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宁瑶瑶醒来时,已是后半夜的事情了,因被暴雨浇灌,后又穿着湿衣裳染了一身的寒气,回府便高烧昏迷不醒,当夜捂了一身冷汗,醒来吃了两口水又迷迷糊糊睡下了,直到次日早上才彻底清醒过来。
在院子里休养了三日,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三日期间,太太谢氏每日都打发了人将补品和药材送了过来,北苑的宁老夫人贾氏派了翁妈妈过来探望过一回,除此以外,整整三日,竟无一人前来探望和相望。
名义上是为了让宁瑶瑶静养和休息,可实则,却造就了她一副尴尬境地。
只觉得终于回了这京城宁家,却又好似未回似的。
至少当年远赴元陵城投亲时,是受到了吴家最热烈的欢迎和最讨好的拥戴的,那时,五岁的宁瑶瑶被吴老太太一把紧紧搂在怀里揉着,一口一个“我可怜的儿啊”。
快六十的老太太一时眼泪唰唰地,哭得险些要背过气去。
宁瑶瑶虽觉得陌生无措,却终归从那一声声怜惜和疼惜中,感受到了一股陌生又感动的动容来。
那时,吴家的几个表姐表妹团团将她围着,一脸亲昵又羞涩的拉着她的手,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想与她说话,两个表哥将所有的玩具和好吃的悉数捧到她手中,两位舅舅,两位舅娘轮流将她抱着举着,尽管后来那样的画面渐渐消逝了,却也在最开始的时候,实实在在的让宁瑶瑶享受过那般炙热又浓烈的团宠待遇,让她短暂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情的存在。
不想,如今回家了,却远比当年寄人篱下的境遇还要尴尬和狼狈。
不过,许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冷遇和忽视,这样的待遇在宁瑶瑶十五年的人生中不过是常态罢了,便也不如旁人那般愤概和抑郁不平了。
宁瑶瑶只在醒来时问了两句话,一句是:“父亲可来过了?”
一句是:“顾表哥可安置妥当了?”
便扬起苍白的小脸淡淡笑了笑,安安静静的养起病来。
她对这宁家的要求不高,只需供她住所,供她衣食,让她有避难之所,有果腹之食,她便也安分守己,上尊父母,下敬姊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歪在她的地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到——
宁瑶瑶一时摸了摸心口的一块白玉。
直到来年秋。
宁瑶瑶默默想着。
如此这般静养身子,一直到三日后,仲秋节,宁瑶瑶这才打起了精神下了床榻来。
话说这日一早,正房的谢氏便早早打发了人送了月饼和一应吃食来,谢氏在宁瑶瑶回府之日来探望了三趟,过后两日说是受了凉,便没有再来,却日日打发婆子侍女过来送了东西,规格礼数可谓一应俱全,且悉心周到至极,端得一副绝佳嫡母继母风范。
不过,许是见这位初回府的大姑娘从小地方来的,无甚见识,又身子羸弱,仿佛并不得侯爷喜爱,不过三日功夫,便觉得院子里的一应婆子丫头开始散漫油滑了起来。
细细深究,却也挑不出任何错处,多在言语神色上,只可意会那种。
譬如,一早,那谢氏打发人送了东西来,那摇夕院领头的婆子吕氏便在屋子里头滔滔不绝道:“太太最是个和善仁慈的,听说是一早那厨房刚新鲜出炉的月饼呢,还热乎着,出炉的头一份连二姑娘那里都没送便直接命人先往大姑娘这头送了来,可见太太对大姑娘的疼爱。”
“这月饼有五仁馅,莲蓉馅,豆沙馅,还有一味椰蓉流沙馅的,听说这椰蓉极为难得,得用生椰拌制而成,而那生椰,这北边可没有,得从南边,最南边那沿海地界才能弄得来呢,这般金贵之物大姑娘在那云城可是连听都没听说过罢?这等闲人家可是吃不到呢,是那上贡的贡品,宫里头才有的稀罕货呢,今年能吃上这等稀罕之物,全是沾了二姑娘的光呢。”
“一会儿,大姑娘过去给太太见礼问安,实该多感念太太的好才是。”
那吕氏身材傍圆中气十足,一连着在宁瑶瑶跟前念叨了足足一刻钟那谢氏的好。
她口水叭叭叭的直往外喷着,险些冲了她这摇夕院呢。
吕氏心直口快,嗓音洪亮,若宁瑶瑶是个胆小如鼠的,一准被她给唬了去,定然会巴巴听信于她的,对那继母感恩戴德,惟命是从。
若宁瑶瑶是个短了见识,唯唯诺诺的,定然会被这侯府的尊贵吓得颤颤巍巍,再也立不起来。
吕氏数道手段齐发,却也不显眼人前,叫人轻易察觉不出来。
此时,宁瑶瑶初回府,暂且摸不准府里的状况,亦摸不清院子里这十余人的底细和身份,便也一直默默听着,直到,崔妈妈过来倒了杯茶塞那吕婆子手里,道:“来,吃杯茶,一准口干了罢。”
那吕婆子刚吃了一口,崔妈妈又提着小银壶忙不迭给她蓄上了,笑眯眯道:“来,再吃点儿,多吃点儿,这天气热,回头别上火了。”
一时,便直接提着小银壶杵在那吕婆子跟前,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督促她吃茶。
那吕婆子再傻也反应了过来,得了,这是在她嫌她聒噪了,不过,吕婆子对那崔妈妈毫不在意,只将杯子朝着崔妈妈跟前一送,便又冲着那宁瑶瑶的背影继续喷口水道:“大姑娘,您也甭嫌老婆子我叨唠嘴贫,老婆子是完完全全为大姑娘您着想的,您看您,初来乍到的——”
崔婆子正叨叨叨着,说得尽兴时,忽见那梳妆台下的宁瑶瑶被那丑奴缓缓搀了起来。
“瑶瑶省得。”
“妈妈的苦心瑶瑶记下了。”
“太太慈爱,瑶瑶定念着太太的好。”
只见那宁瑶瑶缓缓转过身来,吕婆子见到施施然立在那里的宁瑶瑶时,神色一愣,嘴里所有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因大姑娘回府时,早已被淋成个落汤鸡似的模样了,送到这摇夕院时整个人已迷迷糊糊,半晕厥了过去,众人只粗粗扫了一眼相貌,未曾细瞧,后来,那大姑娘自有跟前那丑丫头贴身伺候着,不让任何人近身,这几日醒了,也多隔着帘子只瞧了个大概,只见苍白羸弱得厉害,不想,这会儿病好下榻,略略收拾一番,转过身来时,直叫吕妈妈一时看呆了眼。
只见那宁瑶瑶整了整衣裳裙摆,随即双手置于腰前,静静的立在那里,虽面色苍白,若有病态,却面带浅笑,美玉荧光,端得一副绝色容貌,一眼望去,那姿容竟比宁家最耀眼的明珠二姑娘更要招眼几分。
又见施施然的立在那里,眸眼清澈柔和,举止大方优美,是端得一副绝佳芳华姿态,除了虚弱单薄些许,却并无小门小户半分畏缩胆怯之貌。
吕妈妈当即心中微震。
她原本还想摆出一派姿态气派,他日好将那小门户家养大的大姑娘拿捏一番,这会儿,二人远远对视了一眼,对方眼眸中并无任何攻击之色,然她的淡然处之却令吕氏一瞬间歇了所有心思。
“姑娘……姑娘听进去便好。”
一时,吕妈妈便无了话。
宁瑶瑶便遥遥望着她浅笑。
吕氏愣了一下,而后很快缓过神来,四下瞅了一眼,便道:“那……那老奴便先退下了,姑娘若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一时,又抬眼看了那宁瑶瑶一眼,缓缓退出了屋子。
吕氏走下后,雏云这才看了宁瑶瑶一眼,缓缓开口道:“吕氏方才提及宫中,又提到那二姑娘,应该指的是二姑娘与兆王殿下二人之事。”
见宁瑶瑶朝她看了过来,雏云便继续道:“听闻那兆王殿下对二姑娘颇为爱护有佳,自小二姑娘便被那兆王殿下接入宫中玩耍,他们可谓青梅竹马,亲密无间,听这几日院子里的下人说,便是那二姑娘要那天上的月亮,那兆王殿下都会为其摘下来,对其可谓偏爱至极,府里人皆断言,待二姑娘他日及笄后,一准会嫁入那兆王府,她如今可是未来的准兆王妃,惹满京倾羡,不过——”
雏云说到这里,看了宁瑶瑶一眼。
宁瑶瑶本听得津津有味,闻言,不由笑着接话道:“雏云,你什么也学着卖关子呢?”
宁瑶瑶淡淡打趣着。
雏云瞥了她一眼,道:“不过很不凑巧是,上回咱们遇暴雨中途拦车回侯府时,拦的那辆顺风车便是兆王殿下的驾座。”
雏云一口气说着,说完,挑眉看了宁瑶瑶一眼,道:“所以,若一会儿那二姑娘若刁难于您,便多半是因着此事。”
雏云端着她的小脸一本正经的说着。
宁瑶瑶听着,不过神色一愣,不料,吃瓜竟吃到了自个儿头上。
兆王?
在云城生活多年,过着几乎避世般的“隐居”生活,宁瑶瑶对京城诸事完全一抹黑,不过,却也依稀听闻六年前太上皇让位,新帝继位,今上便有着一位同父同母的胞弟,便是整个皇城赫赫威名的兆王殿下,听说那是整个大俞最尊贵之人,也听说那人残暴不仁,十三时竟亲手斩杀了宠冠六宫的皇贵妃,又听闻他九岁时便贬为素人,横竖那位兆王殿下身上颇具有传奇性,戏剧性,此番一路回京时,还曾无意中听过那茶棚里头说书先生说唱过他的传奇事迹呢。
故而,宁瑶瑶对其才有些耳闻。
没想到那宁荣荣竟如此厉害,竟得了那举世无双的亲王青睐,看来,他日一举成为皇家媳是不在话下了。
难怪自老侯爷走后宁家显赫半分未减,要知道,在宁瑶瑶儿时,依稀闻得其父宁邑因低娶高门庶女一事曾惹得满京奚落嗤笑,彼时,崔妈妈还曾断言,若那老侯爷一走,宁家多半枯朽败落,不想,如今宁家丝毫未见任何衰败之意,竟隐隐有显贵过当年的迹象,竟全是因为她那位二妹妹的缘故?
宁荣荣?
在宁瑶瑶浅薄的记忆中,只隐隐记得是位嚣张跋扈之人。
一时想起幼时那宁荣荣,一时复又想起那日在暴雨中避雨的那辆奢华马车。
宁瑶瑶一时在心中念叨了一句:早知如此,当初便是被雨淋个半死,也绝不掺和上这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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