

裴箴言:此时此刻我想为陆全献唱一首。

陆仅:?

裴箴言: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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