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王上,梁州行宫和城主府各处卷宗、档案均已查阅,没有阿桜小姐的名册。”
“阿桜是她的乳名,包含桜字的名册你们都要拿出来给我筛选。”
“行宫有女官和女使八千余人,属下等人已详细核实,没有一个名字里有桜字。”
昭立在一旁,幽幽说道:“有两种情况,第一她的身份是假的,第二她的名字是假的。”
殊不知他成竹在胸的姿态触了主上的逆鳞,疆离辩解道:“阿桜不可能骗我,她不会骗我,也没有必要骗我。民间女子没有她那样的见识和气度,她就是宫里出来的。再者桜字不是常用字,她若要隐瞒身份,大可以用个烂大街的名字来骗我。”
主上心意已决,做臣下的只能言尽于此了。昭识相地闭了嘴,在书案上铺好梁州行宫和城主府的草图。暗卫们执炭笔,在自己去过的地方画个圈。
疆离一眼看见有一处没有画圈,于是问道:“这是哪里?”
“回禀王上,是棋院。”
疆离灵光一现:“阿桜的父亲是棋士,她的名册说不定就在棋院里。”
昭适时开口:“梁州城主沐辰常年下榻于此,守备森严,人莫能近。再者棋院是博弈手谈的场所,不会有什么卷宗的。若是贸然前往,万一暴露了行踪,于我王和大覃皆不利。”
暗卫们纷纷点头如小鸡啄米,连连称是。
疆离心中窝火,喝道:“闭上你的嘴。”
暗卫们纷纷劝道:“请大王三思。”
疆离吼道:“你们一个个都不敢去,那好,我自己去。”
众暗卫羞愧地低下了头,昭也不敢规劝他。
是夜,疆离换上夜行衣,带上行宫的路线图,避开重重关卡,成功潜入棋院。
棋院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只有顶楼的灯是亮的。疆离顺着外墙攀缘而上,透过半开的棱窗依稀可见两道身影:身着莲青色鹤氅 ,广袖峨冠,覆手而立的背影显然是梁州城主沐辰。低眉顺眼,一身褐色短打的清秀童子正往茶杯中添水。
杀父仇人近在咫尺,疆离屏气凝神,四周的空气都冻住了,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他在箭袖里藏了一枚飞镖,看向沐辰的目光仿佛淬了一层毒液。他凝视着沐辰的后脑勺,不动声色地调整着飞镖的角度,务必要一招毙命。
他正要发出飞镖时,沐辰转过脸来,灯光下他的五官神态和阿桜如出一辙。疆离大脑一片空白,飞镖砸在了青石地砖上,声音不算大,却足已使窗内的人听见响声。
沐辰高喝一声:“有刺客!”旋即取过墙上的弓箭,对着窗外射去。竹箭破开窗纸,笔直射向疆离的面门,疆离情急之下伸手去隔。箭扎穿了他的掌心,钻心的疼痛。
他举目向下望去,一队队火把由远及近聚过来,此地不宜久留。
行宫的士兵们把棋院围的水泄不通,却并未搜查到刺客的踪迹。地上只有一枚飞镖和一滩血迹。
沐辰发号施令:“来人受了伤,定然走不远。全城戒严,即刻捉拿刺客!”
疆离在夜色的掩映下回到了竹林中的小小院落,昭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默默为他拔箭,清创,缝合,上药,包扎。疆离也是一言不发,一张脸黑得能挤出墨汁来,昭终于忍不住开口:“大王不要拧着眉头,当心崩开伤口。”
疆离说:“我刚才看见了沐辰,他和阿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昭挑眉:“世上竟有如此巧合?”
疆离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真蠢,她是沐辰的女儿,梁州第一千金!”不意用力过猛,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放低了声音:“这也怪不得你,我们都被她给耍了。”
昭纠正他:“只有你。”
疆离别过脸去不理他:“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
昭言之凿凿:“阿桜小姐衣饰华美,我从未见她穿过同样的衣裳,谁家的侍女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天天在外面晃?”
众暗卫纷纷点头称是。
昭又说:“阿桜小姐娇纵、任性、傲气十足,谁家侍女像她这性子?”
众暗卫又点头称是。
疆离憋了一肚子气,自顾自去睡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是沐桜放大的脸。她趴在床头,抓住他的肩膀晃来晃去:“你终于醒啦,太阳都快下山了。”
疆离翻了个白眼,翻身向里侧睡了。
沐桜丝毫没有察觉他的不快:“今天全城戒严,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你上回答应我的画像还没画吧,快点起来。”
“我手受伤了,画不动。”疆离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昭过来给他换药。
他的伤口是贯穿伤,手背处已经做了单侧缝合,手心依然是血肉模糊,依稀可见白骨。她为之动容,喃喃道:“阿离,我宁愿替你受伤。”她抱着他裹得像猪蹄的右手,贴在脸上,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甚是喜感。疆离很是心酸,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国恨家仇,哪能那么轻易放下?
“阿离,你怎么哭了?”她举起手绢,胡乱擦拭他的泪水,却越擦越多。她出言安慰,“没画好也没关系,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等你的手养好了再画,不急于这一时。”疆离一言不发,紧闭的双唇剧烈颤抖:她的父亲一箭射杀了他的父亲,她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他恨她,恨她的欺骗和隐瞒,也恨自己,恨自己的识人不明、见色忘义。
她紧紧贴着他,抱着他受伤的右手絮絮叨叨。她离他很近,她秀发和肌肤透出的香气一阵一阵往他的鼻孔里钻。他好几次想要推开她,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两人会面,又生生忍住了。
侍从端来一盏炖得浓白的拆骨鱼羹,沐桜接过杯盏,举起一勺鱼羹喂疆离:“乖,嘴巴张开。”他双唇抿成一条线,显然不乖。
沐桜显然也动了怒,把杯子丢回托盘,酝酿情绪。昭立刻赶来救场:“小姐照顾病人也累了一整天了,把他交给小人便好。”
沐桜起身,掸了掸衣裙,轻哼一声:“真是不知好歹。”昭点头哈腰地把她送走了。
待昭回来后,只见疆离靠在床头,背后垫了四个枕头,阴沉沉地看着自己:“你今天倒是客气得很。”昭只能尬笑:“大王不日将迎娶阿桜小姐,我们自然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属下对未来主母殷勤一些也是应当的。”
疆离说得理直气壮:“吴楚瓯越,并为我大覃东南之患。梁州为百越之首,是我大覃心腹大患,沐辰更是我的杀父仇人。娶了他的女儿,等于是引狼入室、自毁长城。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娶她。”
昭晓之以理:“昔年周天子分封宗室和功臣,诸侯互相杀伐又互相媾和。无论是战争还是婚姻,都是权力的延续,为的都是基业长青、万年太平。我王身为人君,应当放下凡夫俗子的爱恨情仇,做出对国家最有利的选择。”
“娶她,不费一兵一卒,可得梁州,甚至将百越纳入我大覃的版图,何乐不为?”
疆离说得斩钉截铁:“我绝不会娶她!”
昭动之以情:“大王深爱着阿桜小姐,起先您和她之间隔着身份的鸿沟和世俗的偏见。如今她的身世可以与您相匹敌,您竟然又不肯了。想来是城主大人弄伤了您的手,您心里还怄着气。常言道,女婿如半子,岳父也如同半个爹。您就当被亲爹打了一下,这是多大点事。等伤养好了,就带着使者和聘礼前来求娶他的女儿。”
疆离撇嘴:“你想得美,沐辰只有一个女儿,才不会把她嫁给我。”
昭又说:“普天之下哪有我们大王这般年少有为的雄主?城主当然愿意把女儿嫁给您!再说如今天下苦战,各国蓄兵也是一笔巨额开销。一场联姻,能敌百万雄师,怎么算都划得来。”
疆离生来就是储君,见惯了诸侯之间的联姻、被刺、战争、结盟、联姻。他自幼隔岸观火,看透了这一切。他不愿以身入局,献祭自己的婚姻和国家。天下各国都不缺谋士,也不缺计谋,谋臣们向主君献计时总是把自己当作天才,把敌人当作傻子。其实他们不是天才,对手也不是傻子。
平心而论,他爱沐桜。在他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之前,他可以坦然地爱她。如今他们之间横亘着国恨家仇,这份爱沉重得可以压死他。若是再蒙上利益和算计,这份爱就不再是爱了。
利在则聚,利尽则散。利益和爱情,从来就是不一样的东西。一个是为了得到好处而讨好和谄媚,另一个是为了对方的快乐而倾尽所有的付出。
疆离头痛欲裂,加之伤口的疼痛,很快就昏睡过去了。是夜惊醒,天朗气清,漫天繁星压在他的心上,就像大覃历代先君的眼睛。
他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欲,而文过饰非,娶了仇人的女儿。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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