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当,有五格。
最大的那格,是白饭和一大片照烧鸡排,第二大的那格,是三只天妇罗炸虾。还有三格小的,分别是炒白菜、番茄炒蛋、以及凉拌三丝。几个月前,三丝还是木耳、金针菇和豆腐丝,后来金针菇升了价,它的位置就由红萝卜丝或豆芽顶替了。
如果可以选择,程家琪希望是豆芽。因为红萝卜丝的颜色太突出了,看起来不是三丝应该是的样子。当然,程家琪并不知道红萝卜才是三丝的元老之一。
总之,这就是一个标准的便当,因为有海鲜又有肉类,叫做海陆套餐。吃的顺序是,先用筷子把一半的米饭挖到番茄炒蛋的格子里,然后依次吃完炸虾、番茄蛋拌饭、以及凉拌。最后剩下炒白菜和照烧鸡排饭,问店员拿个小盒子装起来,那是明天的午餐。
“Kiki,吃完啦?要小盒子吗?”
程家琪侧身贴在收银台旁的墙边,双手合十,“对,麻烦你。”
十来个客人正聚在收银台前点餐付钱,程家琪把后背又往墙上压了压,恨不得把自己按扁了别挡道。这小店长长窄窄一条,跟隧道似的,贴墙摆着两排二人桌。平常两个男的肩并肩走都成问题,更别说今天这么忙了。
收银柜里的男孩剪着个挺呆萌的平刘海,晒得黑黑的脸抬头对她一笑,“不好意思啊等我一下。你去坐着,等一下我拿出来给你。”
程家琪微微鞠躬,道了谢,侧身一点点地往自己的座位退回去。身后忽然撞上了什么,软软的。程家琪连忙转身。一双手扶上她肩膀,头顶一把温柔的女声降下来,“不好意思,没事吧?”
“没没,是我不好意思。”程家琪又鞠了一躬,抬头才看见面前高高的女孩子,背着个挺大的背包。贴着脖子的黑短发有点凌乱,像是刚跑过几步的样子。高鼻梁、高颧骨,眼尾薄薄地向上飞去,傲然的五官,傲然的身高。程家琪5尺5,在亚洲女孩中算挺高了,然而她才刚到这女孩的鼻尖。程家琪想,对方大概是在这土生土长的,这里的ABC样子都有点傲,长得也高。
橘生淮北的女孩微微低着头,温和一笑,侧身挡着身后,让出一个小小的空间。程家琪贴着她身前把自己塞回到座位上,抬头微笑,“谢谢,你快去点餐吧。”
女孩好奇地看了眼程家琪吃剩一半的便当盒。程家琪想,自己几乎每天都来吃饭,从未见过这女孩,对方应该是第一次进来。
程家琪说,“这里的炸虾和烧鸡排都挺好吃的。我没试过别的,但听说也不错。”
女孩又看了眼便当盒里的虾尾,轻轻一笑,“这虾真是…”她的笑带着太明显的一抹揶揄,那后半句“一言难尽”即使没说出口,程家琪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程家琪尴尬一笑。要求这么高,干嘛来便当店啊。
女孩转身摘下背包拿在手里,双手叠在身前,把自己叠成一条细长人体,见缝插针地穿过了收银台前聚集的人群,直直走到了柜台后。
店员男孩还在忙着点单收钱,扭头一见她,惊喜道,“林影我菩萨~你可算来了!帮我进单出餐做6杯奶茶还有7桌要个小盒子。”
林影把背包塞到柜台角落,从柜子里抽出围裙,边在身后绑着带子边探头去看男孩身旁的一排单子。带子绑稳了,她伸手把单子分成几叠夹在指间,烧烤单和炸物单分开,有饮料的和没饮料的分开。
单子送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林影头顶上扎了一条小辫子,像个公园里的小喷泉。程家琪远远地坐着,只觉那小喷泉高得,快要喷到天花板上去了。
林影从柜台后转出来,手臂上吊着几袋打包好的外卖,手上捧着叠起的4、5盒便当,从店里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派,小辫子一路抖抖抖。她走到店门口,把几大袋外卖逐一对单,分给等在店门的客人,折身回来,一路走一路被客人叫停,“麻烦给我们两杯水”、“有汤匙吗”、“可不可以再多要一盒酱”…林影一路点头应下,点一下头,小辫子跟着甩一下。经过程家琪桌边的时候林影脚步没停,指尖搭了一下程家琪的桌子,“我还欠着你一个小盒子。”
程家琪望着她那一路颤巍巍的辫子,笑了起来,“谢谢,你先忙吧,不急。”
林影扭头对程家琪笑了笑,额边的碎发一飞,散进眼睛里。不知道她是被头发刺着眼了,还是只因为她笑着,弯弯的眼睛里闪亮亮的。玻璃店门外透进来淡淡的橘红,一种回忆的颜色。
程家琪踏着落日的光影走出店门的时候,一手拿着小盒子,一手伸进包里掏出车钥匙,抬头看见天色透着泛紫的亮光。天空的这一头,太阳的余晖仍在,天空的另一头,却已抹上了一撇淡白的月。弯弯的,闪亮亮。
***
日落总是短暂,太阳转瞬即逝,也可能是店里忙得飞起,于是连时间也一并飞起了。林影快步走到柜台后,弯腰从台下拿起小半杯珍珠奶茶,大大地吸了一口,抬头见收银台男孩定睛看着自己发呆,林影伸手在他面前挥挥,“黄少?忙傻了?”
名叫黄少的男生回神,长长叹道,“哎,还好你今天早来,不然我要死了。妈呀,今天怎么人这么多?难道我们有个国际便当日什么的?”
林影一笑,放下奶茶,嚼着嘴里的珍珠,含糊不清地说,“这周期中考啊,你没发现很多人都打包几个带走?应该都约在家里复习了吧?”
“哦,”黄少轻松一笑,“还好我毕业了,不干我事。”
林影飞了他一眼,“所以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哎呀~”黄少立刻扭着,软软地拍了她一下,“讨厌!”林影马上一缩,搓了搓手臂。黄少又问,“对了你找房子找得怎么样了?”
林影耸耸肩,“我想想还是算了,找不到这么便宜的了。反正还有一年多我就毕业了。”
黄少皱着脸,“一年多也挺难熬的。就说今晚,你怎么复习?我看你那室友跟男友长着呢,之后每天晚上都这么听着啊,这么香艳刺激的?”
林影噗哧一笑,“没那么夸张,谁有那体力。我去学校24小时学习室,还有暖气有咖啡有读书氛围,舒服着呢。你们研究生就没这福利。”她摆摆手,表示话题过了,转身抽出一个新的黑色大垃圾袋。
“诶诶干嘛去?”黄少拉住她,“粗活我来,女孩子怎么能干这个呢,你休息休息。”
林影撇了他一眼,把垃圾袋甩给他,“那等一下炸东西你去呀,不然我这女孩子的手被油弹了多不好,搞得像是你多不怜香惜玉似的。”
黄少嘻嘻一笑,肩膀顶顶她,“你怜香惜玉,所以我才能坐着收钱当少奶奶呀。”
林影推他,刚要说什么,收银台前有人探头望进来,林影马上走过去,“Hi, can I help you?”
客人递给她一个小布包,“我在椅子下捡到这个,可能是之前的客人掉的。”
林影双手接过,“你在哪一桌…”她跟着客人的手指往外探身看一眼,7桌,那桌今晚换过好几轮,难说小布包是谁的。
林影道了谢,客人回去了。她低头摩挲一下小布包,黑黑的小袋子,上面印着两只海豚,像是渔人码头那种旅游区卖的小东西。布包翻过来,印着两个褪了色的淡淡字母,“HK”。所以是香港的码头?
林影拉开小布包,里面装着十来包小包装止痛药,一个AirPods耳机,一支唇膏,一支小的护手霜。主人应该是女生。
林影脑中忽然闪出傍晚时撞到的那个人,干净的白恤衫、长西裤、小高跟鞋,长直发乖顺地披在身后,脸很小,下巴尖尖,但脸颊微鼓着,细细的银项链吊着一点米粒大的坠子,卡在一对纤细的锁骨间。那人看起来确实有点港女的精致都市感。看那装束,该是已经工作了,但看那模样,又像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也许她高中毕业就工作了?也许人家就很牛,边念书边工作呢?林影略一歪头,其实自己也边念书边打工啊,还参加了社团呢。也许人家看她,也觉得她很牛。
林影鼓着腮对自己撒娇一笑,一手拿起小布包里的AirPods耳机,一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啪一下打开了耳机仓,手机里的蓝牙匹配页立刻新增了一个选项:Kiki’s AirPods。
黄少倒完垃圾回来,在洗手盆前搓着洗手液。林影把耳机放回小布包里,转头说,“黄少,刚才有客人捡到这个袋子,应该是一个叫Kiki的女生的,如果有人来问…”
“Kiki落东西了?那我明天给她。”
“你朋友啊?”
“不是,一个熟客,几乎天天都来。之前每次都外卖两个便当,最近一两个月只买一个堂吃了。哦你今天来的时候她还在呢。”
“吃海陆套餐,拿个小盒子打包的那个?”
“哇你怎么连人家吃什么都记得啊?”
林影笑起来,“就你炸的那虾,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捧场说炸得好的。还天天点,真厉害。”
“喂!”黄少拍她,灵光一闪,才惊道,“诶你怎么知道她天天吃炸虾?”
林影没好气,“我还知道她以前点两个便当的时候,总点一个海陆套餐,另一个菜色会换。但最近自己来吃,只吃海陆套餐了。”
黄少睁大眼睛,“原来你认识她啊?你们每天都错开来,我还以为你们不认识的呢。”
林影笑着摇头,黄少说那Kiki天天来,Kiki说自己从来没吃过鸡排和炸虾之外的菜,这还需要猜?林影默默看了眼那小布包,要是让她继续猜下去,从前Kiki买两个便当带走,当时家里有人等她吃饭。而最近一两个月,她变成自己一个人来堂吃。家里没人等她了。
林影指了指小布包,“反正这是她的。”
黄少拿起小包,隔着布料搓了搓,“里面一小包一小包的…”他突然噗哧一笑,压低声音,“保险套?”
林影皱着脸鄙视他,“你以为人家是你呀!”
“保险套怎么了,那是负责任的表现呀。我最恨那些临门一脚才说不要戴套的,哼!”
林影笑着推开他,“你看着这里啊,我去抽一根,很快回来。”
“喂喂等等我,”黄少探头进厨房,“老板!能不能帮忙看着前面呀,影子硬是要拉我去后门呼吸一下!”
***
眼帘上光影浮动,好像在海底往上看着人间的万家灯火。世界通明光亮,只是传不到水底来。程家琪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整个世界也跟着震了震,“滋滋…滋…”
好冷。她弯曲的腿缩了一下,盲摸到一块毛毛的东西,拉到身上来盖住,脑袋瞬间又沉回幽黑的无明里。
“滋滋…滋…”程家琪在毛毯子下又缩了缩,没动。隔了不知多久,“滋滋…滋…”程家琪不耐烦地喊了声“恒宇!”她喊了,但声音出不来。没人听得见的一声呼唤,唤不出来一个恒宇,却把自己喊醒了。
程家琪一下睁了眼,看清了眼前的咖啡桌,远一点是厨房的吧台和两张高凳,再远一点,是小小厨房炉子前的窗户,透进来外头路灯昏沉的黄光。不知现在算深冬还是初春,反正夜里一样的冷。她睡在双人沙发上,屋里没开灯,忘了开暖气。
“滋滋…滋…”
程家琪眯着眼睛伸手摸过手机,Henry的信息通知,
“转款:$1,240”
“家琪,睡了?”
“怎么了,你没事吧?”
程家琪闭着眼睛握着手机,脑袋沉沉地压着沙发扶手,一屋沉寂无声。过了一会儿,手机暗了下去,她僵硬的手指终于按下了语音键,“我刚才睡着了,什么事?”
嘀嗒、嘀嗒、嘀嗒,手机响起,Henry来电。程家琪接起电话,“恒宇。”
“家琪,声音怎么了,又不舒服?吃药了吗?”
“没,我就是睡了一觉。”而且止痛药不见了,大概落在了公司。“你找我有事?”
“只是想提醒你收款,不然它又打回来。”
程家琪沉默了一下,“都搬走了还付什么房贷。”
恒宇温声道,“你自己一个人撑着那间房子,又不肯收我那一半。”
程家琪忽然失笑,“你是离婚吗?还付赡养费。”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对不起。”
程家琪闭上眼睛,“不是,不要说对不起。我是累了,不是怪你的意思。”
恒宇的声音又温和了些,“家琪,我是真的很想你过得好的。”
程家琪默默喷出一口气,声音沉静下来,“别担心,我搞得定。我找到室友了。”
恒宇淡淡地问,“是吗?”
程家琪面无表情,“快要是了。”
恒宇轻轻一笑,“别着急,室友找得不好很麻烦。”
“嗯。”
“你要是又不舒服了,喝点甜的、暖的,会好些。”
“Good night。”程家琪挂了电话,手机按在胸口,没等恒宇的一声晚安。
有的人给你一句生日快乐,生日就快乐不起来了;有的人给你一句sweet dream,那就连梦里也淌满了泪。程家琪明天还得上班,今晚一点都不想听见恒宇的晚安。
“滋滋…”Henry的信息。“吃药,喝暖的。”
程家琪反手一拍,手机盖在咖啡桌上。毛毯下的双脚又缩了缩,下一波疼痛如海浪般卷了过来,唰…很痛很痛,唰…好像没那么痛了,唰…很多很多回忆,唰…好像都模糊了……迷迷蒙蒙间,程家琪抬头,望见窗外的路灯刚好在这一刻熄灭了。灯柱后的天空显着幽幽的澄蓝,宝石般,半透明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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