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裹着齐嘉豪走进急诊大门。消毒水味劈头盖脸砸过来。
比美术教室浓烈十倍。湿透的校服紧贴皮肤,又冷又重。
预检台护士抬头扫他一眼。目光停在他怪异的右臂上。
“名字?怎么搞的?”公式化的语气。
“齐嘉豪。摔的。”声音嘶哑干涩。喉咙火烧火燎。
护士低头登记。快速打字。噼啪作响。
“家属呢?”
“没来。”雨滴顺着发梢往下淌,砸在光洁地砖上,啪嗒。
护士皱皱眉,没再问。递过一张导诊单。“骨科三诊室。”手指印了个红戳。
齐嘉豪用左手接过。纸的边缘有点湿,洇开了墨迹。
他转身走向长廊深处。
三诊室门开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方框眼镜的中年男医生正在看电脑。
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诊室里很静。只有电子设备的嗡鸣。
齐嘉豪停在门口,没立刻进去。
医生抬起头。视线落在他那条垂着的、形状扭曲的手臂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进来。”医生下巴一抬,声音没什么温度。
齐嘉豪走进去。雨水浸透的球鞋在瓷砖上留下清晰的湿印子。拖沓而响亮。
“怎么弄的?”
“摔的。”重复一遍。
医生没再看他。下巴朝墙边的椅子点了点。“坐。”接着起身走近。
“上衣脱了。”命令。
齐嘉豪身体僵了一下。缓慢地、极其笨拙地试图抬起左臂去拉右侧校服拉链。
太慢。医生皱眉。
“磨蹭什么?”说着,手已经伸过来。带着医生特有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嗤啦。
校服拉链被直接拽到底,分开。
布料摩擦过肿胀变形的部位。剧痛瞬间蹿起,齐嘉豪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弓起。牙齿差点咬破嘴唇。
整个右臂完全暴露在诊室冷白的灯光下。
肿胀得比刚才更明显。小臂歪扭成一个可怕的角度。
皮肤撑得发亮,带着不祥的紫红。
医生俯下身。手指按压在畸形肿胀的手肘关节上
齐嘉豪喉间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
身体剧烈地弹了一下。左手指甲深深掐进椅子扶手的海绵里。
冷汗刷地冒出来,顺着他惨白的额头和鬓角往下滚。
医生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骨折。移位了。”他走回电脑前坐下,敲击键盘。“去拍片子。”语气平淡。
打印机嘶嘶地吐出单子。
“一楼缴费。放射科。”医生把单子推过来。
齐嘉豪用左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上面的字在视线里有些模糊。
缴费窗口排着队。冰冷的感应门一次次滑开,灌进湿冷的风。
他排在末尾。左手在湿透的校裤口袋里掏钱。几张褶皱的纸币,几个冰冷的硬币。动作笨拙迟缓。
钱递进去。里面响起哐当哐当点钞机的声响。然后是一叠各种单据吐出来。
他抓起那叠纸。手臂的钝痛一阵阵顶着太阳穴。
医院楼道又长又深。放射科的指示灯亮着。
候诊区蓝色塑胶椅冰冷坚硬。消毒水混杂着汗味和雨腥气。没人说话。死寂像水一样漫上来。
冰冷的数字牌终于跳到了他的号。
厚重的铅门在身后沉沉关上。隔绝最后一点外界的声音。
“躺上去。”技师的声音隔着口罩发闷。指着一张白色窄床。
齐嘉豪慢慢躺下。受伤的手臂被技师小心翼翼地摆弄。
每一个微小的角度调整都像钝刀子割肉。他紧闭着眼,牙关咬得死紧。
机器在他头顶缓缓移动。发出低沉的嗡鸣。红色的小灯一闪一闪。
拍片很快。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等结果。看着穿白大褂的人影在放射科里穿梭。
白色的影子晃动。像隔着一层脏污的毛玻璃。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装着白色硬片的黑袋子递到他左手。
他拖着步子走回诊室。
医生把片子啪地一声插在灯箱上。强光瞬间透过胶片。画面异常清晰。
几道裂痕狰狞地贯穿了原本流畅的白色骨骼轮廓。
断裂处错开,尖锐的骨茬突兀地支楞着。
他自己的骨头。以这种**、冰冷、残忍的方式被照了出来。
齐嘉豪盯着那片触目的白色阴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胃里突然泛起一股强烈的恶心。
“骨折了。”医生用圆珠笔帽点点那处错位最严重的地方。“需要复位。打石膏。”
他瞥一眼齐嘉豪汗湿发白的脸。
“受不了痛?”语气平。
“…能忍。”声音细若蚊蝇。
复位准备开始了。两个穿绿衣服的实习医生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走到齐嘉豪身侧,动作很自然地张开手臂,要去环抱固定他的上半身。
齐嘉豪身体瞬间僵硬,猛地向旁边一缩。
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牵动断臂,脸刷地又白了一层。
“别碰我!”声音绷得像要断掉,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两个实习医生都愣住了。有些无措地看向主诊医生。
主诊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白色药片。“先吃止痛药。”
齐嘉豪没接。抿紧苍白的嘴唇。眼神死寂。“直接来。”
主诊医生放下药瓶,不再多言。他亲自戴上手套。
滑石粉扑簌簌洒在齐嘉豪皮肤上。
接触到肿胀部位,带来细微的刺激感。刺激得疼痛似乎更清晰了。
医生双手,一只用力握紧他上臂下方。
一只攥住了他变形的下臂。力道冷酷地收紧。
齐嘉豪浑身肌肉瞬间绷得像块铁板,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里,尝到腥甜的铁锈味。
“忍住。”医生毫无感情的声音刚落。
两只手猛地同时发力,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狠狠拧扯。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骨头缝里传来,那感觉像是整条手臂被活生生从身体上撕下来。
齐嘉豪眼前骤然一片刺目的白,身体失控地剧烈痉挛。想弹起来,却被医生的膝盖死死抵住大腿固定。
冷汗从额角颈后源源不断滚落。湿透的头发黏在太阳穴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力道终于缓缓撤离。
医生熟练地在已经不复肿胀变形的手臂上下覆上棉垫。
接着,湿石膏绷带一圈一圈裹缠上来。
石膏湿冷沉重的触感从手腕迅速延伸至肘弯。
像被砌进了一条冰冷的水泥管子里。
血液回流不畅的闷胀感立刻开始累积。
“好了。”医生摘下手套,扔进污物桶。“固定一个月。别沾水,别用力。”他坐回电脑前。“下一个。”语气疲惫且漠然。
护士进来,递过一沓单据。
“缴费。取药。”护士指着上面红红的戳记。“复诊时间在上面。”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有家属接吗?”
“没。”齐嘉豪看着厚厚一沓单子。药费、治疗费、材料费…
他低头,用还能动的左手一根根拨开口袋里浸湿卷边的零钱。
凑出几张最大面额的纸币。
把剩下的硬币和几张小额纸币递向收费窗口。
“不够。”冰冷的声音。
他僵住。
翻遍了所有口袋。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潮湿的公交卡。
指尖掐进掌心。
“欠着行吗?我下次……”
“不行。”毫无商量余地。玻璃后的脸漠然如石雕。
僵持着。后面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一只干燥微凉的手伸过来,把几张粉色的钞票压在柜台玻璃上。
“够了吧?”
声音温和沉稳。齐嘉豪猛地扭头。
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男生站在他斜后方,比他略高一点。
头发半湿,背着个沉甸甸的书包。长相干净斯文,半框眼镜下眼神清澈。
陌生面孔。
“够。”收费员收了钱。
男生接过找回的零钱和盖了章的单据,全部递给呆住的齐嘉豪。
“拿着。”男生笑了一下,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顺手。”
齐嘉豪没接。眼神里有警惕,还有一丝残留的痛苦和茫然。
“我是(B)班的夏星衍。”男生把单据塞进他完好的左手。“看到你一个人。”
齐嘉豪看着手里的钱和单子。石膏硬邦邦地箍着他的手臂。
嘴唇上伤口凝着一小块暗红的痂:“……谢谢。”
夏星衍看着他苍白的脸,汗湿的额发,还有那只新出炉的厚重石膏臂。
“走吧?”夏星衍指指大门方向。“雨还没停。”
齐嘉豪没动。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水泥般硬壳封住的右臂上。笨重,僵硬,陌生。
“……车坏了。”他说,声音低下去。像在提醒谁。
夏星衍顿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点点头。“不远,我送你回去。”语气自然,像理所当然的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门诊大楼出口。
沉重的玻璃感应门缓缓滑开。
外面天已黑透。雨幕在路灯的光晕里密集斜织,把远处的街道和霓虹晕染成模糊晃动的色块。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
夏星衍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啪地撑开。
一片干燥的空间在他头顶撑开。雨点密集地砸在黑色的伞布上,噼啪作响。
“你家哪个方向?”
齐嘉豪指了一个方位。左手攥着那张公交卡。冰凉的塑料硌着掌心。
两人并肩走进雨里。伞不够大,夏星衍把伞偏向他那边。
齐嘉豪的目光下意识扫过伞骨边缘垂下的水帘。
水珠在街灯下水银般坠落。他沉默地走着。脚步沉重。
每一步,左边的袖管空荡荡地摆动,右边的石膏臂则像生锈的门轴般僵硬笨拙地随着步伐小幅度晃动。
每一次轻微晃动都牵扯着骨头深处的钝痛。
夏星衍也沉默。只不时小心调整伞的角度。冰冷的雨滴偶尔打在齐嘉豪左手手背上。
走过一个街角。夜风吹来,裹挟着饭菜的油腻香气。
几个穿着其他中学校服的学生嘻嘻哈哈地跑过,溅起一摊脏水。
他们看了一眼齐嘉豪的石膏臂,眼神掠过一丝好奇和幸灾乐祸。
齐嘉豪把视线从打石膏的手臂上挪开,投向伞外沉沉的黑夜。
远处路灯昏黄光圈的尽头,一片区域比别处更暗更沉。老城区的轮廓像蹲伏的巨兽。
雨点更大更密了。砸在伞顶的声音连成一片。
老城深处。狭窄小巷弯弯曲曲。地上积着一汪汪浑浊的水。
路灯坏了大半,只有零星几个还亮着,鬼火似的在雨幕里跳动。
一栋楼狭窄逼仄的楼道口。
喻凯明斜靠在潮湿冰冷的墙砖上。后背硬邦邦的。
指间夹着半截烟。烟头在潮湿的空气里明灭不定,照亮指节上狰狞的疤痕。
雨水顺着生锈破损的旧篷布边缘往下滴。嗒。嗒。嗒。规律地敲打地面水洼。
他听着雨声。抽烟。没什么表情。
脚步声从巷口传来。踩碎了积水。一步。一步。由远及近。在死寂的巷弄里异常清晰。
喻凯明眯起眼。烟头的光照亮他眼底一丝等待被唤醒的暴戾。
来的人不高。挺瘦。穿着和齐嘉豪同款但干净的附中校服。
半框眼镜,在昏暗光线下反着模糊的光点。
手里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块深色。
男生低着头,走得很专注,似乎想快点穿过这段昏暗。脚步声有些急。
快经过楼道口阴影时,喻凯明把左脚伸了出去。横在湿漉漉的路中央。
男生的鞋子毫无防备地踢上喻凯明的鞋尖。
身体猛地一个踉跄,手中的塑料袋脱手飞出。里面的塑料餐盒和水瓶摔在地上。
盖子迸开,油腻的饭菜和汤水在浑浊积水里溅开一大滩污迹。
男生惊得低呼一声,扶住眼镜,才稳住身体。
“操!不看路啊?”喻凯明的声音不大。
男生惊魂未定地抬头,看清阴影里站着的人影。
清俊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是看到对方身形和眼神后的警惕。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对…对不起。”男生声音有点颤,带着点受惊的软。
喻凯明叼着烟,歪头打量他。从上到下。
目光停留在那副碍眼的半框眼镜上。带着审视和一丝隐隐的厌烦。
“季什么来着?”喻凯明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混入潮湿的空气。“季寰宇?”他歪着头,似乎在回忆什么无关紧要的标签。
“听说成绩不错?”声音里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
季寰宇脸色微变。身体更僵硬了。“……季寰宇。”
他确认道,声音更低了,透出不安。“你是……”
喻凯明没回答。往前挪了一步,缩短距离。身体几乎贴上季寰宇。
校服上的湿冷混合着他身上的烟草和冷硬气息扑向季寰宇。
季寰宇猛地向后缩,脊背砰地撞在身后冰冷的砖墙上。灰尘簌簌落下。眼镜滑到鼻梁中央。
“躲什么?”喻凯明冷笑。指间的烟几乎烫到季寰宇校服领口。
红色的光点在昏暗里跳了一下。“问你个事儿。”声音压低,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石子砸在冰冷水泥地上。
季寰宇贴着墙。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什么?”
喻凯明空着的手抬起来。烟头在昏暗里描了个轨迹。
那只手径直伸向季寰宇。
季寰宇瞳孔骤缩,身体再次本能地向后挤,可没有空间了。
“烟。”喻凯明指间夹着抽了半截的烟,红色的一点在他眼底摇晃。“拿着。”命令。不是请求。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视。
季寰宇盯着那点灼热滚烫的猩红。皮肤仿佛都能感受到它的热度。
恐惧像冷水漫上来。胃部一阵抽搐。
“我…我不抽烟……”他的声音微弱发抖。
“嗯?”喻凯明拖长了调子,鼻音里渗着冰。“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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