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妈的,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了。”刁书真眼里喷出怒火出了门,她一拳打在墙壁上,墙灰扑簌簌而下。
她握紧了手中的警棍,很想冲上去,朝林依依父亲的脑门狠狠敲上几下。宋玉诚将她几乎是架到了车上,捆好安全带。
刁书真坐在椅子上,余怒未消。她双手抱胸,眉宇间积聚着浓厚的阴云,直直地盯着前方。
两人均是一言不发,银灰色的桑塔纳在笔直的路上飞驰,天边是铅灰色的乌云,显得极低,像是随时要倾覆下来。
“我从未见到你这样生气过。”宋玉诚淡淡道,“就算是审讯那些QJ杀人犯,他们冷漠地杀掉一个又一个女性,丝毫没有愧疚悔过之心,你照样心平气和。”
“我承认这位父亲对于女儿的死是很冷漠,叫人心寒。但是——”她停住了,扭头看看刁书真的神色。
她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像是一杯雪水浇在刁书真的怒火之上,她的纷乱的思绪平静了几分。她深呼吸了几次,想象脑海里刮起了一阵强风,将那些叫嚣不已的念头刮走。稍稍镇定之后,她苦笑道:
“客观冷静,只是与己无关。”她的声音略微发颤,“面对过去幼小而无助的自己,心绪难平,实在是人之常情。”
“玉诚,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啊。”她说起了另一个看似与此无关的话题,“你知道,我平生最厌恶之事,就是别人称赞我读取微表情以及识别犯罪的天赋。如果他们知道这种才能的肮脏来源,还会露出那种白痴般的赞叹和羡慕吗?”
“唯有看别人脸上长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孩子,才会在识别他人表情这一项能力上有着鬼魅般的才能啊!”刁书真苦笑着,语气激愤,“不能判断愤怒,提早远远躲开,就免不了成为挨打的出气筒;不能判断谎言,就保不住当天的饭食,免不了要挨饿受冻;不能判断孰真孰假,就不能——”
她像是触及到什么不愿意提及的东西,猛地顿住了,闷闷道:“没什么,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
她蹙着眉,眼睛半阖,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座椅上,看上去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只,神色疲惫落寞。
宋玉诚透过她的外表,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孩子,小心地观察着大人的脸色,在暴风骤雨中勉强求存。
看着她面上浮现出的凄凉落寞之色,宋玉诚忽然升起了一种冲动,很想用指尖抚平她的眉间,再拥她入怀。她墨色的眼睛里酝酿起一种无声的风暴,眸色渐深。她伸了伸手,像是要触碰刁书真柔软的呆毛。
只差那么一两厘米了。
柔软的发丝搔过她的指尖,轻轻痒痒的。指尖连心,如同心尖上轻轻落了一片羽毛。
她像是触电一般缩回了手,随后握紧了方向盘,像是要将没能拥她入怀的情绪发泄在上面。
“林依依的妈妈给了我一本她的日记。”宋玉诚说,“在我包里。她还告诉我当时是一位姓陈的老师发现的尸体。”
刁书真睁开了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扫之间的脆弱和沮丧,重新变得锐利无比。
她找出那本日记。那是本黑色封面的日记本,纸张粗糙,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一种。日记本皱褶不堪,有几页,还有打湿过后又干涸的凹坑,是圆形的,感觉像是泪痕。
刁书真快速翻阅这那本日记。笔迹稚嫩,叙事简单,没有什么逻辑性。大多都是记叙一些学校的日常生活。从这本日记中可以看出,林依依是个乖巧腼腆,性格内向的孩子。长相清秀可爱,但是因为长期受到家庭的忽视,个性自卑,没有什么朋友。
文中没有提及赵国华的部分——这反倒让人生疑:林依依是个纤细敏感的孩子,她的世界很小,身边的人也不多,就连偶尔遇见的邻居她都会记下来。
赵国华作为她的数学老师,竟然没有出现在日记里,这显然是不合情理。
刁书真翻又重新倒回去看了一遍,她眉头一皱,对着光线,发现了装订线旁边的毛边。
少了几页啊。
刁书真挑眉,琥珀色的眼睛有锐利的光芒一闪:“你刚才说,是一个姓陈的老师第一个发现了林依依的尸体。”
“我记得赵国华的妻子就是姓陈,而且,在这件事情发生一个月之后,她们离婚了。”所有的线索碎片之间,隐隐出现了一根线索相连,“直觉告诉我,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她啪地一声合上日记,眼睛里又出现了平日的神采,“赵国华的前妻那里,肯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宋玉诚瞄了她一眼,唇边绽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掉过车头,银灰色的桑塔纳驶入对向的滚滚车流之中。
两人来到了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前,这里是红星中学分配的职工住房,很有些年头。按照现在的设计眼光来看,房子的样式很是老旧,这里的采光和通风的设计都不算太好。不过因其处于中心地带,交通十分便利的缘故,这里的房价同样是居高不下。
陈玥的态度客气礼貌,两人说明了来意。她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不过出于礼节,还是请了刁宋两人进来。
茶几上摆着两杯热水,里面的茶叶上下翻滚。刁书真尝了一口,味道很是粗劣,是饭店里用来给客人解渴的那种粗茶。她透过袅袅上升的白烟,暗暗打量着房间里陈设。
只有寥寥几样家电,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因为长年不用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想来和赵国华离婚之后,陈玥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手头上比较宽裕,生活很清苦。不过,陈玥女儿赵小姑娘的奖状贴满了整整一面墙壁,旁边还挂着母女两人旅游的照片。
想来,这就是个平常而又温馨的家庭吧。
“陈老师,我们就是想向您了解一点情况。”宋玉诚平静道,“您别紧张,就当成是普通的聊天就好。”
“我知道的都已经和你们的人反应过了。”陈玥隐有些不耐,还是压下脾气道,“我和赵国华已经离婚一年了。平时除了女儿的事情之外,很少来往。他出事那天,我在和一群朋友聚会,这一点是很多人都可以作证的。”
是个典型的小学老师形象。
严肃、刻板,脸上没有笑纹,没有化妆的痕迹。性格强势固执,不懂变通。衣着整齐、保守,颜色朴素灰暗。手指修剪得很干净,但指甲缝里残留着白色粉笔灰的粉末。右手中指第一指节左侧可见老茧,手上皮肤粗糙。
刁书真端起茶杯,热气湿润了她的眸子。她望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有些出神:这么一个清正人,真的销毁了林依依的日记,或许说遗书,没有阻止赵国华继续侵犯的学生,助纣为虐?
宋玉诚又简单问了陈玥几句关于案子的事情,对方对答如流,显然已经回答过了很多次。几个回合之后,与案情相关的问题差不多告罄了。
“您前夫和同事的关系怎么样?”宋玉诚改拉家常。
“很不错,他不像我,嘴笨,遇到领导或者陌生人就开不了口。他皮相不错,又很会经营关系,不管男女,都和他关系不错。”陈玥一板一眼地回答。
“哦,那他和学生的关系怎么样?”刁书真突然插、进她们的谈话之中。
陈玥一愣,目光游移,避开刁书真的视线,含含糊糊道:“相当不错。他懂学生们的心理,上课又上得不错,孩子们有什么事情都喜欢找他。”
刁书真没有错过陈玥那一瞬间上抬紧绷的眉毛,以及微微上抬的上眼睑。
那是惊讶表情。声音低沉含糊,是人在说谎时的本能反应。目光游移,说明她很可能是知道一些内幕。
刁书真的心跳微微加速了。
她漫不经心道:“那他和女同学的关系怎么样?”
“你胡说什么!”陈玥豁地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手指着刁书真疑问道,“我前夫怎么样也是个教师,你查案可以,不能随便污蔑他的名誉!”
陈玥的反应太大了——刁书真提出的是没有指向性的模糊疑问,一般人就算感觉被冒犯,至多略略解释一番,却不会大动肝火。同时,以质问来反驳疑问,这种虚张声势的方式,往往证明提出的疑问是真的。
刁书真连忙举起双手,脸上挂着无辜的微笑,解释道:“您误会了,哎,这不是青春期的孩子不好管嘛,女同学发育得早,心思多,初中的时候成熟很多了。不像男同学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您也当过班主任,肯定也能理解这其中的辛苦之处。”刁书真微笑道,“我就像想知道您丈夫怎么处理和学生的关系而已。”
“你说这话,太不礼貌了。”陈玥硬邦邦地说。她脸色阴沉,余怒未消。
宋玉诚在陈玥背后,与刁书真快速交换了一个眼色。
“您认识林依依吗?”刁书真问,仔细观察着陈玥的神色。
“听说过,一年前那个自杀的学生。我没教过她,并不认识。”陈玥盯着茶几,紧闭嘴唇,显然不想再和刁书真多说。
“林依依死前是不是留下了遗书?”刁书真直视着陈玥的眼睛。
“不知道,这个你恐怕得问她父母了。”陈玥避开她的目光,瞳孔微微缩小。
“是吗?可是她是在学校自杀的啊。”刁书真斜起眼睛看着陈玥。
“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回答的同时,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把手放在身前,将身体转向远离刁书真的一侧。
刁书真挑了挑眉,站起身来说:“好吧,感谢您的配合。关于您前夫的案子如果还有什么进展的话,我们再来找您了解情况。”
陈玥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面部肌肉松弛下来。她突然缩起肩部,又猛地放松下来,像是要甩掉刚才谈话带来的压力。她同样站起身来,送两人出门。
刁书真起身,走到玄关的地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她灵机一动,突然指着门口的一个黑色笔记本道:“这就是林依依的日记!”
陈玥一惊,眼神有那么一个瞬间飘向客厅里。随即,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作势欲夺刁书真手中的本子。
刁书真任由她夺去。陈玥慌忙打开那本子一看,却只是本普通的中学生作文。
刁书真注视着陈玥微微颤抖的嘴唇,施施然走到沙发跟前,陈老师的脸色一刹那变得雪白,伸了伸手,似乎想阻止刁书真的动作。
刁书真走进沙发,猛地掀开米白色的沙发垫,几张薄薄的纸张扑簌簌落下,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林依依工整稚嫩的字迹。看纸张的材质和大小,很像依依日记本中缺失的那几页。
除此之外,另一张A4大小的纸张上赫然写着“遗书”二字。
“我拿走取证了。”刁书真挑了挑眉毛,“再会,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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