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童年

一九七九年的一天下午,春雨缠缠绵绵下了一整天,把东北农村的土路泡得黏腻。

堂屋门槛外,爷爷奶奶、大伯大婶们踩着泥水不停来回踱步,裤脚沾着的泥点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

产婆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反复摩挲着边角,嘴里念念有词:“该出来了,该出来了,可别让娃娘受罪。”

临近傍晚,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突然划破雨幕,像是带着穿透云层的力量。

原本沉甸甸压在头顶的乌云竟应声散开,夕阳挣脱束缚,稳稳挂在西山山尖上,将半边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一道彩虹迫不及待地探出头,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弧线缓缓铺展开,像老天爷亲手织就的彩绸,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小村庄。

红豆的诞生,如同上天恩赐的礼物,降临在这个平凡的东北农村家庭。

这里的日子有着独属于北方的烟火气:烟筒里冒出的白烟袅袅娜娜,像被风吹散的棉絮飘向蔚蓝天空,顺带把屋里的火炕烘得温热。

厨房里,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响着,炖着的土豆白菜混着五花肉的香气漫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这大概就是北方人最实在的浪漫。

红豆就在这样的烟火气里,一天天扎下根般地长大。

那一年的整个夏天,红豆像只无拘无束的麻雀,跟着大人们游荡在阳光炙热的田野上。男人们光着膀子在地里锄草,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淌,汇成小溪般的痕迹;

女人们则挎着竹篮,在田埂边挖野菜,时不时传来几声爽朗的笑谈。

我不懂大人们为什么总爱喝那种带着苦味的茶水,他们的搪瓷茶桶就放在老槐树下,被晒得发烫,桶壁上结着厚厚的茶垢,就算在热浪滚滚的阳光下,红豆对那玩意儿也没有丝毫**。

村口的两棵大柳树是妇女们的聚集地。它们像两位苍老的守护神,屹立在乡村小路两旁,茂密的柳枝垂下来,织成一片浓密的绿荫,把毒辣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村民们自发搬来几块磨得光滑的巨石放在树下,成了天然的座椅。

每到午后,女人们就端着针线笸箩聚在这里,一边纳鞋底、缝衣裳,一边家长里短地闲聊,笑声顺着风飘出老远。

而红豆最喜欢的地方,是李爷爷的瓜田。李爷爷总戴着一顶宽边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汗衫被汗水浸得有些发黄,

皮肤在岁月和日晒的双重侵蚀下,干皱得像老树皮,却透着健康的黝黑。

可就是这样一位不起眼的老头,种出的西瓜却个个又大又甜,咬一口,清甜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暑气瞬间就消了大半。

他总爱给我讲过去的故事,从大清的辫子兵讲到民国的乱战,仿佛那些遥远的岁月就藏在他的皱纹里,一打开话匣子就有说不完的话。

我趴在田埂上,一边摆弄着路边的狗尾巴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往往听到一半就昏昏欲睡。

每当这时,李爷爷就会笑着拍拍我的后背:“丫头,困了?来,啃口瓜提提神。”说着就递过一块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看着就让人欢喜。

捧起西瓜猛啃两口,清甜的味蕾冲击让困意瞬间消散,又能撑着听他讲几句。

等红豆打着饱嗝把手里的瓜吃完,太阳也渐渐沉了下去,把天空染成了绛红色。

远处的田埂上,随着微风传来一个洪亮又熟悉的声音:“红豆——回来吃饭啦!”我猛地抬起头,看见母亲的身影立在地头的槐树下,蓝布褂子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瓜皮,拍了拍手上的汁水,高声回应道:“哎——来啦!”转头对李爷爷晃了晃手,“李爷爷,我明天再来听您讲故事!”说完就撒腿朝着母亲的方向跑去,小布鞋踩在田埂上,溅起一串泥点。

“你这死丫头,天天在外边疯玩,”母亲伸手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语气里满是嗔怪,却还是顺手帮我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家里都忙死了,你也不知道回来搭把手,看你爹回来不收拾你。

”母亲嘴里不停数落着,手里的动作却很轻柔,把红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

红豆对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嬉皮笑脸地搂着母亲的胳膊晃了晃:“妈,我错了,下次一定帮家里干活!”嘴上说得诚恳,心里却明白,这话大概过不了今晚就忘了。

东北的孩子普遍上学晚,红豆直到九岁才踏进小学的校门。

开学那天一大早,红豆就迫不及待地从柜子里翻出那件最漂亮的淡绿色外套——那是去年过年时,母亲托人从县城买回来的,平时舍不得穿,只在重要日子才拿出来。

母亲笑着帮她拉好拉链,又拿出早就缝好的黑色布包挎在她肩上,包里整齐地放着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还有一块散发着淡淡花香的橡皮。

“上了学就是大孩子了,可不能光知道贪玩,”父亲站在门口,手里夹着的烟卷燃着袅袅青烟,他平时话不多,脾气又急,可对红豆却总是格外有耐心,“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和同学好好相处,知不知道?”红豆用力点点头,把父亲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村里的小学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一块坑坑洼洼的空地,几座青砖垒起的屋子,就是学校的全部。

一旁的木头杆子已经有些朽了,却依然笔直地立着,杆上挂着一面红旗,被风一吹,哗啦啦地响,给这座破旧的学校添了几分活力。

其实这里红豆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以前总跟小伙伴们来这儿捉迷藏、踢毽子。

可今天背着布包走进校门时,心里却涌起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既紧张又期待。

大人们总在我耳边说:“只有上学才有出息,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当大官,走出这穷山沟。”或许是受了他们的影响,或许是内心深处本就有些胆小,红豆攥着布包的带子,手心微微出了汗。

“红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小女孩正朝我跑来,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正是我的邻居二妮儿。

“我就知道你早来了!”她跑到我身边,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咱们一个班呢,以后就能一起上学啦!”看到熟悉的伙伴,红豆紧张的心情稍稍平复,也笑着点了点头。

走进教室,里面已经有七八个孩子在打闹,大多是村里认识的:二大爷家的栓柱,虎头虎脑的,正追着人跑;舅爷家的三喜,鬼点子最多,手里拿着个弹弓在摆弄。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想来是隔壁村来的。

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很严肃。他给我们分好座位,二妮儿正好坐在红豆旁边。

随后,他擦了擦已经泛白的黑板,从讲桌上的盒子里挑选出一根较长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开学第一课”几个大字。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上第一课,大家打开书翻到第一页。

”老师的声音洪亮有力,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我们纷纷翻开崭新的语文课本,油墨的清香扑面而来。

老师在前面认真地讲着,我们坐在下面聚精会神地聆听,就连平时最顽皮的三喜,此刻也坐得端端正正,丝毫不敢捣蛋。

不过一到课间休息,这群“小猴子”就原形毕露了,教室瞬间变成了游乐场,打闹声、笑声此起彼伏。

“当——当——当!”校门口传来敲打铁块的声音,那是放学的信号。

此刻的太阳像一颗快要燃尽的煤球,静静地挂在山顶,余晖将天空染成了温柔的粉色。

老师布置好作业,宣布放学的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溜烟跑出了校门。

校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大人们,见到自己的孩子,纷纷笑着迎上去,拉着孩子的手问东问西:“今天学啥了?”“老师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而我们这些本村的孩子,早就习惯了自己回家,三五成群地朝着村里走去。

夏日的傍晚,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红豆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慵懒地听着空气中尘埃落地的细微声响,脑海里一片澄澈。

路边的花丛中,几只蝴蝶扇动着彩色的翅膀翩翩起舞,她俯下身静静观望。

忽然,一只浅紫色的蝴蝶停在了我的指尖,翅膀轻轻颤动着,仿佛在与我定下约定。

我微微屏住呼吸,看着它停了许久才缓缓飞走。

夕阳把红豆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握紧拳头,心里默默期待着:明天,一定又是充满故事的一天。

老槐树是天然凉棚,搪瓷缸装着老者的岁月,课本的书纸香混着泥土芬芳。东北娃的童年,没有精致的玩具,却有整片田野的自由,每一幕都是最鲜活的模样。—孤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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