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好看法?
四五岁的宁瑶瑶还形容不出,她年岁太小,识人不多,只知眼前的小哥哥面如白玉,宛若仲秋之月,这世界上白过宁遥遥的人却并不多见,这是她头一回所见,又见他眉若墨画,唇若点朱,似乎叫脂粉颜色尽失,尤其是那双眼睛,似琥珀寒星,瞳仁里头像是有着一道深深的旋涡,漆黑又幽深,令人一探眼便再无法挪开半分。
宁瑶瑶自幼便知自己生得粉雕玉琢,在她病重前,但凡见了她的人各个皆会双眼发亮称赞她的伶俐,赞她是个用无暇美玉铸造而成的玉面人儿,然而宁瑶瑶却觉得并不准确,眼前的人分明比她更当的上这个形容。
人若无暇美玉,面若桃李,丰姿迤逦,霞光四溢,清丽又华贵。
纵使小小年纪,却早已美貌天成,英姿四溢了。
然而如此玉面人儿,此刻却抿紧了双唇,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全身与冰雪融为了一体,孑然一身,寒气四溢,浑身散发着一股孤冷清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宛若冬夜中的孤鹰,孤身傲视在这天地间,令生人勿进。
又或者,更像是一个活死人,浑身上下没了一丝生的气息。
被病魔缠身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五岁的宁瑶瑶仿佛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活死人的绝望与麻木。
于是,那日,一整个上午,五岁的宁瑶瑶在每当他的头发,眉毛要被积雪掩盖住的时候,她便缓缓踱步过去,轻轻抬手将覆盖在他头发上,眉毛上的积雪继续拨开,而后又往小手里哈着气,捂住对方那冰凉的,发红的耳朵,一直待捂热了,她的小手被冻僵了,复又飞快跑到宫门下避雪,如此反复。
整个过程,少年如同一具雕塑,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小奶娃也静悄悄的,一趟复一趟跑着,像是在同他玩一个好玩的游戏,又像是乐此不疲的为他驱赶寒冷。
直到大典结束,宁邑匆匆赶过来接人。
那漫天大雪里的雕塑忽而在小女孩儿经过他身旁时拽下腰间一块玉佩朝着小女孩儿递了过来,雕塑在那日终于沙哑开了口,却只低低说了一句:“长大后换我照顾你。”
“长大后换我照顾你!”
“长大后我娶你!”
“长大后我娶你!”
“长大后我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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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醒醒,姑娘快醒醒……”
身子晃动,排山倒海,山崩地裂,犹如大山倾倒,海水倾覆,宁瑶瑶在山河摇摆间被人摇醒了,缓缓睁开了眼,只见一张熟悉的脸在她上空上下晃动,只一脸着急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说话人乃雏云,宁遥遥的贴身丫鬟,她一面说着,一面飞快过来替她擦脸拭泪。
宁瑶瑶神色呆愣的盯着雏云的脸看了半晌,这才后知后觉抬手往脸上一抹,一片湿意。
“雏云,我好似做了个梦。”
宁瑶瑶盯着头顶的帷帐神色呆然的看了许久,忽而瓮声开口说着。
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睡眼惺忪的疲倦感。
“可是梦到老夫人呢?”
雏云神色一恍,眼中浮出了一丝担忧道:“老夫人已经走了,还请姑娘节哀,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姑娘该收起哀思,为日后的日子作打算才是,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雏云面带劝说着,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宁瑶瑶掖被子道:“您这都几日几夜没合眼了,实不该忧思过甚,身子为重啊!”
雏云面色偏冷,相貌寡淡,性情也看似清冷,这会儿却抿着嘴一字一句絮叨着,一口气说了往日好几日的话了。
宁瑶瑶此时思绪尤在梦中似的,神色依然有些恍惚,也不知将这些话听进去了没,半晌,只见她微微抬手,雏云立马眼尖扶她起来,寻个抱枕垫在她的背后,宁瑶瑶靠着抱枕坐好后,忽而冷不丁开口问道:“雏云,可还记得我小时候得了块玉佩?巴掌大小,约莫是……麒麟模样的?”
宁瑶瑶拧着眉头,苦想着。
她声音轻柔微弱,如若蚊蝇,好似说着说着便要消散了似的,说完只轻蹙眉头开始低声轻咳了起来。
雏云未料她冷不丁提了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话题,思绪仿佛顿了片刻,见宁瑶瑶咳嗽,立马给她拍背,又很快倒了杯温茶过来,喂着宁瑶瑶吃了几口,方慢慢回忆道:“可是打从宫里得的那一块?”
雏云想着,慢慢皱眉道:“我记着好似被二姑娘给夺了去!”
说到这里,雏云脸上闪过一抹厌恶之色,而后目光一扫,落到了宁瑶瑶身上,见她气息微弱,脸惨白如纸,不由边替她捏了捏筋骨活血,边随口问道:“姑娘怎地忽而想起了这一桩旧事来了?”
却见宁瑶瑶淡淡苦笑一番,忽而嘴里喃喃念叨了一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做了个梦。
老太太下葬后做的头一个梦,梦中哭丧了三日三夜,却是为旁人哭灵。
幼时的记忆早已渐渐远去,混沌不清了,如今冷不丁梦到,只觉得恍若隔世般。
其实细数起来,命运的转折也算是从梦中的故事开始的罢。
十年前,皇后大丧,宫中下旨派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府邸将家中四至七岁嫡子女送入宫中为皇后娘娘哭丧守灵,每府至少送一位,宁国侯府将病弱的嫡长女宁瑶瑶以嫡次女宁荣荣的身份送入宫中哭灵,代宁家获得了一个“孝女”牌坊,只是,从宫中出来后,宁荣荣的病情便开始急转而下,开始咳血不止。
她因早产出世,一生下来便身子羸弱,是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秧子身子,那日咳血后,自幼伺候她的乳娘见她情况不好,唯恐陨落夭折,便自发给远在元陵城的舅家吴家送了报病的书信。
彼时,吴家老太太恰逢身逢大病,唯恐挨不过来,女儿死前未得以见到女儿最后一面,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在闭眼前见到外孙女儿一眼,故而给宁家送信,望接宁瑶瑶回元陵城与外祖母作最后团聚。
本觉希望渺茫,不想,两月后,宁家亲自派人将嫡女瑶瑶送到了元陵城吴家,这一送,便是足足十年。
说来也巧,自打宁瑶瑶来到元陵城后,许是江南气候适宜,山水养人,又许是祖孙二人格外投缘,自打宁瑶瑶来到元陵城后,咳疾咳血之症便渐渐好转,赢弱的小脸也不复原先苍白,而吴家老太太在外孙女儿的陪伴下,竟也一口老痰吐出后,人一日一日大好了起来。
头两年,吴宁两家还断断续续有书信往来,随着新帝登基,老侯爷逝去后,这几年两家的往来便日渐稀疏起来,多为送信多,回信少,便是有,也不过寥寥几笔问候瑶瑶,丝毫没有要提及将人接回去的意思。
宁瑶瑶先随吴家住在元陵城养病,后随吴家大老爷奔赴邻城云城上任,往吴家一住便是十年,几日前,与之相依为命整整十年的外祖母吴老太太病逝,她在老太太灵前守灵三日三夜伤心过度一蹶不振,昏昏沉沉昏睡了三两日,方才刚刚晃过神来。
虽是舅家,到底寄人篱下,宁瑶瑶生病花费不小,早年远在京城的侯府还会派送些银钱来,只这几年连书信往来都日渐减少,吴家仆妇中多在流传她已遭宁家遗弃。
堂堂侯府怎会遗弃嫡出长女,此话一出未免叫人啼笑皆非,然而宁吴两家恩怨渊源本就过于离奇,宁家于吴家而言,本就是一桩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宁吴两家若要论起家世,本就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两家是门不当也户不对,本不该牵扯上的,便是硬生生地牵扯上了,也原不过是强扭的瓜,不甜。
两家的渊源细数起来,源自二十年前,还得从二十年前细细说起。
那时吴家当家的吴老太爷原不过是元陵城洛水县县衙里头的一位师爷,吴家一家老小自云城而来在元陵城吴老太太娘家安家,吴老太爷是洛水县为数不多会读书念字的秀才老爷,后被人引荐到洛水县县衙为师爷,乌泱泱的一大家子,靠着师爷每月三五两的月银,过得清贫紧巴,好在吴老太爷乃秀才老爷出身,无需纳税,还每月有粮食领取,又傍身县衙,比县城里头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日子过得好多了。
洛水富裕,洛水所在的元陵城更是江南富泽之地,然而江南富裕,人才济济,却官商勾结,贪腐严重,每年送到国库的税银层层剥削下来,不足江南一位员外家抄家库房所得半数钱财,于是,那年,拥有雄才抱负,爱国爱民的当朝圣上如今的太上皇欲微服私访,亲下江南查案,随行圣驾的乃是圣上当时得力旧臣,已被封了侯爵的侯爷宁侯宁德循。
元陵城官官相护,乃是铁板一块,先帝以商人身份入虎穴之地,却遭奸人污蔑,与宁侯一道齐齐被关押进了洛水县县衙的大牢。
彼时侯爷冒充主子,偷偷向当时吴师爷表明身份,让他拿信物外出报信,吴师爷见他相貌不凡,却也将信将疑,犹豫不决,最终宁侯取下深藏信物,许诺若此番得救,他日便欠下吴家一个天大的恩情,事后必当重谢。
耗时三月,江南贪污官吏被一网打尽,宁侯终于以真身示人,彼时,吴家颤颤巍巍持信物寻上门来,本以为侯爷会拒不相认,不想宁侯一言九鼎,承诺许诺吴家一桩事情,无论何事,无论大小,只要他能办到,一定办成。
结果不想吴老太爷老奸巨猾,不要任何恩惠,却将膝下长女推到宁侯跟前,想让宁侯带回京去。
然而彼时宁侯已年近四十,看着眼前不过十五六岁的赢弱之女,实在无法开口应下,最终无奈,当场便将此“恩人”之女许给了自己的儿子,许下了这一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来。
不想,这门婚事一拖便是整整三年,后来才知,世子风光霁月,丰神俊朗,为满京贵女爱慕,岂是一个小小乡野之女配得上的,何况,彼时世子早已有了心上人。
此事一拖三年,直到吴家寻上门来,终侯爷雷霆大怒以世子之位威胁,世子宁邑这才含恨低娶吴家女,两年后,诞下长女宁瑶瑶,吴家女难产离世。
三月后,世子低调迎娶高门庶女谢氏入门,再七月,谢氏早产,同年年底诞下次女宁荣荣。
吴家牺牲一长女攀上宁家,如今吴家大老爷吴庆平时任云城太守一职,吴家二老爷吴贵平任职洛水县太爷,吴家背靠宁家,一路顺风顺水,官运亨通。
不过,去年开始,吴家大老爷欲调回元陵城,吴二老爷也已然瞧不上县太爷这个芝麻小官,又瞄上了云城织造这个肥缺,去年缠了吴老太太一年,想让吴老太太送信宁家,为他引荐。
只是宁瑶瑶本就遭宁家不喜,如今宁瑶瑶又仿若被宁家淡忘,渐渐失去了该有的价值,又加上她体弱多病消耗巨大,而一贯庇佑她的吴老太太也已然过世,宁瑶瑶在吴家的地位身份便渐渐微妙和碍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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