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的树叶沙沙作响,风移影动,像一幅水墨画,薛容玦却像画中美人此刻一动不动。
茵陈发现容姑娘很喜欢院内的这棵大榕树,前几日刚刚搬来便指挥着人又是放置石桌、又是放置躺椅。
现下她正躺在那个躺椅上盖着毯子闭目养神。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斑驳点点地洒在她身上,容姑娘像是卧在海棠中的美人,身上像是覆了一层金箔,躺在树荫下触手可及又像漂浮在云端可望不可及。
她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秋高气爽、风轻云淡。
可能是秋日的原因吧,茵陈心想。
茵陈犹豫了半晌,还是悄声挪步,未待她近前,薛容玦慵懒地开口道:“怎么了?”
茵陈不禁长出一口气:“顾公子刚遣人来问,今日中秋,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他先去准备。”
薛容玦没有睁眼,只是淡淡道:“我已让竹绿订了一桌菜,你们晚上一起在大堂聚聚吧,我便不去了。”
茵陈正打算开口,又被薛容玦的声音打断了:“你若是想和飞廉聚聚,跟凌侍卫说一声便好,我之前交代过他。
“下去吧,明日之前别让人进这个院子。”
茵陈犹豫着还是轻轻退出了院门,对门口的婢女和小厮交代了几句便离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就像有人以蓝天为纸在作一幅水墨画,原本澄澈湛蓝的天际渐渐攀上墨色,最终一片漆黑。
婢女曾犹豫着是否要入院点灯,想到茵陈姐姐走前的交代,还是没有进去。
薛容玦此刻已经起身坐在躺椅上,双手抱膝下巴放在膝头望着漆黑的天际上那一盏明月。
她能听热闹的庭院、繁华的街市、还有少女的燃灯祈愿。
人间的灯越飞越高与天上的星子渐渐重合,她渐渐分不清她看到的到底是繁星还是灯火。
没关系,不论如何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月亮永远在那里陪着她。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①
不知道天上的明月眨眼间能不能替她看一眼阿娘呢?
*
现在就剩女儿一人了,薛容玦心想。
“姑娘可还好?”牧平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薛容玦听到了他翻墙时的声音并不意外他会前来,她只是摇了摇头:“无事,有些累了而已。”
牧平也走到她身前,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案上,蹲在她身前温柔地问道:“可是想家了?”
薛容玦低头就撞进了他幽深的眼眸中,他的眼眸明亮如明月,明亮又温柔,似能看穿人心,让人一不小心就坠入其中。
她不知为何有些慌乱,还好院内无灯看不见她羞红的脸颊,她急忙移开了视线:“只是有点想阿娘了。”
牧平也翻墙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的侧影,一轮明月填满了她的眼眸,眉间有着如云雾般缠绕的愁绪,她的身上披着清冷的月光,在这世间孤独而清丽,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的一瞬将她拉回人间,那一刻,他觉得那泪滴坠在了自己的心上,冰冷又灼热。
他用左手轻轻捏着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视线相对,两人的距离很近,呼吸彼此交缠,薛容玦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桂花酒的味道。
他用右手轻柔地拂去少女脸上的泪珠,微风阵阵将三秋桂子吹入这间小院。
他强势而霸道地代替了月亮,这一刻她的眼眸被他占据。
红晕爬上了薛容玦的脸颊,明明是秋日,她却觉得有些燥热。
薛容玦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如战鼓般跳动,她匆匆移开视线,从躺椅上跳下来走到桌前背对着他问道:“公子怎么突然来了?”
手中的柔嫩突然离去,牧平也摩挲了两下手指,轻轻地笑了笑。
薛容玦听到他的轻笑更是觉得心慌,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中划过,太快了,她未曾抓住。
牧平也看着她慌乱的背影笑了笑:“我瞧姑娘未曾来用膳,担心姑娘白日听大师讲经产生困惑自己走不出来。”
薛容玦闻言倒想起来问道:“你今日所见的故人,是何人?”
牧平也自顾自地在石桌旁坐下,为二人倒了杯酒,仰头看着她朗然道:“不如坐下聊聊。”
薛容玦坐在他对面,轻轻抿了抿:“桂花酒,我很多年没有饮过桂花酒了。”
“味道如何?”
“不复当年。”
牧平也举杯一口喝完了杯中酒,面容有些凄凉:“故人亦复如是。”
他手中把玩着酒杯望着夜空素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上浮上些温暖的笑意:“我还未曾给姑娘讲过我的父母吧。
“我父母感情很好,我还记得那也是一个中秋,母亲为了我弟弟做了很多漂亮的月饼。她和父亲在对酌,兴到浓时父亲弹琴母亲月下起舞,我和弟弟在一旁玩耍,随着父亲的乐曲也摇摆晃动。
“那时以为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中秋节而已,未曾刻意去记,所以我到如今都想不起那日父亲所奏的乐曲是什么。
“可我没想到那是我们一家人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早知如此,我起码该记下那首曲子,起码有的缅怀。”
薛容玦突然想起了母亲离世前喃喃的一句诗,可是她那时太小,没有记住,每当问父亲是,容海却总是叹息。
直到如今,她仍然不知道母亲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薛容玦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拿过他手中的酒杯为他斟满了酒。
“你还有一个弟弟。”
牧平也垂下眼眸,衣袍随着风飘动,高大的身影瞧着有些萧索,他哑声道:“后来家中发生变故,与弟弟走失了,不知他如今可还在人世。”
薛容玦抬头看了看明月,少女的声音温柔而有力量:“他一定记得幼时家人的温暖,此刻许同你一样在月下怀念父母和兄长。”
她看牧平也还是十分垂丧,想了想道:“我阿娘……我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在我幼时就离我而去了。
“可是那时我还太小,根本不懂人世间生死离别的痛苦。她为怕我伤心,便告诉我说想她的时候便看看天上的月亮,她会在月亮上看着我。
“她还说,我的名字很好听。这世间之事不能太完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有所缺失才是好的。”
她看向牧平也幽深的双眸:“公子的父母一定也在月亮上看着公子与令弟,冥冥之中指引着,令你们总有相见之日。
“你在世间并非孤单一人,还有令弟。
这世间只有我一人,她在心里说道。
“有所缺失才是好的?”
薛容玦点了点头,一手托腮望着月亮,此刻的她灵动可爱,满眼都是明月。
“对啊,人生一世又岂能事事圆满呢?我今日见到了净元大师,他送给我一个旧物,听闻他们兄弟二人感情甚笃。
“你瞧,连大师都放不下人间俗事,谁又能做到事事圆满呢?
“我啊,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家人身康体健,平安顺遂。”
说完她看向牧平也:“公子呢?”
牧平也闻言倒是思索了良久才悠悠道:“那我便求心想事成吧。”
薛容玦笑着道:“不成不成,这也太贪心了,月满则亏啊,不能太贪心的。”
“那……那我便求姑娘心愿得偿。”
薛容玦没想到他会如此说,一下红了脸,拿起酒杯掩饰自己的失态。
牧平也看着她的反应心中的郁结已散去大半,便不再打趣她:“‘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②’这是姑娘名字的来源吗?”
薛容玦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
“要我说,”他举起酒杯与她碰了碰杯,“还是‘朱钿宝玦,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③更衬姑娘。”
薛容玦闻言轻轻笑了起来,也饮了杯酒道:“公子过奖了。”
也许是酒意上头,牧平也看着她愣了神,薛容玦鲜少见到他如此呆愣的样子,好笑地问道:“公子在看什么?”
牧平也才像醒了神一样,一双明眸瞧着她,在月光下显得明亮又直白,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在下觉得,姑娘应该多笑笑,姑娘笑起来十分好看。”
薛容玦觉得自己许是有些醉了,竟说出了平日了根本不会说的话:“是吗?公子觉得不笑的时候不好看吗?”
牧平也许是瞧出了她的醉意,双肘放在石桌上微微倾身,与她不过咫尺之距:“也好看,只是不笑的时候姑娘的眉间像凝聚着许多散不去的愁。
“我希望姑娘永远开心快乐。”
“借你吉言,”薛容玦微微低头避开了他有些灼热的眼神,“我也希望。”
二人又对酌了一会,牧平也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姑娘可想燃灯?”
薛容玦醉得有些狠了,先是重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没准备……”
牧平也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只觉十分可爱,她眉间的愁绪此刻终于散尽。
他起身打开院门从远处候着的小厮手中拿来了毛笔等物。
“早就备好了,姑娘想写些什么?”
薛容玦拿着毛笔撑在下巴上,歪着头想了半晌,才写下了“朱钿宝玦,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
薛容玦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却羞于回头,折腾半天终是将这灯燃了起来。
薛容玦仰头看着越来越高、越来越小的灯,最终成为遥远的一颗星。
①“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出自辛弃疾《水调歌头》
②“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出自纳兰性德的《蝶恋花》
③“朱钿宝玦,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出自周密《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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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临渚,京都有名的翩翩公子,光风霁月,含霜履雪。
谁也没想到,他会栽倒在一个来自西漠的野丫头身上。
众人都以为他心悦的会是婉婉有仪、般般入画的女子。
可这野丫头闻知秋除了名字哪哪都与这八个字不相符。
琴棋书画诗,不会。
上树掏鸟窝,熟练。
可是贺临渚永远含笑看着她。
因为贺临渚看得出,每当她看向自己时,那双眼眸永远涤荡着月光般明亮的笑意。
只是他没想到,那笑意从来都是他的自我欺骗。
月光高悬夜空,闻知秋因为醉酒面颊酡红,她看着眼前的人,哭着道——
你为什么要抛下我离开,阿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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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再次重逢,明亮的月光下,闻知秋又因醉酒哭着看向他——
没有人知晓,贺临渚这三年夜夜梦到此梦境,已然成了他的噩梦。
贺临渚双手攥紧,一双眼眸中再也不见曾经的清朗,唯有阴郁孤寂,一字一顿地望向她:“我、是、谁”
闻知秋瞥了瞥嘴娇俏一如往日,红着眼道:“贺临渚,你在怕什么?”
贺临渚仿佛经历了一场审判,三年来的灰暗因为她的声音烟消云散。
他颤抖着手把她拥入怀中,这场他做了三年的噩梦,终于成为了一场美梦。
不,不是美梦,是他的梦之所向终于成真。
「山月落,朝曦来,念念不忘终得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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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飒飒秋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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