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嫚绫忆里荡悠悠(二)

米黎睁着圆亮的小杏仁眼,脸上缓缓露出迷茫的神色。

燕莳淮轻拍两下手,往残阳云霞所耀下的街头走去。

谭禾清咳嗓子,推推浑然不知自己早被抛弃了的米黎,牵起他一只瘦小的手,跟随在燕莳淮身后。

“米黎,你为何一人来桂寒庭?”

米黎将那一小碟蜜水喝完后扔进弃秽袋,转头道:“我来找我阿姐的,她明日要成亲了,娘嘱托我把这个交给她。”说着,他从烂兮兮的薄衣里掏出一个洁净,完整的信笺。

谭禾:“你还这么小,你阿姐又有成亲之大事,父母不来吗?”

米黎听到这声询问,有些许悻然:“我爹娘有事,还在乡里,赶不过来。”

肯让一九岁的稚子从乡里独自前往城镇,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搞不好有什么风险不说,譬如方才那样,倘若真没人保护米黎,恐怕他早就命丧于那对男女手下了。

看其穿着,破破烂烂,明显是经历颇多困难,跋山涉水赶进城里,这父母心也是真大,在家中米黎估计也不是什么很受宠的孩子。

谭禾摇摇头,略有担心,思索起他们的插手会不会扰乱事情走向。但很快,他突想到即使他们没参与进来,米黎也定会得到好人予助,二人的做法应该没过多干扰剧情走向。半晌后,又问道:“那你阿姐叫什么名字?”

“泣棠。”

燕莳淮听后侧首与谭禾默契对视一眼,果真是行好必有好报,两人竟在刚落脚不久后便能寻到泣棠姑娘。

熔金渐渐淡下,轮月披上青莲色纱衣,早已在天边等候多时。

原本稀疏的街道忽地热闹紧密起来,车水马流,三人一时挤不进这熙攘的人群里,被迫停步。

“成个**的亲啊?你那所谓的老相好早抛下你浪天涯去了!只有你在那自蒙双眼充瞎子。”

“还不赶紧起来?周遭这么多人看着呢,姑娘家家的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小姐,您快起来吧,要不…就休了这桩亲事吧……”

建风朴素洁简又不失贵重的桂寒庭门前,一女子跪坐于人群中央,霞帔于肩,红袖掩面,身形还在轻微颤抖。

在外人眼里看来,是遭郎君离弃而痛心抽泣的可怜姑娘,可只有在修真者眼里,她所演示的一切才都变了味道。

像他们这些修行的,听力和视力往往要强于常人。这不,费了老大劲才从人头攒动里挤进来的两人,看出了些蹊跷。

这姑娘抖得欲绝,却一丝哭泣的声音也没有传进他们耳里,燕莳淮错过人群,站到墙楼边,视线能正好落到她遮剩下的半张脸。

谭禾拉着米黎与他并齐,也看到了那姑娘的神情。

燕莳淮与谭禾身挑颀长,比普通百姓要高出一截,因此看东西要便捷许多。而米黎不同,身高才及常人之腰,眼里除了衣服无疑还是衣服,将他挡得密不透风,好阵憋屈。

此刻,泣棠的左脸被二人看到。肩头虽在隐忍颤抖,可那面上竟是冷若冰梅,下颚紧绷,眼神定于被丢在一旁的灿金凤冠上,似是在思虑什么。半晌后,嘴角俨然勾起一丝笑意,极为突兀。

民传泣棠小姐做事果断,行风理性,气度雍容。毕竟是大家闺秀,从小勤学书画样样精通。甚至曾为上代皇帝献过一舞,惹得皇帝心怜青睐,将她爹泣钟声升官成为中书令,想借此将其收入宫中,却惨遭拒绝,脸面尽失。

当初碍于周围还有几万双众臣的眼睛盯着,老皇帝不好出尔反尔,就没有把泣钟声贬官下去,一直在府邸里待着,也便随泣棠去了。

现今她即将成亲,而那渣郎却与别的女子对成鸳鸯,漫游于花海林丛之中。只剩她一人在成婚前日独坐门前,失魂荡魄,受人群唾笑。

泣钟声更是非常看重这门婚事,不惜血本隆重举办场地,各种婚俗都要来上一套,婚服也是要用上好佳绸丝缎,由小仆亲手缝制而成的。并且所挑选的郎君必须至死靡它,不得背叛弃离。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么一个生的俊俏,家里条件又好的公子,结果却是个渣郎,前几个时辰就带上金银与女子私奔了,人走痕无,音讯全无。

这事要是让那老中书令听见了,七窍生烟都算轻的。

帐房爷一甩手臂,怒道:“看看都是些什么事!好端端突然来这么一遭!狗男女——恬不知耻!”

小家仆悚道:“先生,那…那场地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花了多少银子!全废了!”

泣棠听后停止颤抖,倏然起身,一手抓起凤冠,另手掀起赤红裙摆,快步离去。

小家仆以为她是要去找那对狗男女,愕然道:“小姐!不要冲动!”

泣棠这么一冲出人群,米黎立刻看到了他的阿姐,想要跟上去。谭禾眼疾手快将他一挡,推给燕莳淮。燕莳淮顺势扣住米黎的肩膀,让他欲动不能,欲挣不开。

“莳淮,顾好米黎,我去看看。”

“好!”

谭禾始终跟随,保持着与泣棠一墙之隔,步子轻盈生风,身形灵活,不仔细听还真觉不出她身边正紧跟着一个人。

来到另道街市,天已全然暗下,一轮明月飘在幽紫色的深海上,街上人流如织,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泣棠穿着华贵,兀自于人海里穿梭,惊地众人频频回头,倒是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

步行两里,终于抵达一家说书堂,这家说书堂其实就是几个老书生每晚在这个时候,讲一些故事、知识或是些神说鬼传。但因为是免费的,所以常常座无虚席,济济一堂,好生热闹。

泣棠侧身挤进堂里,几个大爷小童,男子大汉看到顿时目瞪口呆,就连讲到**的老书生也哑然住嘴,手臂停滞在半空,视线紧盯这位失态的姑娘。

“失礼了。”

带有一层薄茧的指腹握住坐在角落里一名少年的腕骨,将其拉起。少年脸上闪过一抹愕色,随即似红墨倒翻,于面上晕染开来。

众人睁大眼睛望向这无厘头的场幕,均皆发怔。这少年在秋分前夕,仍然身穿单薄的浅色袖袍,皱皱巴巴的不晓洗了多少次,明知天冷却不添衣,手里还握着一本册页,正被这红裙在身的女子强行拽走。

少年惊道:“姑娘!你这是何意?”

泣棠忽地转身,少年没刹住,和她撞在一起。

“成、亲。”

……

“?”

枫叶簌簌作响,在月光的抚照下形成斑驳碎影映在青黛砖瓦上。

少年被拉进桂寒庭,泣棠带着她进了房室。

“坐好,一个时辰后就走。”

“姑娘,你……”

泣棠威胁道:“不许说话,总之,天亮之前你一声也不能出。”

少年虽微蹙眉头,但还是听话地闭了嘴。

这少年,便是嫚绫。

“这个,这个,都穿上,穿好了乖乖待着等我回来。”泣棠将与她婚服配对的郎衣拿了出来,扔在床榻上,火急火燎出了房室。

朱红色纱袍婚衣静静躺在榻上,仿佛生出一双眼睛,与嫚绫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

半晌,泣棠回到房室,看到刚刚穿戴整齐的少年,愣了一瞬,随即眨眨眼,将其拉到椅边,点燃烛灯,把一堆胭脂水粉放在檀桌上,捧起她的脸颊,开始上妆。

她透过铜镜看到了少女这熟悉的相貌,记忆赫然浮现眼前。

当时正值夏季,闷热的夜晚,也是那个街道。

嫚绫是从西域那里来的,当时国家穷苦,家里生活拮据,挣的钱也只能勉强够吃饭。她独自来到东方,想要挣钱养家糊口,于是努力学了很久的汉话,兼职好几份工作,例如端酒倒茶,卖艺扫地等等等等。

偶然一天,她听到科举这种考试制度,思有所悟,将省吃俭用省出来的几两碎银子全都买了册本,又得知科举是是男子才能参加的考试,索性把辫子也剪了,伪装成男子,只要能挣到银子,她没什么好怕的。

当她抱着几本诗书礼易回小破屋时,经过一家说书堂,叫好声起此彼伏,喝彩声连绵不绝。

嫚绫没抵住诱惑,试着躲到窗棂下听那老书生讲些儒家知识,这一躲,便是两年。

今年夏季,她一如往常躲在窗棂下,对老书生的言论洗耳恭听。

外面传来吵闹声,音量甚至高过了说书堂,众人不满纷纷探头,伸长脖子向门外看,都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个啥。

在阑珊灯火下,泣钟声的怒声几乎要将天穹划破:“你到是去挨家挨户的敲门问问,谁家姑娘像你这样天天上女闾里转悠去的?我那些熟人看到了,你让你爹的脸往哪搁?”

“爹,女儿不会干那种事……”泣棠低声为自己辩解道。

“就算爹信你不是那种风花雪月之人,可你若是被当成磨镜了又该怎么道的清?”

磨镜,便是月色映花影,双姬情意长的意思。

“爹…真不是这样的。”

“我不管,你必须在仲秋前给我把婚成了,否则,我就与你断绝父女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泣棠原先紧绷的神色终是出现一道裂缝,她绝对,绝对不要成亲。

泣棠脑里酌量须臾,忽道:“爹,其实…女儿早就有相好了。”

泣钟声眸里一亮,喜道:“真假?他在哪呢?”

泣棠道:“不错,女儿来女闾无疑就是见见朋友罢了,我那相好正在不远处等着女儿呢。”

“爹,您等一下,我…女儿这就把她拉过来。”

泣钟声吁出一口气,欣慰道:“唉,长大了……去吧,爹就在这等着!”他甩甩袖子,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显然是见不到老相好不肯善罢甘休的意思。

泣棠转身款款走进人流里,面色沉稳,心里却兵荒马乱。

遭了遭了遭了遭了!

直到脱离了泣钟声的视线,身形彻底没入人群后,她陡然一转,跑回女闾附近,藏在一家说书堂的窗棂下。

难不成要在路上随即挑选一位幸运男子充当自己相好?不行不行!万一真成了怎么办?

可现在不这样做,又怎么把亲爹糊弄过去?

对,说书堂!说书堂里人多,说不定有几个断袖呢,大不了假装成亲,他过他的,我过我的,互不干系,岂不绝佳妙计?

泣棠扒着窗缘,缓缓露出脑袋,往里一瞅,霎时眼前黑翳。这么多人…莫非连一个带些许姿色的也没有吗?体面一点的也没有吗?

在白眼无数次翻上天后,她正了正自己的神色,开始思考另个对付亲爹的法子,视线在月光的覆盖下移向脚边,泣棠忽注意到身边还蹲着一名少年。

少年面庞青涩,眉间柔和,一双眼睛出奇的好看,书生乔装令得雌雄难辨,一时竟让人分不出男女。

她一直在盯着泣棠的脸看,现在被抓了个正着,顿时茫然无措,磕绊道:“姑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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