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清晨,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而过,马的嘶鸣声和溅起的泥点惊飞了树枝上停栖的小鸟。
风吹起车帘将湿润又清爽的空气带进马车内。
牧平也看着靠着车厢以帕掩面打哈欠的薛容玦,笑着问道:“姑娘昨日可因风吹雨打未曾睡好?”
“不是”,薛容玦又以帕掩面打了个哈欠,泪珠顺着睫毛掉落,“昨晚阿娘不放心,拉着我絮絮念叨了好久。”
牧平也闻言神情肃穆,皱眉道:“这一路确实艰险异常,姑娘若是担心,此刻返回还来得及。”
薛容玦摆了摆手,表情显得十分轻松:“不担心,阿爹暗中派了不少暗卫随行,公子也有些功夫在身上,我不拖公子的后腿便是好的。”
牧平也看着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心中只觉可爱。
他掀开帘子,看着路边挑担而行的农家郎,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几日前。
*
牧平也在勤政殿内跪得笔直,像极了院中竹柏,语气坚韧道:“陛下,臣想向陛下求娶安乐郡主。”
桓帝闻言放在手中的毛笔,身坐高台,颇为感兴趣地看着他:“孤为何要答应你?”
牧平也毫无畏惧地抬首与君王对视。
桓帝虽眼中有笑意,可君王浑身的气势还是令他一震,强自镇定地说道:“太子殿下与五皇子之争日渐激烈,于太子殿下而言,安乐郡主是一枚很好的棋子。
“陛下必不想让薛家坐大,安乐郡主若嫁给臣,并不会扩大太子殿下一党的势力。”
“哦?”桓帝的语气不明,“安乐同景明一道长大,据孤所知,二人感情甚笃,想来景明不会以安乐的婚事作筹码。”
“太子殿下是不会,可是,皇后娘娘呢?”
博山炉中的烟雾盘旋而上,午后慵懒的阳光穿过窗,击碎了这散兵游勇的烟雾。
殿内一片沉静,牧平也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烟雾的破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上首终于传来了一道疲惫的声音:“既知如此,为何踏入这趟浑水呢?”
牧平也隔着缓缓上升的阳光,看不清帝王的面容,只得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臣入仕不止是因为老师的推荐,也确实是因为臣想如大鹏般展翅于青天。
“裴家显然已经站在崔家身后,裴顾行乃是老师的推荐,不论如何崔家人都会为他筹谋,况且裴兄是个有才华的,不如用来对抗薛家。
“至于臣,想来陛下还不确定臣的能力,不敢轻易启用。
“臣一心为了朝堂,臣亦知晓陛下之心腹大患。”
他姿态清雅地俯身一拜,郎然道:“臣愿为陛下手中剑,披荆棘、斩魍魉,开前路、迎新生。”
桓帝微微向前倾身,问道:“那你还敢向孤求娶安乐?”
“臣若不能保身边人全身而退,那臣也不堪为人夫。”
牧平也直起身,双眸中满是野心与**:“臣欲兼权爱二者,且自信有余力以取之。”
“哈哈哈哈,”桓帝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欣赏,“你这脾气倒是与孤年轻时有点像。”
“陛下谬赞。”
桓帝复拿起手中毛笔,低下头继续批折子:“明郡一直让孤很头疼。”
牧平也闻言浮上喜色,俯身大拜道:“多谢陛下。”
桓帝头也未抬,语气平淡:“孤不会给你官职、不会给你任何旨意,能办成什么样瞧你本事了。”
“臣必不负陛下所望。”牧平也自信满满,眼中满是少年人的坚定。
*
薛勖霖坐在昏黄的烛光下看着北境送来的战报,边看边皱眉。
薛容玦就在此刻推门而入,她几乎没有来过薛勖霖的书房,这一推门震惊了她。
桓帝为打击田氏外戚,因薛清璇之故起用薛勖霖,原本不过是想扶持一个可与田氏抗衡之人,但他用几场战役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不过,她受史书影响一直认为,薛勖霖此人能取得如此盛名不过是有一个做皇后的姐姐,更重要的是运气不错,恰好出现在了这个历史节点。
可是当她推开门那一瞬,她意识到自己错了。
薛勖霖的书房,不,不应叫书房,更像他在家中的简易军营。
他坐于书桌之前,身后则挂着一张硕大的地图,尤其是边防部分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什么。
书架上无一例外全是从古至今所有能够搜罗到的兵书,写满了他对历史上每一场重大战役的批注。
书架对面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标注着北蛮各个部落的势力以及我朝的边防情况。
薛琮自小便跟着父亲利用沙盘复盘父亲打过的每一场战役,薛勖霖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分析如何能做得更好、还有哪些失误的地方。
他的仕途确实一帆风顺,不能否认他的时运。
可是他在战场上的浴血奋战是真的、烛光下的奋笔疾书是真的、沙盘前无休无止地演练也是真的。
薛府有一个演武场是专门为薛勖霖搭建的,每日里他都会在演武场待上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努力所得,他值得这一切。
“阿玦怎么来了?”薛勖霖抬起头,看着日渐亭亭而立的女儿迈步进来,“可有什么事?”
薛容玦将手中的茶放在桌上,点了点头:“是有些事要和阿爹说。”
薛勖霖慈爱地看着她:“何事让小阿玦如此严肃,坐着说。”
“阿爹可曾想过薛家如今的局势?”
薛勖霖闻言一愣,不解道:“阿玦这是何意?”
薛勖霖此人一心钻研军事,对朝堂上的事不甚上心。
“太子殿下品行端正、雄才大略,姑母的皇后之位、阿爹的大将军、阿兄将来必会成为将军,还有姨丈的丞相都是太子殿下最坚实的依靠。”
薛勖霖眼中疑惑更甚:“阿玦说得没错,这不是很好吗?”
“阿爹,”薛容玦叹了口气,心中有几分无奈,“薛家看起来繁盛至极,可是忧患早已显现。”
“此话怎讲?”薛勖霖闻言神色严肃,并不因她年纪小便轻视她。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流芳千古的名将,薛容玦心中赞叹道。
薛容玦亦神色严肃,缓缓道:“阿爹可还记得,陛下才登基时的局面。
“田氏掌权,田氏一族把持朝政。陛下年幼登基,处处掣肘,还是在姑母和阿爹的帮助下才一步步摆脱田氏、除掉田氏一族,走到今日。
“阿爹看今日之太子,像不像昨日之陛下?”
“可是,”薛勖霖犹豫着说,“太子仁善,不会……”
薛容玦叹了口气,薛勖霖只堪为将:“太子殿下不会,可是陛下呢?这种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陛下首先是天下人的陛下,才是夫君、才是父亲。
“阿爹看陛下近些年如此扶持崔家与五皇子还未看清楚吗?”
薛勖霖只是对朝堂之事不甚上心,但十分聪明一点即通:“陛下想让两虎相争。”
“对!”薛容玦点了点头,正色道:“两虎相争最终的受益者只有陛下,薛家与崔家只会作为新帝的垫脚石。”
“陛下首先要考虑的是皇权的安稳传递,然后才是他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这情分许还没有纸厚。”
“那薛家该如何破局?”薛勖霖谦虚地请教着女儿,他知晓女儿自落水后成日卧在房中看历朝历代的史书,却未曾想到她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薛容玦站起身,郑重地向薛勖霖福了福身。
“破局之法是有,还望阿爹答应,暂时不要将今日之谈话告知姑母与他人。
“女儿与牧平也有一计,但需借女儿的郡主之名前往封地明郡安乐县一趟,望阿爹答应。”
“你且先说说。”
……
*
牧平也在亭中坐了一会,这场雨就悄然而至。
裴顾行来时,撑着一把竹青色油纸伞,与他今日一身青衣和这竹林相和。
他大步迈入亭中,收起纸伞抖了抖放在一旁,打量了一圈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这地方。”
“自然不能忘,”牧平也笑着为二人斟好茶,递给他,“就是在此你劝老师将我收入门下的。”
他微微低下头:“若没有言令兄,我不会走到今日。”
裴顾行则笑着接过茶道:“思悠何必妄自菲薄,那日即便我不劝说,老师也是有此意的。思悠天资聪颖,敏慧过人,如此好的苗子老师不会放过的。”
牧平也未再多言,只道:“尝尝这茶如何?”
裴顾行浅尝了一口,仔细品了品:“清香可口,好茶啊。”
“好久未曾对弈了,”牧平也将黑子递给裴顾行,“不若今日来一局?”
“还是你会享受,”裴顾行接过后环顾四周,“竹林环绕、听雨打竹、品茗对弈,快哉快哉。”
裴顾行执棋先下,二人沉默地对弈着。
远远儿地透过雨幕只能瞧见一个白色身影和青色身影,但又十分模糊,似与这竹林与雨幕融为一体。
对弈的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间夜幕低垂,荧荧灯火被仆侍无声地点亮,蟋蟀轻轻地歌唱着。
裴顾行举起却迟迟不落子,最终也未曾在棋盘上落子,笑道:“思悠棋艺见长,我已经下不过思悠了。
“思悠的棋风也大不相同,像一只蜘蛛默默织就了一张大网,等我反应过来时已无法抽身。若不是知晓对手是你,我简直要以为是别人在与我对弈。
“我曾答应过你,若你胜过我,我应允你一个条件。虽是玩笑之语,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思悠有何条件呢?是想要新茶还是画纸呢?”
牧平也却没有笑,也没有接话,只是看着棋局道:“五皇子不是明主。”
裴顾行似是知晓今日牧平也今日邀约是为何,他的笑容清淡平静:“不可以,思悠。这件事情不可以。”
他起身背对着牧平也:“这是我第一次输给你,不过是今日状态不好。改日,改日我们再来一局。
“至于条件,你想好了随时告知于我。”
牧平也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裴顾行转身看向牧平也。
他的眼眸幽深,面容虽仍是自己熟悉的面庞,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令他感到陌生。
他一把推翻了棋局,黑子白子滴滴答答地散落了一地。
就在此刻,雷雨大作,天空亮如白昼。
牧平也就着这光亮看到他眼中的了然与坚定。
裴顾行躲过了他的审视,转身道:“下一局,我一定会胜过你的。”
说完,他冲进雨中,一抹青色的身影逐渐变黑最终融入了夜色消失不见。
*
薛容玦似是想起了什么,猛然惊醒道:“你准备新的名帖了吗?”
牧平也愣了一瞬,从回忆中抽离后才道:“有的。”
他从怀中拿出递给薛容玦,薛容玦轻轻翻开,上书「顾思悠,明郡平乐县人士」。
“公子思虑周全,”薛容玦轻轻念着,“思悠,归思方悠哉①,是很好听的名字呢。”
薛容玦又阖上了眼睛:“公子唤我容昭昭即可。”
“朝朝?”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②”
牧平也看着她闭目养神的样子,轻轻说道:“很好听。”
①“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出自韦应物《闻雁》。
②“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出自屈原《楚辞·九歌·云中君》。
补充说一下,查了一下女子的小字是家人包括丈夫对女子的称呼,不过这里女鹅并没有告诉牧这是她的小字哈,所以影响不大,牧只以为是一个好听的化名,很贴合他心中对女鹅的刻画~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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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落絮无声(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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