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棠听到娅丽下楼的声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一生没有儿女,娅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她难免有几分慈父心肠,人皮披了太久,几乎都要忘记从前的不堪了。
他看向原衡,却见原衡已经在吃牛肉面了。
这和任棠预想的情形完全不同,他本来以为他们的谈话会更严肃一些,就像警察审问犯人,最次也该是心理医生逼问病人,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握着水杯,一个拿着筷子,倒像是饭馆老板不好好做生意,坐在椅子上和客人闲扯,一下就从严肃的犯罪文学变成了荒诞的街边杂志,他待遇变好了,反而无所适从。
原衡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喝了口橙汁,笑道:“你不会是觉得,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吃的这么丰盛吧?哥们,我可不跟你一样,吃东西只是为了生存。”
他这句话听起来普普通通,但是传入任棠耳中,便是晴天霹雳,也绝无这般惊心动魄。
他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原衡,过了片刻,涩声道:“你看出来了。”
忽见面汤上冒出几缕热气,原衡挂在衣领上的墨镜在热气后面若隐若现,任棠微微一怔,随即了然:“难怪他前两天一直戴着墨镜,今天跟我摊牌以后就不戴了。我戴墨镜是为了遮掩,他戴墨镜也是为了遮掩。脸上戴着墨镜,他当然可以正大光明地打量别人。”
自己最大的秘密都被人发现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任棠平静下来,索性摘下了墨镜。
墨镜后面,是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瞳孔涣散,目光浑浊,见过尸体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而且睁得非常大,大得甚至有些狰狞。
原衡道:“我看你平时能吃饭,也能做出一些表情来,眼睛是动不了吗?”
“动不了。”任棠说,“我这颗脑袋还活着的时候,眼睛就已经死了。我感觉不到它,它也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哦,那你现在是用什么来看东西?”原衡说完了话,又吃了一口面,还是先前那副在饭馆闲聊的缺德模样。
任棠酝酿好的情绪又被他这一口面给打散了大半,自暴自弃地抬起手,解开上衣扣子,露出大片胸膛。
他的胸膛上竟然也长了一张脸,不过手掌大小,五官俱全,表情生动,头顶上还有稀疏的毛发。这张脸微微凸出,从侧面看并不是很明显,穿宽松的衣服就能遮掩过去。
任棠用手指着这张小脸,小脸的眼睛下面各有一个黑点,说道:“我在这里安了一对接收器,摄像头装在墨镜上,只要打开摄像头,这对接收器就能接收墨镜拍到的画面,传递给我这对眼睛。”说话的时候,上面的嘴巴一动不动,只有那张小脸的嘴巴不断张开闭合。
他平时就是用这张小嘴说话的,上面的嘴巴只用来演双簧,如今胸口这张脸已经露了出来,他也懒得继续表演。
“我和任棠还没出生就在肚子里打架,他比我强壮,就把我吃了,但没吃完,所以生下来就是这副模样。
我们四岁的时候,爸妈带着我们去医院,想要做手术把我们分开。后来收了医生的一笔钱,就把我们卖给了医生,医生又把我们转卖给了一个老道士。
那老道士练的都是些旁门左道的法术,专爱收集我们这样的怪胎,平时用药水喂着,长大以后,就制成人魇,为他寻宝杀人。
十几岁的时候,我和任棠趁那老道士出门逃了出来,我们也没什么本事,为了有口饭吃,就跟着别人混,什么脏事烂事都做。
有年夏天,楚哥在网上看到有人自称在翡蛾山上发现了猼訑,那东西的皮毛可值钱了,楚哥当时刚好被人骗了,亏了一大笔钱,看到这个消息,觉得这是老天爷知道他的难处,特地给他送来了一个发财的机会,第二天就带着我们去翡蛾山找猼訑。
我们运气不好,在山上连着找了七天,别说猼訑了,连只羊都没有见到。第八天我们准备再找半天,下午就回去,十点多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我们只好找了个山洞避雨,结果在山洞里发现了一个人。”
从见到这个人开始,他就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即使已经过去六十年,说到这件事时,他的手指仍不禁轻轻颤抖。
原衡道:“是什么样的人?”
任棠叹了口气,说道:“是个青年,看着三十来岁年纪,衣服破烂不堪,还缺了一只鞋子,身上到处是伤,有的伤口都已经化脓了。人还算清醒,但是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来来回回只念叨一句话。”
原衡来了兴趣,问道:“你还记得他当时说的是什么吗?”
任棠道:“是一种很特殊的语言,我从没听过这种语言——我们都没听过这种语言,都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后来我一直在回忆他当时说了什么,到现在也只能确定其中两个音节。一个是‘阳义’,一个是‘福楼’。”
原衡扬了扬眉毛,道:“后来呢?”
任棠道:“我们在他身边找到了几个背包,里面有没吃完的干粮,一些工具,一本日记,两个玛瑙镶金的瓶子,还有……还有那柄黄金蛇权杖。那两个瓶子,一个瓶口磕出了一个缺口,一个底部碎了,都不值钱了。但是那柄黄金蛇权杖,我们一看就知道,这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把它卖了,我们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我们把那本日记翻开,想要看看那人到底是从哪里挖到这些宝贝的。那本日记上写了很多字,但那些文字很古怪,我们看不懂,只能看懂上面的图画。
那些图画,画的都很潦草,我们只能看出他去的地方有很多树,他还去了一个很大的屋子,或者是宫殿,那里的墙壁上画着很多人像。我们都觉得那肯定是墓室,而且墓主人肯定来头很大,也很有钱,所以死后才有画师在他的墓室里画这么多人像。
楚哥就跟我们说,反正这人已经疯了,身上又有那么多伤,咱们把他带下山去,他也活不了几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把他杀了,这三样财宝,咱们兄弟平分。
我们本来因为在翡蛾山上浪费了七天,都是满腹牢骚,听到楚哥的话,都很高兴。大姚就要去杀了那人,楚哥却拦住了他,说道:‘这小子包里的装备都是上等货,肯定是个有钱的主,他家里人始终等不到他的音信,可能就会雇人过来找他。到时发现他死在这里,而且明显是被人杀死的,咱们平白多了一段是非,反倒不美。
不远处就有一道悬崖,从那里摔下去的人畜,就没有能活着上来的。咱们还是堵住他的口鼻,等他没气了,再把他连着这些东西一起扔下悬崖。日后他家人找来,也只会以为他是失足摔落,和咱们没有半点干系。’
我们都觉得楚哥这主意极好,就用湿布堵住那人的口鼻,等他断气了,就冒雨把他的尸体扔下了悬崖。下午雨小了一点,我们就拿着那三样东西下了山。
我和任棠因为那老道士的药水,身体一直不太好,那天淋了雨,任棠还好,我就昏昏沉沉的有些发烧,接下来的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只知道他们要去找个行家掌掌眼。
到了第二天半夜,我从睡梦中醒过来,突然觉得特别口渴,就叫任棠起来喝水,谁知他完全不理我。
他那时穿着衣服,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又叫了他几遍,他还是不理我,我只好用嘴把衣服撕破,才发现我们是在一片树林里,楚哥,大姚,老七……他们都在我的身边,都在向前走,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的呆滞,都向左歪着脖子,眼睛也都闭着。
如果他们的脖子歪的幅度没有那么大,我真的会以为他们集体得了梦游症,现在都在树林里梦游……”说到最后,声音不住发颤,双手也在桌上抖得厉害。
原衡忽然道:“那本日记上有没有画过类似的东西?不一定是歪脖子的人,也可能是歪脖子的动物,或者是歪着长的植物。”
“没有,真的没有。”任棠的声音仍然有些发颤,但比刚刚好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见楚哥他们都是这副模样,任棠也不回答我,知道他多半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心里怕得厉害,不敢再出声,想着等太阳出来,也许就好了。从前那个老道士就很怕太阳,他的很多法术,一见阳光就会失效。任棠他们也许就是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过了几个小时,太阳出来了,楚哥他们一个个睁开眼睛,像是睡醒了一样。
但是……但是他们的脖子仍然向左歪着,甚至比昨天晚上更歪了,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呆滞,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他们一看就很不对劲,我不敢叫他们,不敢跟他们说话,害怕他们发现我——发现我没有歪脖子。
他们开始喝水,吃饭,水和食物从他们嘴里掉出来,他们也没有反应,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脖子是歪着的。
吃完饭以后,他们继续上路,一边走,一边聊天。我不知道他们听见的是什么,当时我一直盯着楚哥的嘴,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口型也很正常,但我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说话声。
我只听见了‘轰轰轰’‘轰轰轰’这样的声音,像是动物的叫声,但我肯定没见过这种动物,还有些像是……被割掉舌头的人,用喉咙发出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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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0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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