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皱了下眉。

这个问题太过抽象，不同的哲学体系、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回答。

“你到底想问什么？”

身后伸来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方才。”

方才并不说话。

周冕又笑了笑。

“人就是记忆本身——你是否同意这个观点？”他接着道，“你的数据库中有他的全部记忆，如果把属于你的那部分删除……”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言无译便想翻身而起，却被牧胜更加用力地按在地上。

人的本质究竟是不是记忆，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哲学的概念。

而且所谓记忆，是要经历过才算记忆，还是一段植入的影像就算记忆，这同样是一个哲学的概念。

如果是后者，那么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每个人都可以是任何人。

“有的人类把拥有家人记忆的铜铁当作‘家人’，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拥有共同经历的记忆就等同于拥有感情，那仿生人和人类的界限在哪？”

“所以你让自己变成了数字生命。”方才不接他的茬，“你不可能仅靠自己就能成为数字生命。文同在哪？”

“为什么不可能？”周冕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笑道，“既然如此，我们直接看下一个问题吧。”

方才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还记得电车难题吗？”

方才猛地抬头。

“地底下的那些仿生人，也还记得吧？”周冕后退几步，站在言无译和汤小波之间，“一代是为了战争制造出来的杀戮工具，那些仿生人都是模仿一代设计改造的。虽然威力不及一代，但数万名仿生人同时出动，后果依旧难以想象，毕竟这是军.队也无法抵抗的武器。不过……”

周冕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件。

是一枚小巧的木质台座，其上有一枚红色按钮。

“你也可以选择按下它，我在存放仿生人的地方布置了足以销毁它们的炸弹。只要你选择按下它，这一切都会消失。不过你要考虑清楚哦——这些仿生人，都是由反仿生人协会历年抓捕的仿生人改造而来。”

周冕举起右手，食指指向方才的“心脏”。

“它们都和你一样，和你冒着危险传播《仿生人生存手册》、曾经想要拯救的仿生人一样。”

方才紧紧盯着那枚按钮。

“当然，你还有第三种选择。”

周冕向后瞥了一眼。

“牧胜”拎起言无译的衣领，他远离地面，发出轻微的呻吟声；砍刀男把玩着手里的砍刀，轻哼了两声，坐在他身前的汤小波跟个鹌鹑似的，只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方才。

“好了，做出选择吧。”

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地板，房门紧闭，没有人来过。

言无译醒来有一会儿，但不知自己被抓来已经有多久了。

他来回踱步。空气里很安静，直到门外传来细微的动静。

门开了。

言无译摆出防备的姿势，却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愣住了，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牧胜？”

眼前的人明明是牧胜，可气质神态全然不同。

言无译忽然想起了那个追踪自己的人——原来不是幻觉。

“是你……”

可牧胜已经死了，自己还见过他的尸体……

“牧胜”二话不说，直接向他奔来。

言无译一个转身躲过飞踢，下一秒却被一拳打在脸上，他的嘴角有鲜血溢出。

这不对……这种速度，根本不是人类能达到的。

“有人把你做成了仿生人，是吗？”

“牧胜”不语，只是一味地攻击。

太久没进食饮水，言无译渐渐眼前发黑，动作也逐渐跟不上了。

下意识舔了下唇，却尝到淡淡的铁锈味。

原来是血。

不知是鲜血蔓延至嘴唇，还是干裂的唇溢出了血珠。

难道就这样折在这里？

言无译甩了下头，看着“牧胜”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奔来。

在“牧胜”抵达面前的刹那，他猛地一跳，单手撑在“牧胜”肩上便跃至他身后。

言无译一脚踹在他膝盖窝，将他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牧胜？！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言无译！”

虽然知道“牧胜”已经不是牧胜，可言无译还是下意识地喊他。

“牧胜”动作一顿。

可也只有一瞬。下一刻，他翻身而起，扼住言无译的喉咙，将他按在地上。

几番动作加上脱水，言无译早就失了力气，挣扎不得。

他喘着气看着“牧胜”，眼前发黑。

这就是他最后的时刻了吗？

人死后会去哪？

他能见到那些死去的家人吗？

还有那些活着的朋友，周冕、宁冉、陈之桃……

死后会变成鬼吗？他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对了，宁冉……

“你有去见过宁冉，对吗？”

这几个字是从言无译牙缝间挤出的，说得迷糊，可他颈间的力道却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小了许多。

趁着这会儿功夫，言无译呲溜一下站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摆出个防御的姿势。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却没到来。

“牧胜”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着什么。

言无译迅速上前，精准击中营养液存放处旁开关，果然——里面显露出几支蓝绿色营养液。

他看着失去行动能力的“牧胜”，神色复杂。

静默了许久，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都在等待方才的选择。

“杀戮工具？一代？”方才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所以你真的认为，当年的事情是一代干的？”

“当然不可能！”

方才垂着脸，轻声道：“他要是知道你把他称作‘杀戮工具’，是会难过的。”

门被猛地推开，一束光直直地打进来。

依靠门外的光线，方才这才看清这是个什么地方。

下面有很多红色软椅，看上去有些像电影院的布局；可本该是屏幕的位置却站着方才几人——因此他推测，这应当是类似剧院的地方，而自己是在舞台的位置。

“欸，这里不是3号厅吗？”推门的年轻女孩看着这一幕倒也没惊奇，“你们在排练话剧吧？不好意思打扰了，请继续。”

“……”

女孩正欲退出，却被从黑暗里钻出的瘦高男截胡了。

她被提溜着，丢到舞台上。

“哎哟！”

周冕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来都来了，看一会儿呗。”

女孩笑呵呵道：“缺观众吗？我很乐意。”

方才看着女孩，感觉浑身上下的营养液都堵住了，搞得他整个人也堵堵的。

全世界多得是女孩这样的人吧。普普通通地活着，对世界其余地方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当然也没必要关心，毕竟那些事情太远，短时间内也不会对她造成影响。

这样普普通通地活着，不就挺好吗？

曾几何时这也是方才的梦想。他从初代变为方才，就是想普普通通地活着；而现在，他又从方才变回了初代。

他作为方才的这二十年，只是一场清醒的梦。

他被绑在椅子上，却感觉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接受审判一般。只不过接受审判的是他，承担结果的却是那些普普通通活着的人。

他有能力做出这个决定吗？

瘦高男将女孩抓来舞台的同时，也将大门关上了，此刻又恢复了一片黑暗，除了头顶那点微弱的光。

方才抬头想看清光源，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这个选择很困难吗？”周冕问道。

话音刚落，周冕便被人一脚踢中鼻梁，翻下了舞台。

“什么情……”

话还没说完，砍刀男和瘦高男也接二连三滚下了舞台。

汤小波转头，却发现那个本应揪住言无译的冷冰冰的男人此刻正收腿站稳。

汤小波问出了砍刀男没问完的问题：

“什么情况？”

言无译擦了下脸，从地上站起，全然不复刚刚虚弱的模样。

“虽然你说了一堆屁话，我可觉得有一句话你说得对。”言无译道，“有些时候，人的确等同于记忆本身。”

牧胜向着倒下的三人扑去，几人扭打在一起。

言无译来到汤小波身边，迅速将束缚着她的绳索解开。

他在汤小波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催促她赶紧走。

汤小波看了眼角落里误入此地、正开心看戏的女孩，过去拉了她一把。

“不走不走，我还要看戏呢。”

“……？”

汤小波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尊重他人命运，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放走汤小波后，言无译来到方才身边。

他一边解着绳子一边道：“刘斯语发现我们失踪后，一定会出动人力找我们，我们要尽快出去和她汇合——汤小波已经去找她了。”

方才一动不动。

“方才？”

言无译停止动作，探头看了他一眼。

“我有能力做这个决定吗？”方才突然问道。

“你别听周冕说的，那些决定本来就不该你做！”

“可是我和他——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战争、为了死亡。”

“不是，不是的……”言无译从背后抱住他，“没有人生来是为了死亡，是人类的**把你们变成这样的。”

他蹲在方才面前：“你知道吗？没有什么东西是一个方向走到底的善或者恶。就像我虽然憎恶人类的贪欲而引起的战争，我的家人都因此去世；可同时我也感谢他们，没有他们，我也不会遇到你。”

“就算我做出了决定，选择让仿生人或者人类灭绝，有意义吗？”他抬头看着言无译，“只要大家不会相互理解，这种情况就不会改变。”

言无译盯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是啊，人类怎样对待仿生人，就会怎样对待和他们不同的人。只要大家学不会相互理解，这种情况就不会改变。

就算没有了“人类和仿生人”，也会有“香菜和反香菜”。

虚无和无意义，这是最可怕的东西。

明天就完结咯[彩虹屁][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