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BE线

冰冷的雨水裹着齐嘉豪走进急诊大门。消毒水味劈头盖脸砸过来。

比美术教室浓烈十倍。湿透的校服紧贴皮肤,又冷又重。

预检台护士抬头扫他一眼。目光停在他怪异的右臂上。

“名字?怎么搞的?”公式化的语气。

“齐嘉豪。摔的。”声音嘶哑干涩。喉咙火烧火燎。

护士低头登记。快速打字。噼啪作响。

“家属呢?”

“没来。”雨滴顺着发梢往下淌,砸在光洁地砖上,啪嗒。

护士皱皱眉,没再问。递过一张导诊单。“骨科三诊室。”手指印了个红戳。

齐嘉豪用左手接过。纸的边缘有点湿,洇开了墨迹。

他转身走向长廊深处。

三诊室门开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方框眼镜的中年男医生正在看电脑。

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诊室里很静。只有电子设备的嗡鸣。

齐嘉豪停在门口,没立刻进去。

医生抬起头。视线落在他那条垂着的、形状扭曲的手臂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进来。”医生下巴一抬,声音没什么温度。

齐嘉豪走进去。雨水浸透的球鞋在瓷砖上留下清晰的湿印子。拖沓而响亮。

“怎么弄的?”

“摔的。”重复一遍。

医生没再看他。下巴朝墙边的椅子点了点。“坐。”接着起身走近。

“上衣脱了。”命令。

齐嘉豪身体僵了一下。缓慢地、极其笨拙地试图抬起左臂去拉右侧校服拉链。

太慢。医生皱眉。

“磨蹭什么?”说着,手已经伸过来。带着医生特有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嗤啦。

校服拉链被直接拽到底,分开。

布料摩擦过肿胀变形的部位。剧痛瞬间蹿起,齐嘉豪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弓起。牙齿差点咬破嘴唇。

整个右臂完全暴露在诊室冷白的灯光下。

肿胀得比刚才更明显。小臂歪扭成一个可怕的角度。

皮肤撑得发亮,带着不祥的紫红。

医生俯下身。手指按压在畸形肿胀的手肘关节上

齐嘉豪喉间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

身体剧烈地弹了一下。左手指甲深深掐进椅子扶手的海绵里。

冷汗刷地冒出来,顺着他惨白的额头和鬓角往下滚。

医生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骨折。移位了。”他走回电脑前坐下,敲击键盘。“去拍片子。”语气平淡。

打印机嘶嘶地吐出单子。

“一楼缴费。放射科。”医生把单子推过来。

齐嘉豪用左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上面的字在视线里有些模糊。

缴费窗口排着队。冰冷的感应门一次次滑开,灌进湿冷的风。

他排在末尾。左手在湿透的校裤口袋里掏钱。几张褶皱的纸币,几个冰冷的硬币。动作笨拙迟缓。

钱递进去。里面响起哐当哐当点钞机的声响。然后是一叠各种单据吐出来。

他抓起那叠纸。手臂的钝痛一阵阵顶着太阳穴。

医院楼道又长又深。放射科的指示灯亮着。

候诊区蓝色塑胶椅冰冷坚硬。消毒水混杂着汗味和雨腥气。没人说话。死寂像水一样漫上来。

冰冷的数字牌终于跳到了他的号。

厚重的铅门在身后沉沉关上。隔绝最后一点外界的声音。

“躺上去。”技师的声音隔着口罩发闷。指着一张白色窄床。

齐嘉豪慢慢躺下。受伤的手臂被技师小心翼翼地摆弄。

每一个微小的角度调整都像钝刀子割肉。他紧闭着眼,牙关咬得死紧。

机器在他头顶缓缓移动。发出低沉的嗡鸣。红色的小灯一闪一闪。

拍片很快。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等结果。看着穿白大褂的人影在放射科里穿梭。

白色的影子晃动。像隔着一层脏污的毛玻璃。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装着白色硬片的黑袋子递到他左手。

他拖着步子走回诊室。

医生把片子啪地一声插在灯箱上。强光瞬间透过胶片。画面异常清晰。

几道裂痕狰狞地贯穿了原本流畅的白色骨骼轮廓。

断裂处错开,尖锐的骨茬突兀地支楞着。

他自己的骨头。以这种**、冰冷、残忍的方式被照了出来。

齐嘉豪盯着那片触目的白色阴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胃里突然泛起一股强烈的恶心。

“骨折了。”医生用圆珠笔帽点点那处错位最严重的地方。“需要复位。打石膏。”

他瞥一眼齐嘉豪汗湿发白的脸。

“受不了痛?”语气平。

“…能忍。”声音细若蚊蝇。

复位准备开始了。两个穿绿衣服的实习医生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走到齐嘉豪身侧,动作很自然地张开手臂,要去环抱固定他的上半身。

齐嘉豪身体瞬间僵硬,猛地向旁边一缩。

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牵动断臂,脸刷地又白了一层。

“别碰我!”声音绷得像要断掉,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两个实习医生都愣住了。有些无措地看向主诊医生。

主诊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白色药片。“先吃止痛药。”

齐嘉豪没接。抿紧苍白的嘴唇。眼神死寂。“直接来。”

主诊医生放下药瓶,不再多言。他亲自戴上手套。

滑石粉扑簌簌洒在齐嘉豪皮肤上。

接触到肿胀部位,带来细微的刺激感。刺激得疼痛似乎更清晰了。

医生双手,一只用力握紧他上臂下方。

一只攥住了他变形的下臂。力道冷酷地收紧。

齐嘉豪浑身肌肉瞬间绷得像块铁板,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里,尝到腥甜的铁锈味。

“忍住。”医生毫无感情的声音刚落。

两只手猛地同时发力,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狠狠拧扯。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骨头缝里传来,那感觉像是整条手臂被活生生从身体上撕下来。

齐嘉豪眼前骤然一片刺目的白,身体失控地剧烈痉挛。想弹起来,却被医生的膝盖死死抵住大腿固定。

冷汗从额角颈后源源不断滚落。湿透的头发黏在太阳穴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力道终于缓缓撤离。

医生熟练地在已经不复肿胀变形的手臂上下覆上棉垫。

接着,湿石膏绷带一圈一圈裹缠上来。

石膏湿冷沉重的触感从手腕迅速延伸至肘弯。

像被砌进了一条冰冷的水泥管子里。

血液回流不畅的闷胀感立刻开始累积。

“好了。”医生摘下手套,扔进污物桶。“固定一个月。别沾水,别用力。”他坐回电脑前。“下一个。”语气疲惫且漠然。

护士进来,递过一沓单据。

“缴费。取药。”护士指着上面红红的戳记。“复诊时间在上面。”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有家属接吗?”

“没。”齐嘉豪看着厚厚一沓单子。药费、治疗费、材料费…

他低头,用还能动的左手一根根拨开口袋里浸湿卷边的零钱。

凑出几张最大面额的纸币。

把剩下的硬币和几张小额纸币递向收费窗口。

“不够。”冰冷的声音。

他僵住。

翻遍了所有口袋。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潮湿的公交卡。

指尖掐进掌心。

“欠着行吗?我下次……”

“不行。”毫无商量余地。玻璃后的脸漠然如石雕。

僵持着。后面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一只干燥微凉的手伸过来,把几张粉色的钞票压在柜台玻璃上。

“够了吧?”

声音温和沉稳。齐嘉豪猛地扭头。

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男生站在他斜后方,比他略高一点。

头发半湿,背着个沉甸甸的书包。长相干净斯文,半框眼镜下眼神清澈。

陌生面孔。

“够。”收费员收了钱。

男生接过找回的零钱和盖了章的单据,全部递给呆住的齐嘉豪。

“拿着。”男生笑了一下,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顺手。”

齐嘉豪没接。眼神里有警惕,还有一丝残留的痛苦和茫然。

“我是(B)班的夏星衍。”男生把单据塞进他完好的左手。“看到你一个人。”

齐嘉豪看着手里的钱和单子。石膏硬邦邦地箍着他的手臂。

嘴唇上伤口凝着一小块暗红的痂:“……谢谢。”

夏星衍看着他苍白的脸,汗湿的额发,还有那只新出炉的厚重石膏臂。

“走吧?”夏星衍指指大门方向。“雨还没停。”

齐嘉豪没动。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水泥般硬壳封住的右臂上。笨重,僵硬,陌生。

“……车坏了。”他说,声音低下去。像在提醒谁。

夏星衍顿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点点头。“不远,我送你回去。”语气自然,像理所当然的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门诊大楼出口。

沉重的玻璃感应门缓缓滑开。

外面天已黑透。雨幕在路灯的光晕里密集斜织,把远处的街道和霓虹晕染成模糊晃动的色块。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

夏星衍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啪地撑开。

一片干燥的空间在他头顶撑开。雨点密集地砸在黑色的伞布上,噼啪作响。

“你家哪个方向?”

齐嘉豪指了一个方位。左手攥着那张公交卡。冰凉的塑料硌着掌心。

两人并肩走进雨里。伞不够大,夏星衍把伞偏向他那边。

齐嘉豪的目光下意识扫过伞骨边缘垂下的水帘。

水珠在街灯下水银般坠落。他沉默地走着。脚步沉重。

每一步,左边的袖管空荡荡地摆动,右边的石膏臂则像生锈的门轴般僵硬笨拙地随着步伐小幅度晃动。

每一次轻微晃动都牵扯着骨头深处的钝痛。

夏星衍也沉默。只不时小心调整伞的角度。冰冷的雨滴偶尔打在齐嘉豪左手手背上。

走过一个街角。夜风吹来,裹挟着饭菜的油腻香气。

几个穿着其他中学校服的学生嘻嘻哈哈地跑过,溅起一摊脏水。

他们看了一眼齐嘉豪的石膏臂,眼神掠过一丝好奇和幸灾乐祸。

齐嘉豪把视线从打石膏的手臂上挪开,投向伞外沉沉的黑夜。

远处路灯昏黄光圈的尽头,一片区域比别处更暗更沉。老城区的轮廓像蹲伏的巨兽。

雨点更大更密了。砸在伞顶的声音连成一片。

老城深处。狭窄小巷弯弯曲曲。地上积着一汪汪浑浊的水。

路灯坏了大半,只有零星几个还亮着,鬼火似的在雨幕里跳动。

一栋楼狭窄逼仄的楼道口。

喻凯明斜靠在潮湿冰冷的墙砖上。后背硬邦邦的。

指间夹着半截烟。烟头在潮湿的空气里明灭不定,照亮指节上狰狞的疤痕。

雨水顺着生锈破损的旧篷布边缘往下滴。嗒。嗒。嗒。规律地敲打地面水洼。

他听着雨声。抽烟。没什么表情。

脚步声从巷口传来。踩碎了积水。一步。一步。由远及近。在死寂的巷弄里异常清晰。

喻凯明眯起眼。烟头的光照亮他眼底一丝等待被唤醒的暴戾。

来的人不高。挺瘦。穿着和齐嘉豪同款但干净的附中校服。

半框眼镜,在昏暗光线下反着模糊的光点。

手里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块深色。

男生低着头,走得很专注,似乎想快点穿过这段昏暗。脚步声有些急。

快经过楼道口阴影时,喻凯明把左脚伸了出去。横在湿漉漉的路中央。

男生的鞋子毫无防备地踢上喻凯明的鞋尖。

身体猛地一个踉跄,手中的塑料袋脱手飞出。里面的塑料餐盒和水瓶摔在地上。

盖子迸开,油腻的饭菜和汤水在浑浊积水里溅开一大滩污迹。

男生惊得低呼一声,扶住眼镜,才稳住身体。

“操!不看路啊?”喻凯明的声音不大。

男生惊魂未定地抬头,看清阴影里站着的人影。

清俊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是看到对方身形和眼神后的警惕。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对…对不起。”男生声音有点颤,带着点受惊的软。

喻凯明叼着烟,歪头打量他。从上到下。

目光停留在那副碍眼的半框眼镜上。带着审视和一丝隐隐的厌烦。

“季什么来着?”喻凯明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混入潮湿的空气。“季寰宇?”他歪着头,似乎在回忆什么无关紧要的标签。

“听说成绩不错?”声音里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

季寰宇脸色微变。身体更僵硬了。“……季寰宇。”

他确认道,声音更低了,透出不安。“你是……”

喻凯明没回答。往前挪了一步,缩短距离。身体几乎贴上季寰宇。

校服上的湿冷混合着他身上的烟草和冷硬气息扑向季寰宇。

季寰宇猛地向后缩,脊背砰地撞在身后冰冷的砖墙上。灰尘簌簌落下。眼镜滑到鼻梁中央。

“躲什么?”喻凯明冷笑。指间的烟几乎烫到季寰宇校服领口。

红色的光点在昏暗里跳了一下。“问你个事儿。”声音压低,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石子砸在冰冷水泥地上。

季寰宇贴着墙。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什么?”

喻凯明空着的手抬起来。烟头在昏暗里描了个轨迹。

那只手径直伸向季寰宇。

季寰宇瞳孔骤缩,身体再次本能地向后挤,可没有空间了。

“烟。”喻凯明指间夹着抽了半截的烟,红色的一点在他眼底摇晃。“拿着。”命令。不是请求。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视。

季寰宇盯着那点灼热滚烫的猩红。皮肤仿佛都能感受到它的热度。

恐惧像冷水漫上来。胃部一阵抽搐。

“我…我不抽烟……”他的声音微弱发抖。

“嗯?”喻凯明拖长了调子,鼻音里渗着冰。“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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